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候,一块钱就是一块钱,足够从县城乘中巴车回到乡下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元纸钞,决定回乡下去,回到爷爷奶奶的身边。短短两天的县城生活,他已经过够了。于是,他说:“爸爸,我出去逛逛街。”爸爸正站在厨房的门口,跟后妈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然后,他跨出了门槛。妹妹倒是囔着说要和哥哥一起去逛街,但后妈没让。
幸亏没让,要不然就麻烦了。他觉得后妈帮了他一下,但随即又心知肚明,后妈不是在帮他,而是不信任他,不敢让妹妹跟着他跑出去。
中巴车站在县城的最西边,而他现在在县城的最东边。但是不要紧,他可以走过去。五岁时,他就跟着奶奶走亲戚了。有一次,去另一个乡镇的姨奶奶家,十多里的乡下小路似乎一会儿就走到头了,他还一直蹦蹦跳跳地走在奶奶的前面呢。何况现在他都已经十三岁了。过完寒假,再上一个学期,就要升初一了,就要到镇上去念书了。
听邻居二婶说,镇上初中的学费要比村里的小学贵多了。二婶的女儿去年暑假结束,升初三时突然辍学,被亲戚介绍到市里一户人家去做小保姆了。二婶和奶奶说:“唉——,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供了这一个读书,就供不起另一个了。何况,丫头的学习成绩又不是太拔尖……”二婶的儿子去年刚升初一,比他高一届。幸亏是高一届,要是同一届就难堪了。因为人家的学习成绩一直比他好。
想到学费时,他不由得有些忐忑,恐怕到那时候,奶奶又少不得和爸爸磨牙了。爸爸肯定又要脸红脖子粗地乱发脾气了。奶奶和他说过,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因为爸爸的工资都被后妈牢牢地捏在手上。爸爸去跟后妈要钱,肯定不那么好要。
大年初一的下午,街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而且看上去,他们都是全家出动的样子,不像他形单影只。
他经过一个馄饨摊,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忽然觉得好饿。中午,他没有吃饱。在饭桌上,爸爸把鱼肉从骨架上剔下来,先夹了一大块给后妈,又夹了一大块给妹妹,没有夹给他,像是把他给彻底忘记了。他当时心里一阵抽搐似的难过。要是在乡下,爷爷奶奶肯定会先夹给他的。而且,还会一起乐呵呵地看着他吃。好像他们的胃和他的胃是长在一起的。
尽管难过,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当然,即便表现出来,爸爸和后妈肯定也是不买账的。他们不会理他。他们只会理妹妹。所以,他吃得风平浪静。但嚼在嘴里的东西都显得木渣渣的,没滋没味。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吃饭失去兴趣。吃了一碗白饭,他就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筷子。
直到他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了好久的小人书,爸爸这才像刚发现了似的问了一句:“咦,你今天怎么不再添一碗饭了?”他没有吱声。爸爸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要是在乡下,奶奶早就抢着帮他再去添一碗饭了。还会叨叨咕咕地说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多吃点儿。
事实上,他原本也不想来县城和他们一起过春节。以前没一起过过。可除夕的前一天,后妈突然坐中巴车,来到爷爷奶奶的家,一把拉住他,说一定要带他到城里去过春节。还说就作兴一家四口在一起过。后妈当时轻轻地揽着他的肩膀,他感到一阵局促,非常不习惯。但也并没有躲开。他后来索性闭上眼,假装正被自己的妈妈揽着。走的时候,他还听到奶奶笑呵呵地和二婶讲:“刚才,他们娘儿俩坐在那儿,一直说说笑笑的,还从来没有过呢……”
可是到了城里,后妈就不怎么搭理他了。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像个傻瓜。有一次,他听到爸爸和奶奶说:“不要怪我,人家都说有晚娘就有晚老子……”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似乎知道了。他还听到奶奶和二婶说:“唉——,这都是命啊……”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似乎隐隐知道“命”是个很大很重的东西了。它压在谁的身上,谁就会气喘吁吁,不那么好受。
一块钱可以吃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但他身上只有一块钱,所以只能R着饥饿。本来今天早上他身上有好几十块钱的。当然,他知道那些钱不属于他。一大早,爸爸和后妈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去后妈的亲戚家拜年,人家给了他和妹妹不少压岁钱。中午回到家以后,他看到后妈把爸爸喊到里屋去嘀咕了一阵,随后爸爸走出来,叫他把钱统统掏出来。还当着后妈和妹妹的面,伸手搜了搜他的口袋。他当时羞愤极了。然后,爸爸给了他一块钱,说是给他的压岁钱,并叮嘱他不要瞎用掉。他当时很想硬气一下,把那一块钱甩给爸爸。但最终止住了冲动。因为他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他没看到爸爸给妹妹压岁钱。他也没问。
经过一家录像室,一阵“哇啦哇啦”武打的声音顿时揪住了他的耳朵。一块钱可以看大半天,三部片子循环放映,随时可以买票进去看。如果运气好的话,碰到人家刚好在这一天换片,就可以看六部片子。这都是他听同学说的。乡下的录像室只要五毛钱,但只能看一部片子。他去看过。那五毛钱是奶奶塞给他的。奶奶还叮嘱一起去的几个大孩子务必要看好他,不要让他走丢了。那天夜里看完回到家里时,脚都冻透了。奶奶在被窝里紧紧抱着他的两只脚,心疼地说:“你看,冻得像屋檐下的两根冰挂子,用小锤子一敲就粉粉碎了……”
那一次,他看的好像叫什么《鹰爪铁布衫》,那个坏人的气门就在蛋蛋那儿。最后“咔嚓”一声,蛋蛋碎了,屏幕上一片糊状的鸡蛋黄。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得很大声。而等他蓦然听到自己的笑声时,不由得吓了一大跳,立即闭嘴了。
爸爸也带他看过录像。那会儿经常看武打片。有个非常精彩的武打片好像叫《血雨飘香剑》,爸爸带他连续看了三遍。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讨论剧情。当他说出和爸爸不一样的观点时,爸爸并没有责怪他强词夺理,或者胡说八道,倒是含笑赞许他说的很有道理。可好久不这样了。一切都变了。爸爸的耐心和赞许都给了别人。
要躲开这种武打的声音,唯有跑起来。于是他便敞着棉袄,跑了起来。要是脚下踩着两只红孩儿那样的风火轮就好了。他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
现在,他经过一个套圈圈的小摊位。许多人在用小圈圈套香烟。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有个准头特别好的人,一会儿就套走了好几包烟。而且都是好烟。他认识那些烟。他跟着爷爷到镇上的供销社买烟时,看过那些烟。牡丹、飞马、阿诗玛、云烟、贵烟……爷爷只抽最便宜的大丰收,或者洪泽湖。也偶尔买贵一点儿的飞马,但都是存在家里招待客人的。
爷爷老是咳嗽,尤其是在夜里咳得特别凶。奶奶常常埋怨爷爷,说自己被吵得没法睡觉。可奇怪的是,他却从来都没有听过爷爷在夜里咳嗽。奶奶就笑呵呵地说:“你睡得死!夜里被人家抱出去卖掉了都不知道……”
摊主注意到他了,便笑眯眯地怂恿道:“一块钱十个圈,你套到什么,就可以像他一样,马上拿走……”
摊主一直说,他一直听,后来终于动心了。他激动地想,我肯定能套到。他打弹弓特别准,经常能打到小麻雀什么的。有一次,爷爷还一个劲儿地夸他有准头呢。爷爷年轻时曾做过担架队的队长,一九四八年二月,苏北益林战役打响时,他从前线救下过不少负伤的JFJ战士。爷爷后来说,那时候看到战场上到处都是枪,他也想捞起一把,打一枪试试,看看能不能打掉一个敌人。但想归想,却一直没敢。所以,当那一天他把一只从树上打下来的小麻雀拿回家给爷爷看时,爷爷便一直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夸他有准头,将来可以做个军官。他得意极了。好像爷爷当年那个未遂的梦想被他给圆了似的。
还有,每年过年和小伙伴们掷铜板时,他总是能赢到一大把的硬币。对了,套一包好烟带回家,爷爷肯定会高兴坏了。于是,他掏出那张已皱成了一小团的纸钞。摊主一见到钱,眼睛顿时放出亮光,伸手一把抢了过去,数了十个小圈圈给他。
他像掷铜板那样,开始瞄准片刻,然后扬手一抛,把小圈圈溜溜地投了出去。可小圈圈是木质的,非常轻,而且非常有弹性,所以一碰到远处地上的香烟便会立刻弹起来,蹦飞了,根本套不住香烟。他不服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和手法,又继续投,却一直没能套到香烟。他的额头上慢慢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这才明白,要是那么好套,摊主早就哭死了。而刚才那个一会儿就套到好几包好烟的人,肯定是作弊了,肯定是跟摊主是一伙儿的。
他把最后一个小圈圈投出去时,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再一睁,却发现小圈圈竟稳稳地套在一包好烟上!哈,原来闭上眼睛,竟可以带来好运。唉,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多闭几下眼睛。他万分懊悔地想。
摊主板着面孔,慢吞吞地蹲下来,把那包好烟从地上拾起来,扔给了他。他手一伸,一下子就接住了,赶紧用袖口擦去烟上的尘土,装进了兜里。
他刚要迈步时,一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青年叫住了他:“喂,五毛钱卖给我!”他乜斜了他一眼,扭头就跑。那个青年又在后面追着叫道:“套到一包假烟还这么神气,真是个乡下来的傻小子!”他不相信他的话,跑得更欢了。再说了,爷爷以前曾说过,假烟也是烟,抽起来反而更有劲。
走到中巴车站时,他这才想起,一块钱已经用掉了,没钱乘车了,怎么办呢?他不由得心慌起来。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觉得天色还早。那就走吧。走回乡下去。反正就是不回他们的家!那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乡下。爷爷奶奶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县城到老家有五十多里的路,他知道怎么走。一条大路笔直朝西,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大不了就走一个下午。于是,他快步走了起来。哼,我坚决不回他们的家!坚决不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回!……顷刻间,他被一种悲壮的、以身赴险的“豪情”填充着,鼓舞着。同时也忽然觉得不那么饿了。他甚至欢欣地想,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借此和小伙伴们狠狠地吹一下牛呢。五十多里的路,村上有哪个小孩徒步走过呢?!说起来,这也算是一次小规模的“长征”了。
那时候,路上没什么小汽车,只有自行车,摩托车,以及为数不多的中巴车。当然,也有不少如他这样安步当车的行人。通常都是两个大人带着一两个小孩。他猜他们肯定是走亲戚的。他看着人家说说笑笑的,不禁有些眼热。他每每走在他们身后时,总恍惚以为自己也和他们成为一家人了。然而他们都是伴着他走了一小段路程后,就会突然拐入大路旁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子里。
有一次,一位阿姨忽然回过头来,蔼容温语地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爸爸妈妈呢?那一刻,他好想把满肚子的委屈都一股脑儿地告诉她。但没好意思开口。他于是心头一酸,强R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人家视线所及的范围才放慢了脚步。
他终于走完一大半的路程,已经走到自己那个乡镇的地界了。可是天色突然暗下来。他看到那一片夕照的光亮迅疾地向云层的后面滑去,直至完全消逝不见。像是要下雪了。他心头猛然一凛,紧跟着一阵小跑。
在狠狠地摔了一个大跟头后,他那满腹的“豪情”陡然被摔没了,随之涌上来的是一阵强烈的酸楚。他不禁想,要是爷爷来接我就好了。以前刚上一年级时,爷爷每天都会来接他放学。阿旺也会跟着来。阿旺是一只很听话很懂事的小狗,去年死了。
就在他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又饿又渴的时候,爷爷真的来了。爷爷让他快点儿坐到独轮车上。爷爷肯定是到隔壁镇上赶集去的。去卖粮食,或者卖猪崽。他没问,因为他累得不行了,身体刚挨到车上,就像一袋粮食似的歪倒在一边,马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到了家,一看到奶奶,他顿时哇哇大哭。奶奶说:“你身上怎么这么脏?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他赶紧点点头。奶奶帮他掸了几下身上的泥疙瘩,就去隔壁的灶间忙碌了。然后,他从兜里掏出那一包好烟,恭恭敬敬地放在爷爷的遗像前。
爷爷看着他笑了。他也笑了。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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