戏子

作者: 珠子褐 | 来源:发表于2019-08-22 16:15 被阅读21次

    (一)

    益州城。

    戏楼的舞台上,画着浓妆的女花旦用莺啼般的声调咿咿呀呀的唱着,一手兰花指翘起,捻着整个角色的悲欢喜乐,众宾客无不拍手叫好。

    女子将这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离开时还不忘对宾客们微微一笑,瞬间又驳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她相信,今日来客如此之多,她能够得到的也会更多。

    擦尽脸上的厚粉,一张清秀的小脸照在铜镜中,少女说不出多惊艳,但这张十几岁的可爱脸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今年明昭容只有十六岁,自从四年前她被老班主收留,她就一直勤学苦练,虽然目前只出演一些小戏份,但大家都说,她是一位戏楼里的新星,不过几年就是戏楼里的大红人了。

    对于这些赞誉,昭容十分受用。但她可不打算在这戏楼里待一辈子,她也想要出去看看,等她存够了钱,她就会为自己赎身。她更不想嫁人,她以前过够了穷日子,不想跟着穷小子碌碌无为的一生,不过那些个大公子也不会看得上她一个戏楼出身的小丫头。

    看着铜镜,昭容笑了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画了一层淡妆,正比划带哪支银簪,门却被敲开,随即一男子走了进来。

    “师兄,你怎么这么粗鲁?也不先经过我同意,你就直接闯进来了。”昭容不怒,嘟了嘟嘴说道。

    “嘿嘿。”沈行挠了挠头,“师兄错了,师妹勿怪,又有人送礼给你,你自己去看看?”

    昭容点了点头,又举起两张头簪问他:“是这支红色的好看还是绿色的好看?”

    “红色的。”

    “嗯......那我就戴绿色的。”

    “小师妹又取笑师兄。”沈行一笑,“不过师兄就喜欢你这可爱的模样,来,我给你戴上。”

    “好啊。”

    所有人都称赞她,无论真心假意,因为他们都相信,明昭容以后会是戏楼里的中流砥柱。但她为人小气,除了低廉的物品会分给他们,其他宝贝她都一概收入囊中。

    这一次也不例外,唯独一副字帖引起了她的注意——

    轻罗小扇画屏嫣,朱唇轻啭音绕梁。

    不知为何,她甚是喜欢这诗。她去见那个人,想要结实为好友。

    包厢中,她大大方方的报了自己的名字,行了一礼。坐在她面前的是两位年轻公子,一位是身傍青玉的阔公子,一位则是穿着长袍的书生。

    “我找人。”昭容开门见山,拿出字帖,“敢问哪位公子是题字之人?”

    那书生笑了笑,“正是小生,姑娘有何指教?我姓周。”

    看着他爽朗的笑容,昭容觉得莫名的亲切,“不不不,周公子言重了,指教不敢当,不过是喜欢你的字,想要交个朋友而已......我可以坐下吗?”

    这个女孩从容活泼的性格让周赋眼前一亮,随即点了点头。

    “我姓萧。”另一男子自我介绍道。

    “姓萧?”昭容看了看他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萧望蜀?”

    “咦?昭容姑娘好聪明。”萧望蜀笑道。

    “还真是啊!”

    这次萧望蜀只是笑而不语,反而是周赋问了一句:“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昭容不假思索答道:“萧府在这益州城原本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况且这位公子又穿着全城最好的云锦,佩戴着一只上好的玉佩。”

    萧望蜀道:“昭容姑娘有胆有色,你这个朋友,萧某也交了。”

    三人一同举起酒杯,杯中的酒杯一口饮尽。

    三人成了好友,萧望蜀没事就甩掉他那几个护卫约昭容和周赋出来玩。

    玩却不过是游山玩水,偶尔还吟诗作对,昭容不懂,但她喜欢外面的自由和清幽,听着他们朗诵,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萧望蜀财大气粗,跟着他从来不愁吃穿,衣服脏了去买一件,肚子饿了去最大的酒楼。但他从不去烟柳之地,听听小曲,再看点小戏,这已经是他最大的爱好了。他还说,总不能在城中让人瞧见堂堂萧大公子却常和一个穷酸书生还有戏楼女子混在一起。

    这时昭容就道:“我又不懂了,为什么我是唱戏的,他是书生,我们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知道让别人知道不好,但为什么呢?”

    周赋无奈的一笑:“因为我穷嘛,一个文者,定是要有了一定的名气才能够被人称作文者,在那之前的,我也不过是街头卖字画的,这样的身份与萧兄为友,传出去有损萧兄的名声,你自然也是,萧家的大公子与那些大小姐们都不得见面,这是礼仪,若让人知道,他与一个整天抛头露面的戏子成为朋友又成何体统?”

    萧望蜀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

    昭容说道:“戏子怎么了?我演的好,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连你都不如?难不成真是万般皆下贱,唯有读书高?”

    “不,还有一种。”萧望蜀笑着摇了摇头,“权位,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不过也唯有读书人才有与之抗衡的才能。”

    昭容点了点头,这话她懂,从小她就知道,人活在这世上就得拥有权力,没有权利你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你就努力把那个位高权重的人踩在脚底,否则你一生都将活在苦难中。

    昭容认真的看了看萧望蜀,“那我岂不是傍了颗大树?是不是益州城以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了?”

    愣了愣之后,两个男人哈哈大笑,昭容脸一红,周赋的扇子敲在昭容头上,笑道:“明昭容啊,你个傻丫头,这种事岂是你能随便乱说的,要是被别人听到,过不了三日,你可能就遇害身亡了。”

    昭容想了想,觉得周赋说的不错,这消息传出去,萧家的那位老爷可不管什么真假,定是先杀了她再说,但又觉得拉不下面子干脆胡扯:“周赋,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有读书人这样敲女孩子的头的吗?”

    “别人的头确实不能敲,但你的头这么聪明,敲一敲又不会坏,哈哈!”

    “好啊,周赋你......啊!”

    “昭容!”萧望蜀起身。

    昭容刚想一脚踹过去,但不料脚一滑,向湖中倒去,周赋当然不会愣着,也跟着跳了下去,于是两人双双落水。

    “这下好了?都成落汤鸡了。”周赋说道。

    昭容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

    那天夜里明昭容醒来时,回想起白天的事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然而放在桌子上的那件破旧的衣衫却告诉她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昭容起身拿起衣衫,不知为何竟觉得莫名的心安。

    (二)

    一年后,如众人所传闻的那般,明昭容已是益州城最出名的戏子,她的戏基本都是满座,宾客们都是冲着她去的。

    而这时她也准备好了,她知道老班主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所以她准备了更多的钱。她和老班主吵了一架,谁也不敢去劝他们。

    “就算你出十倍的价钱,你也不能离开!你现在有什么不好,在这益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班主说道。

    昭容在屋里哭了一夜,她知道她是戏楼里的摇钱树,老班主不会轻易放她离去,但没想到他如此坚定,这样的生活固然是好,但她不喜欢,沈行在外面劝了她一夜,她始终都没有理他。

    老班主允许她三天不上场,对外是称她病了,实则是要她好好想想。

    周赋来了,带来了萧望蜀的慰问信,可昭容没有病,她得的是心病,一封信是治不好的。

    周赋也没有嬉皮笑脸,只是对她说:“昭容,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就和我说。”

    昭容趴在他的肩头哭,但他只是一个书生,无权无势,他帮不了她的忙。

    萧望蜀亲自来了,当他走进后台扬言要找明昭容时,所有人都露出异样的眼光,难听的

    讽刺在暗处叽叽喳喳的传递。

    昭容把他拉进房间,着急的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萧望蜀笑了笑,捏了捏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因为我想来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

    这一刻,昭容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在月光下倾诉人生,他们不再是普通朋友,他们是知己。

    萧望蜀在昭容眼中一直是不一样的,和周赋不同,他就是那种天生的位高权重者,但现在,萧大公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试探着问了一句:“萧望蜀,你能不能带我走......”不再只是萧公子,而是他的名字——萧望蜀。

    她是不抱希望的,只是想尝试一下。

    然而萧望蜀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同样,昭容意外的听到了他的回答。

    “当然,这是你的真心的话......”

    昭容住进了萧府,以萧望蜀妾室的名义。

    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人来祝贺,只有一件鲜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萧府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但她知道,就算她身份卑微,有了萧望蜀的宠爱,别人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拜堂时,她瞧见了大夫人眼中的不屑,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娘”,却没有得到一丝理会。老爷事务繁忙,没有来。

    晚上洞房时,昭容紧握着手,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种事她真是不敢相信。直到一双手将她的手握住,她抬起头来,红色的盖头已经被揭开。

    今年她十七岁,恰是出嫁的年龄,清水出芙蓉,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句恰好形容她。

    昭容躺在床上衣衫褪尽,她的皮肤堪比那些大小姐,手指上唯有学琴时留下的老茧。萧望蜀温柔的轻吻了她的身子,他要进去的时候,昭容却不禁颤抖。

    “我是第一次,我不懂的......”昭容红着脸不敢看他,只感觉萧望蜀的那东西已经抵了上来。

    萧望蜀忍着心里的欲望问道:“昭容,你是真心的吗?”

    “嗯......”昭容羞怯的应了一声。

    “周赋喜欢你。”萧望蜀说道。

    突然,昭容感觉她好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缺了一角,但不等她继续思考,下身传来的刺痛的感觉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

    从这一刻起,明昭容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夜里,两具身体缠绵,时而感觉沉重,时而感觉轻盈如风。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萧望蜀已经离开,她也应该去拜见大夫人了。

    (三)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只是冷淡而已,但冷淡却足以说明一切。府中有许多闲言碎语,无非是说她是萧望蜀的第一位夫人,身份卑微,难免对萧望蜀的名声有影响。

    昭容心虚,她拼命的学习礼仪和各种规章制度,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她待所有人都很好,从不觉得自己这是软弱和卑微,衣食从来不缺,她也有使唤的丫头,这样她已经足矣。

    萧望蜀很少碰她。她明白,他爱的依旧是他,但她心中却没有他。

    两年后,萧望蜀娶了一位正妻。那女子是张家的大小姐,门当户对,益州城都将次传为一段佳话。

    那天整个萧府都非常喜庆,红色的布绸从门外挂进内堂,整条街都是鞭炮作响,非常热闹。张芦雪是萧望蜀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妻子。

    那晚昭容睡的很不安宁,第二日她去拜访这位大少奶奶,她敬的一杯铁观音,最后竟浇到了她的头顶,她觉得委屈了,却不敢怒。

    夜深时,萧望蜀偷偷来安慰她,但她没有哭泣,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问道:“为什么她讨厌我?因为我抢了她的爱?但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她只是大小姐脾气,你多担待点,别让她小看了你,我最近很忙,朝政上出了大事,我管不了太多。”萧望蜀抚摸着她的额头,轻声说道,犹豫了一下,又问:“周兄要进京赶考,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昭容苦笑:“不用了,我是你的妾室,进门不过三年就抛头露面的去见一个男人,这不合规矩,你替我向他问好。”其实是她没脸见他。“大少奶奶我会好好待她的,你忙吧,不要担心我,朝廷中一切小心。”

    萧望蜀淡淡一笑,道:“好。”

    他看向昭容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同。

    “我们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总能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好一些。

    昭容埋着头低低的应了一声,萧望蜀轻轻吻了她,两人便倒在了床上,很快,他们交融在柔软的月光中。

    四个月后,昭容被诊断出怀孕。爱护她的人,嫉恨她的人,一下变得多了起来。昭容感受着冥冥中的那股汹涌的暗流,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暗自安慰自己,只要她生下的是个男孩,这三年来受的屈辱都是值得的。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了,就连萧望蜀的父亲萧府老爷也常常派人来问候。

    然而萧府是真的忙碌起来了,她知道,外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他还是常常来看她,但想比之下,他在张芦雪身边的时间更长。

    她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她不止一次问自己,她究竟想要什么,荣华富贵?还是他那一份永恒的爱?而正是有了他的爱,她才能够拥有这荣华富贵,她想要守护住这一切,就必须在府中拥有自己的地位。

    她必须得保住这个孩子!

    接下来几个月她极为小心,很少出去走动,张芦雪和她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一个人唤着“妹妹”,一个人则唤着“姐姐”,然而常常看着她的笑容昭容却不寒而栗。

    张芦雪想要大度贤淑的形象,她不过是来映衬她的。

    然而第八个月的时候,她还是不慎被推了一把。

    产房外,萧望蜀焦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进进出出,一盆清水进了,另一盆血水出来,同时还有昭容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对张芦雪的咒骂。

    那位大小姐跪在萧望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直喊冤,一口一个妹妹,好如她们真的是亲姐妹一般。

    萧望蜀只说了一句话:“你是张家大小姐,断然不会去害一个妾室,起来吧,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张芦雪脸色一僵,但下一刻就破涕而笑:“是,多谢夫君信任。”

    他叫她张家大小姐而不是萧家的少奶奶,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对她的好不过都是因为这个身份。张芦雪一阵心寒。

    明昭容摔了一跤但福大命大,竟然孩子和人都平安。

    妾室生子萧家并没有大肆设宴,只有萧望蜀一人异常高兴,出去与他那些好友们聚上一番,昭容也受到了特别的待遇,她生的是个男孩,前前后后大夫人和老爷都已经来看过,都是脸色温和,对她嘘寒问暖。

    晚上,屋中萧望蜀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问她:“想名字了没?”

    昭容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名字当然由你来取。”

    萧望蜀沉思了一会道:“就叫‘安’吧,平安就好。”

    “都听你的。”

    小萧安的小手在半空中挥舞着,想要抓住萧望蜀的衣领,他不明白自己的新名字有什么含义,但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了个好名字,抓住萧望蜀的衣领展开了笑颜。萧望蜀也不禁笑了。

    “安儿,可要记住了,我是你爹。”萧望蜀对他说道。

    小萧安只是笑。

    昭容说:“他还小,哪知道这些?”

    萧望蜀说:“反正迟早会懂的。”

    (四)

    昭容和小萧安相依为命,张芦雪一直不孕,她的地位就一天不会改变。

    朝政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异常的激烈,朝廷很快分成两派,一是以太子为首的政党,二是以丞相武骥升为首的武党。两派之间矛盾不断,萧家隶属太子党,每每也受到牵连。

    就在这时,萧府老爷因病去世,萧家陷入危局,萧望蜀不得不以子嗣的身份继承萧家的所有,包括萧家的政权争斗,这年小萧安只有三岁,他已为萧家少爷。

    她,明昭容,已是二夫人,张芦雪成了大夫人,以前的萧母,已经成了老夫人。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丫头了,以前的往事已经成了过往云烟,没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也没有人会看不起她。

    在这个朝政动乱的时代她竟然感到幸福。

    但有时她也会在梦中惊醒,梦到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萧望蜀去了京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萧家没有了,萧安也不见了。

    躺在床上萧望蜀有时就会安慰她,“这不过是梦而已,萧家的地位还没有那么危险,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如果你不在了呢?”昭容抱紧萧望蜀。

    萧望蜀笑道:“放心,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朝政上的事不是她一个女人管得了的,她知道萧望蜀其实很累,所以并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她便去庙里祈福,顺便抽了一支签:下下签。

    昭容心中微颤,向一位和尚说道:“请大师解答。”又立即吩咐下人去捐了香火钱。

    光头和尚一脸和善,“夫人,人间为戏台,世人为戏子,人生则为戏,有些事情不必留意,若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夫人不如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边。”

    昭容点了点头,她知道此话有理,但依旧是心绪不宁,不久后萧望蜀回来,她才安心一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萧望蜀的脸上透着疲惫之色,但他还是笑道:“放心吧,我不是回来了吗?那种东西不必信,不会有事的,我明天还要走,就不在你房间睡了。”

    “嗯,你最近小心一点。”昭容道。

    萧望蜀点头应道,“只是有个小案件要查,明天还得去泉州一趟。”

    “查案怎么也会轮到萧家?”

    “别人去查,总没有自己人方便,你去睡吧,别担心。”萧望蜀道。

    昭容一夜无眠,只能安慰自己,或许真的是她自己想多了。

    然而第二天,当她从午睡中醒来,她的婢女就一脸慌张的跑了进来。

    “二夫人,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落水了!”

    昭容的身子一软,差点倒在地上,那婢女急急忙忙的把她扶起来奔向池塘,没有更衣也没有梳妆,她已经什么也不顾。当她看见小萧安冰冷的躺在地上时,她整个人也已经冰冻。

    他死了,他连她母亲的最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昭容当场崩溃,抱着自己儿子的尸体大哭。

    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待人,别人就会好好待她;她以为只要自己为萧家生下第一个男孩,她就可以和张芦雪拥有同样的地位。但现在,是她错了,张芦雪不仅是萧家大夫人,还是张家大小姐。

    张芦雪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看到萧安的尸体,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扶着昭容的肩膀安慰道:“妹妹请节哀,安儿是我家少爷,我一定会派人查清楚的,妹妹日后还年轻,未必不能再有一个。”

    表面上似乎她是在为别人着想,但昭容还是抓住了她眼中那丝得意,平日里老是跟着萧安身边的那个奴才似乎很是紧张,眼神躲躲闪闪。

    昭容的眼中多了冷意,这是她从未拥有的东西,她擦了擦眼泪,“姐姐办事妹妹一向放心,还请姐姐一定要为妹妹做主!”

    大夫人面色凝重:“这是当然,这件事不光是我,包括老爷还有老夫人都会为之查清楚的。”

    确实如她所言,萧府几天都因这件事闹得鸡犬不宁,老爷和老夫人震怒,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是人为,但最后却依旧以“护主不力”处死了几个奴才便了事。

    昭容意外的没有找麻烦,好像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了事了便是了事了,反正其他人都这么说,她也不再多说,她再也不会像三年前生安儿时那样大叫张芦雪的名字了。

    只有一次,她问萧望蜀:“是不是大夫人做的?”

    萧望蜀欲言又止,只道:“没有证据是她做的,更何况她是张家人,不会做这种事。”

    一句张家人就可以说明一切。

    昭容平静的说:“我明白,最近是特殊时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委屈你了,昭容。”两人相拥,萧望蜀闻到,从前女子身上的清纯之气没有了,但这怪不了他,当年娶她回来,也不过是他年少轻狂罢了,他知道她是不爱他的,那一次只是他动了私心。

    昭容果然没有去找张芦雪的麻烦,她只是安静的,一如既往的待在自己的院落里看看落花,喂喂锦鲤,有时兴起还会唱上两句戏词。以前她是从来不敢的,怕被别人听见。另外,她还派人去窃听张芦雪的说话。

    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她确认就够了。

    她派去的婢女名叫小千,从她进萧府,萧望蜀便将小千赠给了她,小千今年十八岁,跟了她六年,对她已是忠心耿耿,也是她唯一的心腹,两人如同姐妹,若她不开口,小千也会自己去调查的。

    小千也没有让她失望。

    那晚,小千贴在张芦雪的窗外,这天刚好有张家人来访,她们都认为这是个好时机。

    那位老奴很是焦虑,“大小姐,您糊涂啊!明昭容不过一个戏子出生,但她儿子怎么说也是萧家唯一的子嗣,现在正是特殊时期,若是我们和萧家翻了脸,那下场就是我们两家都会覆灭在那武相手上!”

    小千心里一凉。

    张芦雪说道:“陈伯你放心吧,我敢做这件事就有十足的把握,您都说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张家不敢和他萧家闹翻,他萧家也不敢和我张家撕破脸皮!”

    “可是......可是这事要是让萧望蜀知道了......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十有八九。”她依旧平淡的说道,“他已经来打探过了,他是个聪明人,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过这段时间他忙的焦头烂额,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可要是这段时间过了呢?”

    “那我就再给他生一个孩子,到时候就算是他为那贱婢出头,想必老夫人也不会同意。”

    “可是小姐,您的身子......”

    张芦雪给了他个眼色,陈伯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您难道是说......但那样太危险了,若日后他发现那孩子不是萧家血脉的话......”

    “那就只能杀了他了。”

    小千在门外浑身一颤,立即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听到自家大小姐说出这样的话来,陈伯也是吃了一惊,“大小姐,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开玩笑。”张芦雪平静的说,“若他要追究,无论如何我都逃不了,还不如由我们张家来掌控萧家。”

    “大小姐,这......”

    “陈伯,你就这样告诉我爹吧,反正我已经把那明昭容的儿子给杀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让我爹尽快做决定吧。”

    小千立即跑了回来,将张芦雪和陈伯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了明昭容。

    昭容脸色铁青,但小千的脸色更加惊恐,昭容立即吩咐她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任何人也不行。小千不论怎样都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事情她断然不敢告诉别人。

    昭容病了,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愿见人,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大家都说,她得的是心病,小少爷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只有昭容知道,她的心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萧望蜀对她很关心,她也想过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直到有一天早晨昭容起来帮他束衣,他才开口说:“昭容,最近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昭容急忙问他。

    “我昨晚梦到我死了。”昭容的动作一顿,萧望蜀继续说:“我梦到萧家乱成一团,你总是被张芦雪欺负。”

    昭容担忧的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我没事。”他握住昭容的手,“只是有这么一种预感。”

    昭容知道,他的预感是真的,但她只能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最近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

    “我要是出事了,你就离开萧家吧。”萧望蜀淡淡的说。

    “不会有事的。”昭容安慰他,也是安慰她自己,他是她唯一的依赖。

    (五)

    萧望蜀死了。

    他去了京城就再也没有回来,只传回一个噩耗。

    昭容面无表情的跪在他的灵堂前,眼神空洞。一个月前,她唯一的孩子死了,今天,她的丈夫死了,听说是在回城的路上中了埋伏,被乱箭射死的。

    自古以来朝上的大臣们就得提着头去上朝,但萧望蜀究竟是死在对手的埋伏还是张家的埋伏却不得而知,还是真如那些掩盖的借口一般,是遇上了强盗?

    她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她斜前方低着头啜泣的张芦雪,流着泪水的眼中却没有真正的悲伤。忽然,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晕了过去,大夫诊治了过后,第二天,便宣告她怀了孕。从听到这个消息的这一刻起,昭容就明白了。

    萧家果然成了张家的天下,老夫人对大夫人疼爱有加,什么事都依她,只因为她肚子里有萧家“唯一的骨肉”。只有昭容和小千知道,她的身子根本不可能怀孕,现在只等老夫人一死,萧家就该改姓了。

    昭容没有听萧望蜀的话离开萧家,她只对外说,她要为老爷守灵三年,每天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跪在灵堂里不问世事。大夫人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欢愉的眼神,她刁难她,不给她饭吃,老夫人也不管。

    昭容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只为有一天,她可以替萧望蜀报仇,为萧家报仇,她用他的名义享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现在也该还他了。

    一夜,突然有一人潜入府中,好巧不巧闯进了昭容的屋子。昭容还在熟睡,脖子上刀锋的冰冷却将她惊醒。

    昭容是个从未见过刀光血影的女子,但此刻却冷静的出奇。

    “不要企图反抗或者叫人,二夫人。”黑衣人对她说,声音沉稳有力,约莫三四十岁的模样,“告诉我萧家的账本在哪里。”

    “我不知道。”昭容说,隐约看见他手中拿着张家的账本,“账本自然放在该放的地方。”

    “别耍花样!”刀锋又贴紧了一点,“整座萧府我都翻遍了。”

    “你该去挟持那位大小姐。”

    男子说:“这萧家是否有暗室之内的?”

    昭容半响不语,后道:“有。”

    确实有一个地方,是张芦雪不知道的。

    “老爷生前书房中有一副我的画,画后有一扇暗门,暗门的开关在他书桌的砚台下。”

    说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在这黑夜里诡异至极。

    男子似乎在思考昭容的话是否属实,好一会他才道:“你跟我一起去。”

    昭容应了,只说要换件衣服。男子看着她,怕她趁机藏匿武器。昭容面带羞涩当着他的面换了衣服,这是她除了萧望蜀,第二个看过她身子的男人。

    男子摸了摸她的腰:“二夫人不愧是当年益州城有名的花旦,身材还是那样好。”

    昭容心里一怒,转过身就想要给他一巴掌,男子却抓住了她的手腕,“见不得别人说你的身世?”

    昭容没有出声,男子甩开她的手,示意她带路。一走进夜色中,男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昭容感觉的到,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她。

    这晚,她将萧家手中的秘密亲手交给了外人,事后她只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打算修改两家的账本来诬陷萧家和张家?”

    “是。”

    她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然后他便离开了。

    第二日,突然有人来查,这时她才知道,站在所有人中央的那个人叫做武骥升,是当今丞相,也是那晚那个男人。

    同一时间,张家也受到了搜查。昭容知道他在找什么,更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已经在他手上。传闻武丞相是个快四十的人了,但在昭容看来,他却正是英气勃发,野心勃勃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她身边,问她:“认出来没?”

    昭容点了点头。

    “那二夫人后悔么?”

    “不后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以后的张家,若就是萧家,那么她没有必要后悔。

    “哪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昭容再次点头。

    那天,武骥升极为满意的回去了。昭容散了她手下的一干人等,只有小千愿意留下来与她同甘共苦,那天真的少女还不知道,这一次是必死的祸事。

    武骥升说的确实不错,这一次的“罪”足够株连九族。他下手很快,没过几日,宫里就来了一位公公,他双手拿着黄色的圣旨,高傲的宣读了萧家的罪行。所有人都在颤抖,唯有昭容看着武骥升抬起手,打了个手势。

    一位位士兵便拔出刀子,顿时,血光飞溅。

    惨叫声不断,这是萧家第一次如此的慌乱,然而昭容的耳朵却像灌了铅,感觉沉重。直到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千倒下,她才感觉到害怕。

    她抱着少女的尸体,少女的血沾满她的双手,她还想问问这个少女,她是否后悔,但已经不可能了。

    是她害死了这些无辜的人。

    最后她的眼前也只剩一片黑色,无穷无尽。

    (六)

    她穿的是全京城最好的嫁衣,用的最好的衣料,最精致的头冠,最美的妆容,然后她坐在了梳妆台前。

    容儿面色淡然的看着这张脸孔,似乎和从前的清纯女孩沾不上边了。半年前她被武骥升所救,改去名字,唤为容儿,今日她所嫁之人正是武丞相。

    这是武骥升的安排。他疑心太重,不愿娶那些大小姐们,皇上赐婚更是不敢接,不得以才找到她。从他救她那时起,他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现在的她与萧府二夫人相比之下,已经看不出她从前的模样了,她身边的婢女都说,她比宫里的一些妃子还有气质,但她们哪知,铜镜这个看似高贵的女人从前不过一个戏子。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武骥升推门进来,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笑了笑,“真美。”

    “一副皮囊就这么喜欢吗?”

    “你的这副皮囊你不喜欢吗?”武骥升反问道。

    昭容承认,她喜欢。荣华奢侈,她一直想要想要这样的生活。

    一直.......?她又在心里怀疑。

    “不说话就是喜欢了。”武骥升替她回答道,从婢女手中拿过眉笔亲自给她描眉。今日的他修去了往日的胡须,棱角分明的脸型透着一股英气,眼神中还有股桀骜。

    “这件嫁衣很贵?”

    武骥升专心描眉,随口答道:“我武骥升的女人,自然要穿这世间最美的嫁衣。”

    两人携手走进正堂,热闹非凡,在场的都是有名气的官员,可以说是国家栋梁。容儿一时也有些不自然。

    “嫁给萧望蜀的时候没有这么好吧?”

    确实,作为妾室,她连见到萧府老爷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重要的人物来庆祝,那场婚礼,静悄悄的就办了,与此时此刻更本不值得一比。

    “皇上驾到!”

    尖声尖气的太监声音从门外传出,众人纷纷拜倒,容儿心里一颤,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这样的人还能见到皇上。

    当今皇上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眼神亲和,但内则锋芒不散,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若不是到了晚年,还轮不到太子和丞相站出来。

    “皇上驾到怎么也不让人通知一声,臣好亲自给您备座啊。”武骥升笑道,拉了一把容儿,对她说:“容儿,过来见过皇上。”

    容儿行了一礼,规规矩矩的道了一声:“民女容儿,见过皇上。”

    皇上摸了摸胡须,“我给你介绍那么多姑娘你都给推了,不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女子让你动了心而已,今天你是主角,就不必管我了,就当我来凑热闹吧。”

    两人有说有笑,与容儿暗中知道的完全不同,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不蠢,她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来这里。

    今日,皇上就亲自下令,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这就是她嫁给萧望蜀和嫁给武骥升的不同,她现在是容夫人了。

    突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赋。

    三年前,萧望蜀告诉她,他进京赶考了。短短三年,他已经是朝中重臣了。

    她感觉好像心里漏跳了一拍,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感觉到什么,但她却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少了什么,曾经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她忘记了。

    周赋没有认出她,只是面对着她的红头纱,敬了一杯酒。

    她回应一杯,自此之后......就当做他们没有再遇见过。

    夜晚,新床上,武骥升在她身上肆虐,她脑海中却全是周赋的身影,有时还闪过萧望蜀的身影。这半年当中,她尽量将自己当做容儿,告诉自己以前的明昭容已经死了。但今天她才明白,她根本就放不下。

    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过来了,因为她感觉到了悲伤,心痛!之前的她似乎只是行尸走肉。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阵轻快,宛若一架风筝飞入云霄。但这种欢愉的感觉又让她更加悲哀了。

    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武骥升问:“怎么,弄疼你了?”

    容儿摇了摇头,“没有。”

    武骥升离开了她的躯体,躺在她旁边,“累了就睡吧,这府中就你我两人,你自己想睡多久都可以。”

    容儿很快睡去,陷入无尽的黑暗。

    (七)

    她身为丞相夫人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因为武骥升从未相信过她,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根绳子上打了个结,将他们分割开来。

    “别以为你给了我你的身体你就可以得到我的信任。”这是武骥升的话。

    容儿管理府中的事务,而例如账目,文书,都是武骥升在管理,另外还有一个姓林的管家,上了年纪,只帮他过滤掉不重要的事情。

    一个月后,武骥升对她说:“帮我做点事。”

    容儿就在旁边研墨,做着一个妻子的本分,淡淡的说:“你说我也不敢说不。”

    武骥升一笑,握住容儿研墨的手,“这么乖?”

    “你不是我夫君么?”

    “去参加一个小小的宴会,帮我探听点消息。”武骥升说,“你只用和那些夫人们搞好关系,不过你得了解一下京城里女人流行的东西,我会派一个丫鬟给你,让她带你去逛逛。”

    他拍了拍手,林管家送进一个清秀的丫头进来。

    容儿打量着这个小丫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荣儿。”女孩甜甜的说道。

    “荣儿?”武骥升微微不满,以为她是和容儿一个名字。

    女孩很聪明,道:“禀丞相,奴婢的荣是以主为荣的荣。”

    容儿说:“你这名字倒是不错,但既然与我的名字相似,还是改一改吧,否则外人听了不知内情,把我的面子搁哪?”

    “全凭夫人安排。”

    “叫做千儿吧。”

    “是,千儿谢夫人赐名,千儿今后定会好好辅佐夫人。”

    京城比益州城大的多,也繁华的多,来到京城,这也是她第一次出来,但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她对别的事物都装作不感兴趣。千儿很活跃的样子,对任何事情都很感兴趣,一件一件的和她介绍,这又让她想起了小千。

    一家墨宝店里,小千给她介绍着砚台和用墨的讲究,因为她是丞相夫人,所以绝对不可以不知道丞相的生活习惯以及喜好。墨宝画作也是她必须了解的。

    忽然,她看中了一把折扇。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念抵忘川卿不晚。

    思念一个人,就算她走上了忘川桥,也希望趁她喝下孟婆汤前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思念。容儿如此理解。

    “容夫人好眼光,这是周大人的作品,周大人可是有名的才子......啊,周大人来了!”店中小厮先是夸道,后一声惊呼。

    容儿转过头去,与那双多年不见的双眼对上。

    周赋愣愣的看着她。眼前的女子略施淡妆,眼底有一丝慌乱,那双眼睛有着异常的风韵,可以说是绝代风华。但和留在他心中的那个灵动的女孩,似乎已经快沾不上边了。

    “见过周大人。”容儿行了一礼,不知如何开口。

    千儿在旁边介绍道:“我家夫人是丞相府的新夫人。”

    但周赋没有听进去,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似乎还不太确定,试着唤了一声:“昭容?”

    容儿捏紧了手,“我还有事情要办,周大人就此别过吧。”说完,她领着千儿低头离开了。

    周赋看着桌上的扇子,最后也是有点莫名其妙,然后递了点碎银子给那小厮,“方才我有些失礼,可能吓到容夫人了。”

    小厮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方才的事小的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此次的宴会不过是为一位老大人祝寿,容儿应对那些夫人们十分从容,女人最忌讳谈政治,其余都在她的了解范围之内,她的第一次露相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宴会结束,一下人送来一个木匣子。

    “容夫人,这是您今日在柜台上忘记取走的东西。”

    千儿替她接过,两人都不理会,回到丞相府,容儿才打开匣子,竟是今日那把扇子。

    ——念抵忘川卿不晚。

    那一次见过周赋,容儿就再也没收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时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呆,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在感慨,当初他们三人,所有人都变了。

    “容儿,最近你有些心不在焉的。”武骥升站起来,挽着袖袍,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字。

    容儿在旁边研墨,“是吗?”

    “嗯。”武骥升点了点头,放下笔,“你瞧我这几个字写的怎么样?”

    “神韵内含。”容儿简短的说了一句,突然被武骥升拉进怀里。

    “夫人可是在敷衍我?”

    “谁敷衍你!”容儿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

    “知道周赋吗?”

    容儿装作不知,摇了摇头。

    “他是文科状元,这几年极受那老皇帝看重,他的字一直受到全城的好评。”武骥升说。

    “你又不需要和他比字。”容儿看着他说。

    “你说得对,字再漂亮也没用,不过一个小书生而已,以为得了几年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武骥升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过几日他会在他的府邸举办一场讨论会,去看看吧。”

    “你要对他下手么?”

    “为什么这么问?”武骥升摸了摸她的脸颊,“夫人,不该问的别问。”

    容儿还想说什么,却又咽进了心里,“我明白了。”

    这几日容儿都心神不宁。她不想让武骥升知道她和周赋认识。那把折扇被她收了起来,就算是千儿,她也不能相信。

    “夫人......夫人!”

    容儿突然回过神来,被千儿吓了一跳。

    “夫人,该更衣了,林管家已经备好马车了。”千儿捧着一件华丽的衣裙站在容儿身边。

    容儿点点头,“替我更衣吧。”

    宴会并不特别,周府的庭院倒是别具一流,看得出此家主人定是一位品趣高雅的人。公子哥与官员们都在前院吟诗作对,女眷们则在水亭中吃着点心,聊着家常。两方时时可以相望,场中的事物也引得夫人们纷纷发笑。一片热闹,但又不失书卷的气息。

    “周大人一表人才,而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怪不得受皇上的器重。”说话的是刘尚书刘大人家的夫人,也是这些夫人们中最受欢迎的之一,交际范围极广。

    “可不是,我瞧这周大人以后必有作为,要是我家那个有他一半倒也好了。”另一位夫人说道。

    众女便用方巾掩嘴轻笑。

    容儿有心打听周赋的消息,便问她们:“我听说周大人才入朝三年?看他年纪也并不很大。”

    “容夫人有所不知,周大人啊,如今方不过而立之年。”一人说道。

    又有人接嘴:“周大人年纪轻轻就能文善武,这些年造福了不少百姓,若不是我家小女不到年纪,我到希望有人来帮忙做个媒。”

    众女又笑了起来,容儿也不例外。

    “说起来,周大人的年纪和容夫人倒是差不了多少吧?”刘夫人问。

    “或许吧,周大人的年龄我也不曾过问。”容儿答道,往前庭看了看,忽又觉得一个极像周赋的人影在像她们这边张望,便扶了扶额头。

    “容儿最近有些头疼,可能不能陪姐姐们聊天了,想去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休息一下。”

    “那容夫人可要多加注意。”

    刘夫人也点了点头,“容妹妹去吧,一会姐妹们会给你留点零嘴的。”

    容儿一一谢过,领着千儿去了后院,最后,她将千儿也撤了下去,想要一个人静静。周赋很优秀,但她当初选择了萧望蜀。或许她没有选择萧望蜀,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她又觉得自己更加可悲。

    “昭容,是你吗?”突然,背后有他的声音响起。

    容儿缓缓转身,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透露着不一样的感情。

    容儿不说话,周赋已经抱住了她,“昭容,这些年我一直我没有忘记你,也没想过会再遇到你。”

    当年的穷酸书生已经是大官了,那个欢快的少女也成了丞相夫人。

    容儿被这双臂抱住,这些年发生的事立即如同戏剧一般在她头脑中闪过,不过六七年,但却又恍若过了几百年。

    容儿抱着他哭了起来,好像这几年所受的委屈都被发泄出来了,周赋的一句话,就已经让她完全信任他了。她将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周赋,包括他们现在已经是敌人的事实。

    “没关系的,昭容,我会干掉那个丞相,他能够给你的,我也可以。”周赋轻吻了昭容的额头。

    从这一刻起,他们又重新关联在了一起。

    (八)

    昭容开始探听武骥升的秘密,博取他的信任,这一切都已经不关乎于他们两人,而是整个国家大义。上面,是武骥升在和太子争夺权势,下面,是他们这些人在偷渡消息。周赋对她说,国家本该有太子来继承,武骥升想做的,是造反,只不过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昭容信了,在武骥升面前,她是容儿,在周赋那里,她还是明昭容。

    他们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已经不重要的,他们之间不需要过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

    “昭容,我一直都爱你,我很抱歉当年不能帮你。”

    “谁都无法知道结果,我没有怪过你。”

    “那你后悔过吗?”

    昭容不说话,然后点了点头。

    “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后悔了。”

    丞相府,昭容从后墙爬进来,取出准备好的外衣披上,鞋子也换了,看不出一点淤泥,这些都是周赋教她的,回到屋中,她装作还在休息的样子。

    “夫人,洗澡水放好了,现在需要沐浴吗?”千儿在外面问道。

    昭容应了一声。

    这是昭容定下的生活习惯,每晚吃完晚饭,她都会在屋中休息,其实是与周赋在私会,这期间她让千儿去放洗澡水,一回来就用沐浴,将自己身上的尘土气息清洗干净。

    一日,武骥升却闯了进来:“这么大的浴池,夫人一个人使用,不会觉得寂寞吗?”

    昭容立刻缩了水池中,“丞相可是来沐浴的?”

    “是啊。”武骥升褪去衣衫走入水中,“难道夫人害羞吗?你的身子我早已看遍了。”

    昭容游到一边,武骥升坐了下来。

    “听闻夫人最近和周大人走的很近,不知是否有可用的消息?”

    昭容摇了摇头,反问道:“今日你说话怎如此奇怪?”顿了一下又说,“周赋和太子时常来往,但多是交流诗词,私底下谈的,我并不知道。”

    “是吗?那是否你也和周赋交谈过?”武骥升问,一边还用刀刮了刮胡须,挥了挥手,示意昭容过来服侍他,昭容只好端着接胡渣的玉钵游过去。她心中已有波澜,不知武骥升是发现了他们的事,还是试探她。

    “并无,我是你的夫人,与男子私下见面不合礼数。”昭容淡定的说。

    武骥升一个翻身,昭容就落在他的两臂之间,背抵池岸,前是他的胸膛,“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昭容有些不敢看他,“你干什么?”

    然而武骥升念出一句让她心惊的话。

    “念抵忘川卿不晚。”

    昭容浑身冰冷。

    “你是萧望蜀心中的人,我怎么能不防着两手,周赋与萧望蜀都来自益州城,他们两人的关系我可好不容易才查出,你们三个的关系倒是够隐秘的。如果我没猜错,周赋心中所念之人应该是你才对。”武骥升淡淡的说道。

    昭容想让自己冷静,但几乎已经冷静不下来了。

    “萧望蜀死了,你现在要去勾引周赋吗?难道我不够好?”武骥升笑着问道,“还是说,你们一直都是情投意合?”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昭容怒目看他。

    “这里是我的府邸,容儿,你想耍心思,在我面前还不行,但可以说你当年嫁给萧望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然你也遇不到我。”武骥升捏住她的下巴,“不然,我先弄死萧望蜀,再弄死周赋的话,你就真的死了。”

    突然,昭容感觉世界都颠倒了,武骥升的话宛若山谷回音,一直在她脑中回放,楞了好久她才说出一句话:“萧望蜀是你杀的?不是张家做的吗?”

    武骥升大笑起来,“原来你一直都以为是张家做的吗?哈哈哈,所以你仇恨张家,所以借我之手赶尽杀绝?”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武骥升笑个不停,可不是,昭容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她曾以为自己帮萧望蜀报了仇,以为自己让张家十倍百倍的承受了他们的罪孽,然后萧家呢?所有人都是被她害死的。小千到了最后还要守护她,她却将她推向了地狱。

    “我要杀了你!”昭容疯狂的挣扎起来,但没有武器,武骥升武艺高强,她根本拗不过他。

    强行被按在池边,双唇已经被覆盖上了,昭容毫不犹豫的咬了下去。

    武骥升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夫人火气好大。”他冲昭容扑了过去。

    水花四溅,娇小的身躯在挣扎,武骥升将她抱回房间,扔在床上,压下身去。

    十指相交,昭容却恨不得把他的血肉挖出来,武骥升也不管不顾,昭容第一次感觉他如此粗鲁,也是第一次感觉如此愤怒,这种愤怒远远超过当初的丧子之痛。

    “武骥升你不得好死!”

    “若是让人知道我亲爱的夫人和周大人私通还收下了定情信物,会怎样呢?”武骥升一句话就把她逼着哑口无言。那把扇子已经在他手上了。

    武丞相家的夫人和周大人私通,这件事不止会影响到周赋,还会影响到太子,朝廷皆知,周赋是太子是左膀右臂之一,又极为皇上喜爱,这件事一旦败露出去,武骥升在背后再推一把,除了太子,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昭容睡醒天已经大亮,武骥升只给她留了一句话:“若你给我提供有利的消息杀死太子,或许我还可以留周赋一命。”

    周赋和太子的命,她必须二选一。

    她被软禁了,对外宣称是染了风寒。千儿每日亲自照顾她,实则是在监视她。几日昭容都不说话,武骥升便对外说是染了恶疾。

    一个月以来,昭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吃喝供应却一件不少,她依旧高贵,但已经太过憔悴。她后悔自己与周赋相认,后悔把萧家的账本给了武骥升,更后悔当年作为一个低贱的戏子还想要攀上高枝。

    她终于了解到自己的自私,她利用了萧望蜀,利用了周赋,她渴望最好的生活,到头来她享尽荣华富贵,拥有一切,却唯独少了一颗真心。

    从她将自己给萧望蜀的那一夜起,她就丢掉了。时隔这么多年,她才明白,她当初丢掉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她累了。

    “初三那天,太子宴请,中途太子会离开一趟,和周赋一起,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一日,昭容开口,自己才回过神来,好像刚刚不是她说的话一样。

    武骥升笑了笑,“容儿,不愧是我的好夫人,终于想通了。”

    昭容一脸嫌恶,“我叫明昭容。”

    “这么说,就是今天了,今天刚好皇上也出宫游玩,真是好时机啊。”武骥升喃喃自语道。

    昭容一怔,被关太久,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今天,就是八月初三了。她不在乎任何人,她只在乎她自己,所以,她抛弃了这个这个国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武骥升抬脚准备离开,昭容却拦住他,“不要!你不能杀太子!”

    “啪!”

    武骥升转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说罢,门被关上,千儿站在外面,上了锁。

    “千儿,放我出去!”昭容拍打这门扉,但千儿宛若变了一个人,不声不响。昭容瘫坐下,她心里一团乱麻,她也不知道她自己会不会后悔。

    香在燃烧,昭容看着一点点变短的香身,突然下定了决心。她从时常和周赋见面的地方翻了出去,这个地方的守卫相对薄弱。她也顾不上自己的什么身份了,在城中东躲西藏。京城中突然乱了起来,丞相府的人四处搜查,昭容躲在垃圾框里,蓬头垢面,捡了脏衣服来穿,那味道叫人作呕。

    终于,逃了几个时辰,她乞丐一般跪在皇上面前。

    “民女,明昭容,叩见皇上!”

    皇上坐在远处,一层层的守卫把他们分隔开来,皇上眯了眯眼睛,认出昭容来,“这不是容夫人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禀皇上,民女名叫明昭容,并非容儿,我此刻来,是想让皇上,救救太子!”

    (九)

    今年九月,京城出了几件大事,但最重要的事还是因丞相夫人身染恶疾传染武丞相,导致两人双双逝世。皇上对此心痛不已,朝政大权大部分已经交到了太子手里,周赋再次晋升,依旧未曾娶妻。

    昭容坐在宫中的一秘密阁楼处,回想着前几日的事情。

    太子与周赋宴会中途离开,为的就是引蛇出洞,当时武骥升早已知道这件事情,皇上也知道,她在其中,连他们的棋子都还算不上。武骥升软禁她,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答案。

    “我武骥升的女人,自然要穿这世间最美的嫁衣。”

    “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但她从未爱过武骥升。

    本来她擅自告御状是要被滚钉床的,但鉴于皇上本就知道此事,她又提供了武骥升迫害萧家以及张家的口供,再加上太子手里的一些东西,才彻底搬倒了武丞相,所以昭容捡回一条性命。

    “皇上口谕。”李公公大声叫道。

    昭容立即过来跪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明昭容自由之身,知其为戏子出生,一时为戏子,一世为戏子,现在,继续担任此职。”

    “多谢皇上!”

    昭容去了皇室的御用戏班。一时为戏子,一世为戏子,她虚伪的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下场,她已经满足了。

    “是小师妹吗?”

    昭容愣愣的看着这张面庞,咧嘴一笑,“沈师兄?你......现在我们已经是御用戏班了吗?”

    “啊......是啊。”沈行挠了挠头,“今天李公公亲自过来说,会送一个人进我们戏班,真想不到会是你啊。”

    他身后,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走了过来,“请问这位是......”

    沈行介绍道:“这是内子,方沁,那是我儿子,乐生......这位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小师妹,也就是李公公送来的人......我也很意外。”

    听完,方沁友好的一笑,倍感亲切,这样的笑容,昭容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过了。

    “可以啊,沈师兄,儿子都有了。”

    “嘿嘿。”沈行还是原来的模样。

    变得,唯有昭容。

    萧府二少奶奶,二夫人,容儿,丞相夫人......这些似乎都如梦一般消散。这场戏演了太久,久到她已经快要忘却从前的自己。

    “小师妹,想什么呢,去和大家见见吧,你以后一定还是我们最红的花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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