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母亲是实性型腺样囊性癌,而且已经发生了血性转移,肺部转移灶进展加快,目前只有一个治疗方案,不过……”肿瘤外科主治医师陈光远停顿了一下,咬着嘴唇,略显难堪。此刻,他的高中同学,也是患者家属的赵瀚哲就站在他面前,像是等待着宣判。
“没事,你就说吧,只要能救我妈,怎么都行。”
“格雷尼,知道吗?半个月注射一次,连续半年,可以阻止肺部转移灶进展,如果成功,你母亲至少能延长十年寿命。”
自从母亲患病以来,赵瀚哲查阅过无数相关的资料,格雷尼的威名早已有所耳闻,成功率在87%左右,说是特效药也不为过。
但它的价格让人望而却步,一支药的价格是四万。尽管他毕业后进了通信公司成为了光鲜亮丽的通信工程师,药物的单价仍相当于他工资的两倍多。
想到这里,他沉默了好久,他也明白了陈光远刚刚停顿的原因,他颤颤巍巍地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先把我妈鼻子里那个肿块切了,至于格雷尼……能打多少就打多少吧,其他的钱,我会想办法尽快凑齐。”
说是这么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赵瀚哲陷入了痛苦的思索,即使他的工资有两万,可生活在全国最发达的城市,高昂的消费水平让他举步维艰,账户里的二十万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渠道呢?
“你也别太着急,先安抚好阿姨的情绪吧,我这边,也尽量帮你打听打听有什么来钱的渠道……”
“嗯,谢谢你了……”赵瀚哲转身离开办公室,回到了病房,此时,母亲还在病床躺着,苍白的面容略显憔悴,但一看到儿子进来,她还是下意识地支撑自己坐起来,假装悠闲地看着电视。
“医生怎么说的啊?儿子,你不用骗妈,妈能接受……”
“啊,没什么事……”赵瀚哲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强颜欢笑道:“陈大夫是我同学,你也知道,他跟我说了,你这就是个良性的肿块,切了以后,再打几针就没事了。”
“那得多少钱啊……要是太多,咱就不治了,钱得给你娶媳妇用……”
“哎呀,妈,你就放心吧,花不了多少钱,再说了,儿子好歹也是个精英工程师,能差钱吗?”
“对对……我儿子可优秀了……”
可是她不知道,就在刚刚赵瀚哲回病房的路上,就接到了公司人事部的消息,因为他请假的时间太长,已经被开除了。
尽管他无数次解释自己母亲病重需要照看,总经理也没有网开一面,毕竟,得病的不是他妈妈,想让他感同身受也不可能。
“小哲……”陈光远将病房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摆手示意赵瀚哲出来。
“妈,你等我一下哈,马上回来。”赵瀚哲嘱咐了一声,便匆匆出了病房。
“告诉你个好消息。”陈光远明显兴奋起来,拿出了一张写着招聘信息的传单,递给赵瀚哲:“刚才在楼梯口捡到的,市运输管理局招募随车安保人员,负责保护货车,有一个从本市到西部工业区的昌辉制药厂的单子,一个来回,酬劳就是三十万,完全够你母亲的医药费了。要求也不算高,退伍兵,你正合适。”
赵瀚哲眼睛突然放起了光,但紧接着他眉头紧锁,疑惑道:“这么赚钱的行当,我怎么一直没听说?只是坐在货车里扛枪这么简单?不是走私吧?”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市运输管理局可是官方机构,昌辉还是全省最大的医药公司,一切肯定都是正规的,等你去了运输管理局,再跟他们谈具体细节吧。阿姨这边,我帮你照顾着,你也不用担心。”
“好,多谢了,如果这事成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老同学用不着那个……只是吧……你这边跑一趟可能要半个月,你公司那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已经被开除了……”赵瀚哲苦笑一声,坐在门口的座椅上,认真浏览着传单上的信息,久久不曾挪开视线。
当天,赵瀚哲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市运输管理局,望着院子里整齐排列的卡车,他竟有些神情恍惚。
“你是来应聘的?”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司机缓缓走近,然后指了指不远处寒酸的办公楼:“去吧,三楼报道。”
赵瀚哲吓得一愣,平日里坐惯了写字楼的他从未接触过货运司机,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司机:年龄大概五十岁左右,蓝色的工装上满是黑乎乎的油渍,凌乱的胡茬像是一蓬枯草,在他沧桑黝黑的脸上扎根蔓延,左眼上一道骇人的疤痕似乎还在诉说着他野性的过往。
赵瀚哲点了点头,快步小跑进了办公楼。
令他诧异的是,本以为趋之若鹜的工作,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应试者。
“赵瀚哲,二十九岁,大学入学前曾在雷达部队服役,雷达部队……”业务员抬眼看着赵瀚哲,轻佻道:“那你摸过枪吗?”
“当然,这是部队必修课,只是没接触太多,我主要待在通信技术部,算是提前预习大学课程了。”
“这样啊,那也行,你们的工作不难,去西部工业区南岭市昌辉医药公司下属的制药厂,将生产的药品带到昌辉公司,他们会直接给你结款,当然,我们要从你的酬劳抽成百分之五。这是合同以及临时持枪证明,还有保密协议,如果你觉得没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保密协议?为什么还有这个东西?”
“嗯,简单来说,每次接单,无论你这一路看到什么,都不允许向外界透露,如果违反协议,轻则赔付违约金,重则按泄密罪处理。”
“明白了。”赵瀚哲手上签着协议,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跑一趟货运而已,也没有违规程序,有什么可保密的呢?
“签完了。”赵瀚哲利落地将笔扔在了一边:“我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走了,你跟老金一辆车,去找他吧。”
“老金是谁?”
“院子里现在就他一个司机在,自己去找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赵瀚哲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
当他战战兢兢地来到货车站时,老金拿着扳手已经等候多时,还没等赵瀚哲开口,老金便用沙哑的嗓音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赵……赵瀚哲,叫我小哲就行……”赵瀚哲的声音在发抖,但老金看似关心的口吻还是让他的紧张情绪缓解了许多。
“嗯……”老金几步走上前,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赵瀚哲的肩膀:“金汉中,他们都叫我老金,你也这么叫吧,走,上车!”
一阵引擎轰鸣声之后,卡车驶出了货运部的院子。
赵瀚哲坐在副驾驶上,一边擦着突击步枪一边望向窗外,天色渐暗,廊腰缦回的摩天大楼华灯初上,霓虹灯的色彩从城市中心向四周辐射着,宣告着夜生活的开始。
无数俊男靓女们从繁忙的工作写字楼中鱼贯而出,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向着另一片闪烁的楼群中走去。商场,影院,歌舞厅,健身房,酒吧,餐厅,渐渐被这些无家可归的灵魂所填满。
赵瀚哲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尽管生活压力大,可在那片醉生梦死的闪烁楼群中,他可以与无数陌生人一同排解这一日的不愉快,那种快感像是排出了积累许久的宿便。
“咳咳……别看了……”老金干咳几声,从座椅边上拿出一个塑封袋,递给赵瀚哲:“当安保要有当安保的样子,把你这身西服换了吧,不合适。”
“哦,谢谢……”赵瀚哲拿出袋子里的衣服,是一身工装服还有一件防弹背心。
“可别谢,这一趟的荣华富贵,可还得仰仗你呢。诶,对了,看你穿的溜光水滑的,好好的班不上,当安保干啥?”老金点了一颗烟叼在嘴里,打开了车窗,任凭呼啸的风拨弄他干枯的头发。
“说来话长,最近有点困难,缺钱……你呢,看起来你干这行年头不短了……”无聊的空虚感让赵瀚哲放下了对老金的芥蒂,索性扯起了闲篇。
“是啊,我也没上过学,刚来的时候在建筑工地干活,搬砖,砌墙,拧钢筋我都干过,后来啊……”老金深吸一口烟,叹息道:“后来整个东部经济开发区的楼都盖得差不多了,我就失业了,又干了一段时间厨师,最后,来了这开大车,这一开就是十年。”
“那……你是西部工业区来的?东西部不是早就隔绝了吗?”赵瀚哲满眼都是疑惑。原来,曾经国家一穷二白的时候,在国土西部设立了无数工业基地,后来,国家经济状况好转,便将重心转向东部,设立经济开发区,一众发达的现代都市就此拔地而起,赵瀚哲正是在这里成长的。早在他小学的时候,国家就实行了国土分区政策,在西部工业区和东部经济开发区之间建造了长城一般的高墙要塞,除了特定的经济活动,严禁两地有任何交流,连探亲都被禁止。
“别翻白眼看我,我来的时候,你们这的大老板们还没闲钱投资建墙呢。”老金回瞪了赵瀚哲一眼,将烟头随手扔出窗外:“当初来的时候以为遍地都是金子,确实,比我以前在家当学徒挣得多,可这里什么东西都贵,也没有一点人情味,每个人从出生到死,脑袋里就是钱、钱、钱。我熬了几年想回去,结果一堵墙给我挡住了……”
“那,老金,你想家吗?”
“不想……没有家人了……我来这里没多久,家里就大地震了……”老金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冗长乏味的岁月已经冲淡他的悲伤。
“对不起,勾起你伤心事了……”
“没事,这一把年纪,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们还年轻,可千万别留啥遗憾……”
老金与赵瀚哲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热火朝天,渐渐也熟络了起来。
货运卡车在公路上疾驰着,灯红酒绿的不夜城渐行渐远,几个发着微光的城镇聚落在辽阔的大地上若隐若现,点缀在公路的两旁,如捧月的星辰,与亮如白昼的大都市交相辉映。远方,是一片虚无,黑夜趁此时张开血盆大口,迎接着前仆后继追求富贵的远行人。
(二)
第四天正午时分,在通过了百里无人区之后,远处翻山越岭的封锁墙便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有如一条黑色的蛟龙趴在山岗上,以神明的视角在审视着可笑的凡间。封锁墙之后,依稀还有一些烟囱的影子,喷吐着混浊的烟气。
“啊……这一路上没发生啥,运气还真是好,醒醒,小哲,快到了。”
“嗯……好……”赵瀚哲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抻了个懒腰。这几天他和老金换班休息开车,再加上他需要守夜警惕,睡眠极其不规律。
老金见赵瀚哲仍未从困意中完全剥离,干脆勾起了赵瀚哲生物学本能:“吃了好几天压缩干粮拌凉水,估计你挺难受吧,别急,咱们就快能吃到热乎饭了,待会点几个菜,弄点散白,啥时候尽兴了啥时候去提货。”
“啊……还是算了吧……挺贵的……”赵瀚哲总算清醒了些,至少些许理智回到了他的脑海,以前在市里一碗普通拉面就要十六块,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加上半斤散白更是花了一百块钱不止,联想到这些,他宁可接着吃车里免费的压缩干粮。
“嗨,没事,我请你。”老金喜上眉梢,即使这条路他跑了几十遍,每次到了这里他仍然会期待着工业区里的美食,他拿出干瘪的烟盒,抽出一颗烟,递给赵瀚哲:“来吧,抽一颗,精神精神。”
“谢了,老金,我不会……”
“别跟我装,当过兵还能不会抽烟?”
“行吧,算你厉害。”赵瀚哲熟练地点起了火,头转向窗外吞云吐雾起来。
货车很快到达了路卡,卫兵们检查了老金和赵瀚哲的证件,递给了两人一张去往南岭市的地图,打开了封锁墙的闸门。
“这也不远,还送啥地图……”老金客气着,对着卫兵摆了摆手。
“不远吗?”赵瀚哲一把抢过地图,顺着公路远眺,憨笑道:“好像是不远,我都看见昌辉的厂房了。”
缭绕的烟雾中,一座工业城市渐渐清晰起来。
南岭市呈东西纵深的长方形,几家厂房集中建在城市的西郊,东部则是居民区,从空中俯瞰,像是古城的坊市般,阡陌交通,条条框框分得很是清楚。无论是厂房还是居民楼,都呈现着水泥本身的青灰色,单调似乎是这里的主旋律。
烟雾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久久不肯散去,小吃摊和杂货铺占据了并不宽阔的街道,乱麻一般的电线在楼与楼之间穿行。街上的行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几乎都穿着一身破旧的工装,然而他们的精神状态却无比饱满,那种幸福的笑容和充满希望的眼神是东部经济开发区的居民从未有过的。
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杂货店的门口玩着弹珠,见货车驶过,他们竟起身跟着货车跑了起来。赵瀚哲笑着探出头去,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不知为何,看到这些孩子,他竟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不多时,他们在一家靠近城郊厂区的露天餐馆落了脚。
“水煮肉片,辣炒肺片,辣子鸡,麻婆豆腐,两份凉粉,再来半斤散白。”老金扫了一眼菜单,丝毫没有犹豫,然后便开始伸手去掏钱包。
“估计要三百多不止吧……”赵瀚哲咽了咽口水,要是平时,他断然不敢这么“奢侈”,当然,他也确实饿了。
“好的先生,一共五十一。”
“嗯?”赵瀚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老金交完了饭钱,回身看到赵瀚哲错愕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
“你小子也没见过啥世面,这工业区和经济开发区隔开了,物价不一样不也很正常嘛,这边通货膨胀没那么离谱,工资和消费都低。”
“那也差太多了吧?”
“是啊,确实差远了,这里一个工人平均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放在咱们那,连个学徒的工资都不够,但是在这里,他们天天喝着小酒,啃着熟食,攒一两年钱就能盖个砖房。”
“真够讽刺的,我一个月最多的时候工资是两万多,可我到现在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我要是生活在这里,也就没啥压力了。”赵瀚哲的眼神游离在喧闹凌乱的街巷,尽管整个城市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可久违的祥和与安逸却让他放松了起来。
“你想简单了,小哲。”老金指了指远处的工厂:“以前,那些工厂都是国有,工业区支援东部建设,就开始入不敷出了。后来,东部经济开发区那些老板发了财,反过来把工厂都盘了下来。所以这边污染严重超标,再加上也没啥医疗条件,人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当然,反正有堵墙,谁也不知道。”
“上菜了!”老板洪亮的嗓音把赵瀚哲刚要发出的叹息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赵瀚哲索性也没再与老金聊下去,而是把重心全都放在了餐桌上。
就在两人大快朵颐之时,城郊公路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零星的枪声,赵瀚哲下意识地将步枪上膛,然后一个转身对准枪声的方向。
借着夕阳的余晖,依稀可见一辆翻倒的货车,还有几个蒙着面的暴徒,对着货车倾泻着子弹。
“别紧张,至少现在,不用紧张。”老金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在工业区,乃至返程的公路上都是常有的事。”
“这里治安这么差吗?来的时候我确实有过预想,但我没想到工业区居民这么猖狂,公路上敢直接犯案。”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而且,你也怪错人了……”老金将赵瀚哲的枪口下压,低声解释道:“除了我们这些经济开发区过来的人以外,工业区是严禁私人持有枪支的,看清楚那货车的标识没有?”
“看清了,是云山医药公司雇佣的货车,有什么不对吗?”
“云山医药公司的厂房在南岭西南的旌扬市,他们公司的产品,在医院里是镇痛药,但在歌舞厅里,就是毒品。药物一旦进了黑市,可就是天价。这帮车匪路霸,实际上就是一帮跑货运的抱成团贩毒。”
“那就这么放任了?没人管?”
“工业区的消费水平,随便拿点钱就能打点好,你看,连本地人都不觉得奇怪了。”老金示意赵瀚哲看看周围的行人,果然,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连热闹都懒得看,仅有的几个驻足的人还都是在盯着赵瀚哲,眉宇间满是对这个大惊小怪者的嘲讽。
“就算工业区不管,他们回到经济开发区也能平安无事?”
“以后你就懂了……”老金一句故弄玄虚搪塞了过去,没再说话。
终于,短暂的枪战过后,几辆货车横亘在公路旁,暴徒们则将战利品开膛破肚,一箱一箱地往自己车上搬。
联想到自己也是负责药物运输,赵瀚哲警觉起来:“你上一个搭档,是不是也是这么死的?”
“他的事,比较复杂,有空我会跟你细说,先找个旅店休息一下吧,明天再去取货。”老金故意避开了这一话题,眼神也飘忽起来。
(三)
次日清晨,老金和赵瀚哲来到了制药厂。昨天的安眠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也让他们淡忘了这一路的苦楚和疑惑,工人们急匆匆地将成箱的药品搬进车厢,老金和赵瀚哲坐在台阶上悠闲地抽着烟,好不快活。
“兄弟,能给颗烟抽吗?”一个满头大汗的工人坐在了两人旁边,笑嘻嘻地伸出手。
“哦,好。”赵瀚哲递了一颗烟过去,随口问道:“他们还在搬东西,你为什么能休息啊?”
“我们有分工,我只负责搬四箱药就行,听我们工头说,叫……格……格什么尼来着?”
“格雷尼?”
“哦对,就是这东西。我也整不明白了,你说每次非得装这四箱便宜药干啥?”
“便宜药?”赵瀚哲皱起眉头,虽说药品出厂到销售有差价是很正常的,但如果工业区的人都说它便宜了,那得便宜到何种程度。
“对啊,车间的兄弟算过账,生产一支也就五块多钱,不过,我们这好像没有得那什么病的,也没听说谁用。”
“也许是研发成本高昂吧,反正在我们那,卖的挺贵的。”赵瀚哲被差价震惊了一下,只得如此安慰着自己。
“确实,听说这药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呢,顶我好几年工资了,啧啧啧,上头还是有钱啊。”
“是啊,心都黑了……”赵瀚哲握起了拳头,想起自己在医院的母亲连救命的药物被巨头垄断收着高价,不可名状的愤怒从他心头升起。
与此同时,工厂的门口,一辆装满水泥和木板的货车呼啸而过。
“兄弟你评评理,水泥木板犯得上跑这么远用货车拉吗?够油钱吗?”工人一句话又把赵瀚哲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建材上。
“它们多少钱啊?”
“水泥十块钱一袋,木板贵一点,但也不超过二十块钱。”
赵瀚哲目光呆滞,脑海里开始算起了账,接下来的时间,他几乎将工业区所有产品的价格问了个遍,而最终的结果,也让他震惊不已:工业区生产的产品,到了经济开发区,价格就翻了十几到几百倍不等,而且由于封锁墙的存在,两边的人都不了解对面的生活状态,如果不是这趟长途货运,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垄断高价的世界中。
“行了,别聊了,货装好了,咱们该走了。”老金似乎感到了话头不对,干脆拽着赵瀚哲回到了车里,外面的工人示意装箱完毕后,老金启动了引擎,货车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拖着亮黑色的尾气,驶出了厂房。
出城的街道不知何时拥挤了许多,尽管老金开着货车闪转腾挪,但仍然没能逃脱被堵住的命运,其他厂房的货车横七竖八地停在本就杂乱的街道,为这个城市又增添了一丝无序感。
“这城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老金叹息一声,将引擎熄火。
“那我下去转转,放心,我不走太远。”赵瀚哲似乎并不烦恼,反而轻松了很多。
他慢悠悠地走到一处老式的报刊亭前,自言自语道:“这个东西,东部二十年前就淘汰了吧……”
“这位先生您好,要看报吗?”
“哦,是,拿份最新的报纸吧。”赵瀚哲接过今天的报纸,走马观花般地浏览着头版新闻:工业区生产指标超额完成,粮食产量翻番,伟大的劳动者最光荣。
“光荣……是啊……应该光荣……”赵瀚哲感慨着,不由得想起了曾经上班的时候,老板慷慨激昂地向他们宣传:年轻人要主动加班,多多历练,还要与公司共存亡。可是,从未有人赞美过加班奋斗的他们,反而还总被嫌弃效率不高,连一点加班费都要历经磨难才能拿到。
“妈妈,我想看那个画本。”稚嫩的童音让赵瀚哲的思绪回到现实,他将报纸折好放进衣服口袋,继续向街巷里走去。
“你呀,少看点这些东西,像你爸爸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工人,将来养活一家老小,才是真格的。”
“嗯……那我回去把家务做了……给我买嘛妈妈……”小孩摇着妈妈的手臂,嘟着嘴请求着。
“好吧,看你这么懂事的份上,给你买了。”女人数出几块零钱递给老板,将那本图画书收进了随身的挎包。
“我是咱们这里力气最大的,以后肯定是最优秀的工人。”赵瀚哲驻足循声望去,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聚在一起聊着天。
“谁说力气大就能成为劳模啦,还记得上个月评的那个姐姐吗?她力气不大,不也成模范了嘛……”
“对呀对呀,力气大算什么本事,还得动脑子呢。”
“那咱们以后就比一比,看谁先成为劳模。”
滑稽的对话让赵瀚哲噗嗤笑出了声,可紧接着,他竟有些怅然若失了,良久,他自言自语道:“也许让人在睡梦中窒息而死,要比把他叫醒更好吧。”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年轻小伙推着手推车呼喊着疾驰而过,车上躺着一个中年人,不断地捂着嘴干咳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手的缝隙不断流淌。
“爹,你撑住!就快到卫生院了!”
“我要是……不行了……我的工分……都记到你身上……”
“我不要工分!我只要你活着!”
父子俩渐行渐远,只有赵瀚哲还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走了走了!小哲!上车!”老金探头呼唤,赵瀚哲方才如梦初醒,转身跑回了货车。
街道已经恢复了此前的秩序,货车怒吼着离开了南岭市。
回去的时候,封锁墙的卫兵就不会查证件了,没有了繁琐的程序,他们顺利地扎进了返程的百里无人区。
傍晚时分,两人将车停在路边,拿出了在工业区买的熟食,蹲坐在公路上,悠闲地吃起了晚餐。
“细嚼慢咽吧,这顿吃完,又只能吃压缩干粮了。”
“来的时候就吃的压缩干粮,我也没受不了不是?”赵瀚哲没有理会老金的阴阳怪气,反而面色突然凝重起来:“我好像……明白保密协议是怎么回事了。”
“嗯?”老金的笑容也戛然而止,另一只手伸进了随身的挎包。
赵瀚哲苦笑一声,开始梳理起了所见所闻:“资本财团控制了工业区,垄断了生产渠道,以在经济开发区牟取高额的垄断利润,所以他们才想办法在东西部之间建了封锁墙,然后仍然用从前的思想蒙蔽工业区的人,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在为国有工厂工作,以为工厂依旧是工人们的。反正工业区物价也低,资本财团无需付出太多。这就是他们想让我们保守的秘密。”
“嗯,工业区的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走出封锁墙,大部分经济开发区的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工业区的情况,我有的时候都佩服这些有钱人,他们创造了一种极其稳定的国家状态。”老金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的是对现状的无奈:“有相当多的人并没有发觉这个秘密,你只来了一次,就都知道了。不过,千万别把这事透露出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说到这里,老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突然,不远处几声枪响,子弹呼啸着擦过他们的耳边。
“倒下!别出声!”赵瀚哲眼疾手快,一把将老金拽住,两人佯装中枪摔倒。
赵瀚哲眯着眼睛盯着枪声的方向,借着车灯微弱的光亮,几个蒙面持手枪的暴徒缓缓走近。
“这俩人是傻子吧?敢在车外面吃饭,白瞎这车的防弹玻璃了。”
“别在那扯淡了,打电话,让陈哥开车过来装货。”
就在他们放松警惕之时,赵瀚哲一个翻滚,将步枪的弹夹尽数打光,那些暴徒躲闪不及,接连成了枪口下的亡魂。
“行了,老金,起来吧。”赵瀚哲拍了拍老金,起身换了个弹夹,对着暴徒的尸体又补了几枪。
“看不出来,你还挺鬼精的。”老金支撑自己站了起来,背对着赵瀚哲,开始检查车上的弹孔。
“不谨慎点可不行,咱们在南岭可是亲眼见过毒贩子抢药的。”赵瀚哲捡起了一名暴徒的手枪,好奇地把玩着:“怪不得他们要贩毒,他们城里的货运部只能配得起手枪,估计效益挺差的。”
“咱们赶紧走吧,他们应该还有同伙,别被包了饺子……”话音未落,几声枪响,老金应声倒在了地上。
“老金!”赵瀚哲一边还击,一边拖着老金来到了车厢后面,紧接着,他向着刚刚的位置扔了一枚烟雾弹,借着烟雾的掩护,他拖着老金从另一边上了车。
“老金,你坚持住!等咱们进了前面的县城,你就没事了!”赵瀚哲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让老金压住伤口,然后发动了汽车,加速向着远处的亮光开去。
“没关系……”老金的伤口如涌泉般在渗着血,可他仍然还在笑着:“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中枪了,我命大,你就放心,开好你的车。我……我先睡会……”
“你千万别睡!知道吗!保持清醒!”赵瀚哲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眼睛都快要瞪出了血,他是参过军的,知道耽误治疗枪伤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四)
奇迹并没有发生,老金还没撑到县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县医院为老金开了一张死亡证明,证明提及,老金是死于手枪击杀。院方说,这张证明既是为老金的生命画个句号,也是为了让赵瀚哲脱离嫌疑。
就这样,赵瀚哲带着老金的骨灰,踏上了孤独的归乡之旅。
四天后,市运输管理局。
“情况就是这样。”赵瀚哲描述了老金遇害的过程,紧接着,他打开随身的挎包,从刚领回来的报酬中拿出了一些钱,交给业务员:“这些钱是老金领的那份,还得麻烦您交给他的家人。”
“老金牺牲以后,你帮着操办了不少事,万分感谢!”业务员起身握住赵瀚哲的手,声音略有颤抖。
“哦对,这件事,按保密协议,不能说吧?”
“没关系,这个事不用保密,我们还要为老金开追悼会呢。”
“嗯,行吧,这一趟也就这么一个事了,既然不算秘密,那我就放心了。所以……没别的事了是吧?我可以走了吗……”
“好好,你先去忙吧,如果以后还有工作需要,我会再联系你。”
“不了,公司把我返聘了,以后,我不会再当安保了,烦请你们……另请高明吧……”自从赵瀚哲离职以后,通信公司的项目难以为继,总裁最终还是选择将其返聘,并且还安排了护工照顾他的母亲。
因此,他回家整理一下工作需要的东西,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了。
小区门口,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在地上打着滚撒泼,而他的妈妈就站在旁边,除了咒骂,束手无策。
“我就要买新款球鞋!不买我就不起来!”
“那个鞋要一万多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不在学习上多上心呢!”
“我不管!我就要买!我们班同学都有,就我没有!不给我买鞋,你们不配当我爸妈!”
刺耳的吵闹声让赵瀚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某一瞬间,他真的想停下来,告诉那个孩子:乖,懂事一点,为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妈妈会给你买球鞋的。
但他说不出口,而且说出来,也不会被人理解。
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嘎吱作响的铁门。
长达十天没有打理的屋子落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灰尘,破碎的玻璃茶几上七扭八歪地躺着不计其数的空酒瓶,灰蒙蒙的沙发的软垫毫无章法地横在地上,腐臭的菜叶堆在沙发边的墙角,几只苍蝇在上面跳着舞,似乎在庆祝自己找到了新的领地。
赵瀚哲的表情略显苦楚,索性也不打算收拾房间了,他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罐啤酒,然后席地而坐,拉开了挎包的拉链。
里面还有老金的遗物,但他并没有选择上交。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笔记本,一本工作手册,还有一把表面掉了漆的手枪。
笔记本的扉页用斜花体写着一行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光明。
“可到底,哪一边才是明,哪一边才是暗呢?”说罢,赵瀚哲提笔在扉页又写了一句话:“如果不曾见过黑暗,我仍以为光明象征着希望。”
“还有这个……”赵瀚哲拿起了工作手册,翻到了最后一页的注意事项,其中一条赫然写着:在随行安保人员有可能违反保密协议时,运输管理局在编司机有权将其击毙。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赵瀚哲冷笑几声,将遗物重新放回挎包,塞到了沙发底下。
“好好上班,一切如常……”他走到了门边的衣柜前,翻出了一身相对整洁一点的正装套在了身上,然后拿起了自己办公的笔记本电脑,带上了门,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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