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文中公子与小姐的爱情故事,过程有千千万万种,但结果无外乎两种——爱亦或者不爱。
㈠
三个月前太子遇刺身亡,皇长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当今圣上年事已高且近来龙体有恙,外戚杨氏一族干政,诸位皇子针锋相对。形势式微。
远在戍洲的宋音岚铺开纸,提笔沾了沾墨,一篇流传千古感人肺腑的戏文一气呵成。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黎落推门而入,轻轻掸落肩头的梨花。“老宋。”
“啥?”宋音岚搁笔的动作一顿,摆摆头松了一下脖颈,两声“咯咯”的声音清脆可闻,“老黎你说啥子?”
“我说雪要落下来了。”黎落拉着宋音岚出门,院子里一株年久的梨树开了满枝满枝的花,风微微一吹,梨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竟像极了雪。
“我说老黎啊,这都阳春三月了,哪甚子来的雪呀?”宋音岚哈哈地大笑,豪情万丈的猛一拍黎落的肩头,黎落差点没扑地上吃土。
“……”
虽然黎落和宋音岚从小就认识,但是对于她这样的不解风情实在难以做到司空见惯。
“你瞧!你仔细瞧瞧!你瞧着那一树梨花落下的样子能想到些什么?”黎落愤然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尘,恨恨地问着。
宋音岚扶着下巴,苦苦思索,目光渐渐如炬,“梨子,肥大的梨子。”
“……”
黎落负过手,气馁地走回屋内,“给我看看你新写的戏文罢。”
“呀!我倒给忘了这事儿!老黎,我先给你瞅瞅。回头给老班主送去,下回儿登台你就唱这一出!”宋音岚边说边往书案前走去,拿起新得的戏文给黎落看,“这一出讲的是一个落难的公子受了一个富家小姐的恩情,最后以身相许的桥段。前几天新来的那个姑娘,那个身板子我看着就很适合演女角儿。”宋音岚抬头比了比黎落的身形,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和老黎你一块儿很般配。”
“你说的是隔壁新搬进来的那位叶姑娘——叶蓁蓁?”
宋音岚头也不抬,琢磨着戏文里有几处还得再改改,嘴上应承着:“老黎,好家伙,你竟连人家的闺名都打听来了?”
“她不是戏儿,是州府千金。”黎落将戏文还给宋音岚,“来此处养病的。”
宋音岚见到叶蓁蓁的时候,黎落在戏台子上排她新写的戏文。黎落身形高挑,扮演一个文弱的书生其实有一点点的违和,但好在他细皮嫩肉自有一股书香气,脸上淡施薄粉徒增三分柔美,吟起诗来不失风度。宋音岚有那么片刻的恍惚。
老黎如今已经长成姑娘小姐们心目中的翩翩少年了呀。
戏台上的黎落揭开新娘子的喜帕,从此公子和小姐过上相濡以沫的日子。戏台下的叶蓁蓁感动得梨花带雨,一边捏起云袖细细地擦着眼尾的泪痕一边含情脉脉地哽咽着,“这男角儿……唱得……唱得实在……太感人了。”
宋音岚觉着,叶蓁蓁这话说得不在点儿上,感人的分明是这出戏,哪里是因了人了?
“其叶蓁蓁慕梨落,此情昭昭恐春过。”
叶蓁蓁不知何时跟来了后头,宋音岚正岔着腿半蹲下来给黎落洗着脸上的妆,黎落被宋音岚粗鲁的揉搓痛得龇牙咧嘴死命忍着。叶蓁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俱是一愣。
黎落愣的是——这姑娘竟是来表白心迹的?
宋音岚愣的是——这姑娘说的啥子哦?
见有旁人在场,叶蓁蓁尴尬地掩了掩唇,也不顾宋音岚还捏着黎落的半张脸,闭上眼一鼓作气地说:“小女子唐突,因见了公子实在恍惚,仿徨觉得公子便是此生此世唯不能错过之人……”
宋音岚这才算听出了那么一回事,只是捏着黎落脸的那只手力道下意识的骤然收紧,黎落痛得“嗤”了一声,“她……老黎……她,老黎……你……”
宋音岚抖着嗓音,不知为何比黎落还紧张。
黎落把宋音岚的手从自己脸上掰下来,拧干手帕胡乱地擦干脸,将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的宋音岚赶了出去。
老黎为什么把自己赶出来呢?好歹两人同甘共苦,有什么事情是连她也得瞒着的吗?莫不是老黎对叶蓁蓁也一见便钟了意,此番赶她出来是为了照顾叶蓁蓁的几分薄面罢?
宋音岚坐在门前的步阶上,忍着杀进去瞧个究竟的冲动。戏台前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恐慌,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一小队的官兵整齐划一地冲进来将宋音岚和身后的厢房围了个严实。
许是在戏班子里写戏文的日子太安稳了,宋音岚有时候竟恍惚地觉得,她和老黎的日子若是过成这般似乎也挺不错。但是事与愿违,那些人终归不会让他们太好过。
宋音岚慢悠悠地站起来,一个干净利落地转身眨眼间撞进房中反手将房门锁死。屋外一阵哗然,惊动了厢房内的两人,宋音岚正暗自窃喜自己这个闯进门的理由十分充分正当。
“你在嘚瑟什么?嗯?老宋。”
黎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温吞吞软软酥酥,宋音岚不由自主地一颤,她从角落的一个箱子底里倒腾出一把剑别在腰间,回身牵上黎落的腰,“老黎!咱们快走!”
“且慢!”叶蓁蓁拦住两人,“黎公子……”
“我勒个去!那些人马上就要冲进来了!这可慢不得!”宋音岚望着马上就要被撞破的门,又睨了眼欲言又止的黎落,不由分说地将他拦腰扛起往窗口翻。轩窗外便是院子的外墙,虽说光那几个小官兵奈何不了宋音岚,但是以黎落为重不可太招摇,是以宋音岚当机立断翻墙而去。
“老宋……你是个姑娘……”
黎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此时宋音岚正扛着他在墙头上——健步如飞。
“我说,老宋……”
宋音岚一跃,扛着黎落身形矫健地跃上瓦顶继续——健步如飞。
黎落挣扎着抬起了头,一个反身将宋音岚压倒,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齐齐往青瓦边沿滚去。在两人险险摔下去的时候,黎落将怀中的女子轻轻一带,耳中疾风喧器,再睁眼时已稳稳落在了另一处的青瓦上。
宋音岚膛目结舌地看着黎落,讶异道:“乖乖咧!老黎,我竟不知你的身手这般好!不对!从前我打打杀杀的时候,怎的总是我冲在前面,你这厮也不知道搭把手?”
黎落咧嘴一笑,伸手揉了揉宋音岚的头,低沉的嗓音里满是理所当然:“因为你想保护我。”
宋音岚瞪圆的大眼忽然没了脾气。
“不说这个了,我们先谈谈重要的事情。”黎落又是轻浅一笑,理顺宋音岚的鬓发,“从前数百名死士在你面前的时候也没见你慌过,方才怎的走得这般匆忙?叶姑娘和我说话,老宋你……莫不是吃味了?”
“你……你……我就是吃味了,你想如何!有劳什子的话得说这样的久,你们很熟吗?方才若不是我强自掳了人走,你们莫不是还要深情款款地道个别罢?”
“嗯。”
“嗯?你嗯什么嗯!嗯是几个意思?”宋音岚越说越来气,索性一撩衣摆一屁股坐在了青瓦上,右腿撑起来,一手搭在上头,“还有啊!叶姑娘叶姑娘叫得倒是柔情蜜意,怎的就没听你叫我一声宋姑娘!”
“宋姑娘~”
“……”宋音岚暗暗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你……你还是叫我老宋罢!”
黎落握住宋音岚的手,忍不住笑啊笑啊,连低敛着的眉眼都浸染了浓浓的笑意。他低下头,含住她气得鼓鼓的双唇。良久,不舍地松了嘴,却是擦着她滚烫的双颊寻到了耳垂子。他贴在她耳旁,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鼻音,“如今手也牵了,人也抱了,连嘴也亲了。你……总该对我负责的罢?”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淡淡的梨花香,闻得人的心头格外甜腻。
“老黎……我们不要回去了,可好?”
黎落知道,宋音岚说的不要回去指的是哪里。只是,那些深仇大恨那些宏图大志,当真放得下吗?
黎落低垂着的睫毛,轻轻地扑闪了一下。宋音岚心疼地伸手覆上他的双眼,感受到那双睫毛在手心里轻颤了颤,却听见他乖乖地说了声:“好。”
近来朝政颇有不稳,听闻圣上病重到已经连着几日的早朝都没上了,皇长孙依旧杳无音信,连远离京城的戍洲也传得人心惶惶。
宋音岚小心翼翼地看了黎落一眼,未发觉他的脸上有何异样,只见他半俯下身子,那修长的指节轻轻地叩了叩桌案上写满字的宣纸,“老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去学点诗,这样你的戏文才能写得更好。”
他们没有离开戍洲,宋音岚用写戏文攒下来的钱合着黎落腰间的那块玉佩在城外置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平日里写写戏文送进城里的戏班子换些钱。
戍洲的梨树特别多,黎落特地挑了一处养着梨树的院子,比起原先城内戏班子里的那一株还要壮实。宋音岚扛着剑砍下来一截梨木枝,拿着尖刀倒腾了大半个月不知雕了一块蛾什子,末了还要挂上一簇流苏。
黎落握在手中端详了甚久,然后迟疑地说道:“老宋你雕的这一只……耗子?嗯,这四条腿倒是活灵活现……”
“老黎,”宋音岚说,“那是梨花。那是四瓣花瓣。”
“……嗯,梨花啊……”黎落淡淡地应了句,心不在焉,“我甚是喜欢。”
宋音岚抬头看了看,满树的梨花纷纷扬扬,枝头上已有几颗芽芽的梨崽。黎落站在梨树下温文儒雅中自有一股指点江山的气概,他的样子真的是美极了。宋音岚叹了口气,“再过些时日便能吃到树上的梨子了,想来如今是不能了。”
黎落抬头望着树梢的眼中,宋音岚看到了天下江山,看到了社稷百姓,唯独看不清日朝夜暮。她从他手中拿过那一块木雕,然后俯下身子替他别在腰间。宋音岚徐徐跪下,朝着黎落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恭迎殿下回京。”
黎落低头看着她,末了,伸手将她搀了起来拥进怀中,“老宋,日后不管是在那深宫别苑还是青山绿水,站在这梨树下陪着你的永远会是我。”
当日太子遇刺,宋音岚带着太子拼死护下的皇长孙离京,黎落便是失踪至今的皇长孙。朝廷权谋多险恶,也只有戍洲这样偏远的地方才能躲过那些死士的紧紧相逼。
宋城接到宋音岚的传信之后亲自带兵将黎落迎回了京城,彼时宋城扛着柄大刀差点没和宋音岚打起来,“崽子!让你护送殿下离京,没让你跑得这般没踪没影,让你老爹我好找!差点误了大事!”
宋音岚眼疾耳快,“噌”的一下躲在黎落的身后,瞪着的眼睛比宋城的还大,“干啥子咧!这不是没耽搁吗?”她愤愤地从黎落身后伸出手,使劲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惹得黎落疼得微皱了眉头,“你瞧瞧!这人也好好的没少块肉!”
宋城一惊,大吼一声,“我勒个去!快将你那咸猪手从殿下脸上拿下来!”
黎落揉了揉脸,失笑地看着这两父女。
临走前,宋音岚趁着宋城没留意,扒开黎落的轿辇,将头伸了进去压低声音说道:“从前是我自私,将你困在这一方院落,原想着日子久了你便会甘愿与我过那些朝朝暮暮的平淡日子,却绝口不提你还有杀父之仇未报和心系社稷的抱负。我如今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不要觉得对我有任何地愧疚。老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黎落无声地扬了扬嘴角,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后来黎落恍然发觉,那段时日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在梦中想起来,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㈡
当日太子遇刺身亡,皇长孙被逼离京途中遭追杀,经查证皆为杨氏一族所为。此为一宗当以即刻问斩的重罪。圣上近来龙体欠安,原是杨妃在圣上每日的茶水中兑入毒药。此罪当诛九族。如此种种重罪,杨氏一族二百三十人即刻问斩,七十八人沦为贱奴,一百七十五人发配塞漠。
太子一案得以水落石出之后,太子妃悬梁自缢。圣上药石罔及,亦在不久之后驾崩。黎落作为皇长孙,理所当然黄袍加身。
登基大典的前一个夜晚,宋音岚翻了东宫的墙,偌大的宫殿里黎落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自从回了京,黎落一直忙着太子遇刺一案,后来圣上驾崩朝中之事多由黎落处理。宫中规矩甚多,两人许久未曾见面。看着黎落有些单薄的背影,宋音岚心头微微泛酸。
黎落转身,看见宋音岚愣愣地看着他,黯然无光的眼中稍稍有了些神采,“老宋。”黎落哑着嗓音唤了一声,有些疲惫无力。
宋音岚几步疾走,被黎落紧紧地抱进怀中不得动弹,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却除了静静地任由他抱一会儿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她伸手回抱着他的腰身,轻轻拍着。黎落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间,浓浓的鼻音低哑得似乎有几分颤抖,“老宋,我喜欢你,我喜欢的姑娘是你,我的心里只有你。”
宋音岚彼时以为黎落是心里难过,后来她才明白,这一夜黎落说的这番话的深意。
黎落登基后,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宋音岚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向来很头疼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只这道圣旨,她却是念了一遍又一遍。
戍洲州府叶川之女,温婉淑德,端娴慧至。有安正之美,为天下之母仪。今朕亲授凤印册后,策六宫之主。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
州府千金,戍洲,叶川之女,叶蓁蓁。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她,他的心里只有她。可是“皇后之尊,与朕同体”,从此以后这天底下,唯一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站的女子,唯叶蓁蓁一人。
宋音岚握着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她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地练剑,林子里茂盛的树叶被她一片一片地削了下来。宋城一刀将她手中的剑打落,“崽子,这天底下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了,这么刻苦干啥子!”
宋音岚不练剑了,戏文一篇接着一篇地写。公子死了一个又一个,小姐死了一个又一个。宋城说:“崽子,你停下来吃口饭喝口水,再不行躺床上睡一觉也好。”
宋音岚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去了,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好几天也没醒过。宋城坐在她的床榻边,拍了拍她的头,“崽子,你心里难过,爹知道。”
宋音岚缓缓睁开眼,呆滞地望着床帐,上面的流苏一动不动,整整齐齐地挂在上头,“吟诗作对我不会,弹琴跳舞我不会,下棋品茶我也不会。老爹,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像个姑娘的?”
“你除了你娘给你取的名字尚且对得起姑娘这两个字之外,确实没有什么能与姑娘家沾得上边的。”
宋音岚呆了呆,好像没听进去,“老爹,你告诉我,我是天底下最温婉淑德最端娴慧至的姑娘。”
“崽子,这种违背良心的话……老爹怎么说得出口。”宋城摸了摸她的头,神色肃然,“崽子,你莫要记恨圣上。他年纪轻轻登了基,双亲又都离了去。先帝诛了杨氏一族,朝廷大动干戈尚未恢复,里头又有几位皇叔虎视眈眈。圣上他每走一步,实则艰难险阻举步维艰。此时能靠的便是拉拢人心,培养自己的势力。”
宋音岚闭上眼睛,默不作声。
宋音岚曾经写过一段戏文,年轻的书生赴京赶考前和小姐海誓山盟,金榜题名后迫不得已娶了公主。后来书生和公主日久生情,再也不记得那位与他海誓山盟的小姐了。而那位小姐却不知道公子已经不再爱她,苦苦等了大半生郁郁而终。
“我除了写写戏文,打打杀杀。”宋音岚神色飘忽地看了宋城一眼,继续喃语:“也的确帮不上劳什子忙。”
她从小就晓得,他喜欢的姑娘家虽不至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至少能在他兴致勃勃地来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时候,说上一句“愿与君共饮”,而她却说了“阳春三月,哪甚子来的雪”。这便是隔阂和距离。
其实她不是不信他,而且害怕了,害怕那样富有才情的女子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也该日久生情的罢?
宋音岚翻宫墙已经翻得甚是得心应手,她叹了口气,喜欢一个人真不容易,见个面还得趁着夜黑风高,幸得自己身手了得。亮堂的御书房中,黎落坐在案前批注奏折,专注的神情一如既往,不知遇到了什么难题微微皱着眉头。一双素白的纤手温柔的替他抚平,宋音岚的心骤然收紧。
叶蓁蓁柔声开口:“为君不可一日无权,这权以兵权尤为重要。如今朝廷重兵大部分掌握在宋城手中,宋将军领兵多年军中声望极高,若是冒然收回兵权定然难以服众。宋城膝下无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兵权少不得要交回圣上手中的……”
宋音岚心下一骇,捂住嘴巴不敢出半点声音。
朝中新帝登基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塞漠东胡来犯,逢杨氏一族勾结东胡叛乱,不过数月塞漠边城之地七座城池接连失守。
宋城领命出征。
出征的前一天早朝,宋音岚出现在万华殿的阶前,长长的阶梯她提着裙摆拾级而上,每走一步意气风发。她疏远地笑着,三跪九叩俯在殿前朗声说道:“圣上生父生前对臣女多有照拂,如今当以为圣上排忧解难以报昔日太子之恩;家父常教导臣女,虽生为女子但保家卫国依然大有责任所在;又因如今家父年迈身体多有病痛,身为人女于心不忍;臣女及笄之年曾参加武试摘得桂冠,虽未在朝中司得一官半职,却绝非莽夫之勇。如今塞漠战乱,于情于理、于孝于能,臣女当以万死不辞。”
宋音岚起身,行了一个君臣大礼,“臣女宋音岚于天地昭昭,请求圣上恩准随父出征!”
这是宋音岚说过的最拗口最文绉绉的一段话,她背诵了三天三夜。如今叩着头趴在地上,僵直着脊背不看黎落一眼。
黎落的声音,沉重得有些隐忍,“准。”
戍洲虽远离京城,却是个五谷丰登的富饶之地,老爹只看透黎落册封叶蓁蓁为后只是为了拉拢人心。如今宋音岚才明白他不娶自己是为了杜绝有一天宋氏像杨氏一样外戚独大。
宋音岚的戏文里,如果公子和小姐不再相爱,那就干脆利落地相忘于江湖。但是她忽然有些迷茫,倘若还爱着却不得已要放下如何是好?倘若必须要放下却放不下又如何是好?
初秋未至,却不知为何,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凉薄。
㈢
宋城领兵,一路收复六座城池。
最后一战仅剩塞漠一座孤城,不料敌兵抵死相抗,久攻不下。如今秋意渐浓,又因塞漠地北,较之南部寒意更深几分。这次粮草由戍洲供给,本应上个月初到达兵营,却不知为何拖到如今尚未有消息。
朝廷的兵多数是南方人,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一则地形不熟再则气候难耐,多有不适应,如今若是粮草还出了差池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宋城多次传信回京却杳无音信,如今越拖下去对战事越发不利。逢东胡来犯,宋城出兵,心烦意乱之际遭敌兵偷袭,身负重伤。
宋音岚忽然想起,叶蓁蓁的那句“宋城若有个三长两短,兵权少不得要交回圣上手中的。”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他们要将人困死在塞漠之地!宋音岚紧紧抓着宋城的手忍不住发颤,塞漠风烈,吹得宋音岚睁不开眼,脸上一片湿濡遇上狂风大作,生痛得抬不起头。
宋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着大吼了一句:“崽子,哭啥子!老爹要去见你老娘了!你自个儿好好保重!往后不能陪你耍了!”
那是宋城对宋音岚说的最后一句话。
宋音岚手中的剑一招一式步步紧逼,猩红着的双眼满是杀意。从前她为了保护黎落的时候,也不曾置人于死地,如今杀红的眼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心头那股怒意如滔天巨浪一发不可收拾。
宋音岚带的兵倾巢而出,在攻陷塞漠站上城墙的那一刻,一队大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浩浩荡荡而来。她一眼就认出,队伍前头的黎落。
呵!御驾亲征,黎落你也太小看我宋家带出来的兵了。
简陋的兵营中,正中一张粗糙的桌案,一把木椅。黎落坐在上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宋音岚。而她低眉垂眼一动不动地站在下方,脸上几道血痕还在渗着血。黎落终究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沾湿了巾子替她擦拭。
宋音岚脸往旁侧一躲,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天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你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老宋……”
“你也没了双亲,当知道阿爹于我的意义。”宋音岚退后一步,双膝跪下,头磕在满是粗沙的地上,“圣上,臣请旨终生守在这塞漠之地,护朝廷边城一世安宁。”
“你随我回去,我娶你,与你生生世世。”
“你若准,我便活着在这塞漠守着阿爹半辈子;你若不准,我便死了化做一抔黄土随他一同去了。横竖这塞漠我是不走了,你也别来了。你尽管放心,为了这一个‘宋’字,我宋音岚绝不会谋叛,我宋家精忠卫国也绝没有叛乱的意思。”宋音岚重重磕了个头,粗沙嵌入肉中。
黎落闭上眼,衣襟上的喉结动了动,哑着嗓音,“准。”
塞漠硝烟散去之后,百姓休养生息,此后因有宋家的镇守,未再有大乱。
梨花蕴意分离,旧时宫中未曾栽种过半株,近几年听闻圣上新册封的一位梨贵妃甚是喜爱梨花。圣上劳心费神,亲手在贵妃宫中栽种了十来株。枝头上结的头一树梨子,圣上差人千里迢迢送来塞漠的时候,照顾宋音岚起居的大娘得了一个可爱的孙女,正抱来央宋音岚给取个名字。
宋音岚想了想,淡淡一笑,“便叫阿梨罢。”
“阿梨?将军,您说的可是梨树的梨?”
宋音岚点了点头,“阿梨,阿梨好啊。梨子又大又多汁,果核还特别小。”
那宫中送梨来的公公也甚是认同的赞口,“可不是,宫中的那位梨贵妃便是梨子的梨。如今可受宠了,春初的时候,圣上还亲自陪着去游了一趟戍洲呢!听闻那戍洲的梨花才真的是顶顶的美!”
宋音岚切了梨子,认真地吃着,不说半句话。
㈣
他们都说,宫中的梨贵妃圣宠甚浓。
黎落带着她去了戍洲,他带着她去了彼时的戏班子。院中的梨树越发壮实,开了一树的花。他柔声细语地问:“老宋,你还记得这棵树吗?”
身后的姑娘嘴角一动,正想说话,却被他冷冷一喝,“不要说话,你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像她。”
迎面走来的老班主又年迈了几岁,但还能认出黎落,他搀着黎落的手微微发抖,“怎不见宋丫头?她前不久可是还送了戏文来给我的。”
“她……她写的戏文能给我看看吗?”
“自然是可以的,这孩子戏文写得真是越发好了。”老班主碎碎念,忽然叹了口气,“虽然好是好,只是宋丫头后来送来的戏文都是些悲情的段儿,实在惹人眼泪。人世苦短,戏里又何苦再为难自己呢?”
老班主说罢,将一沓宣纸递给黎落,那龙飞凤舞的字确实是出自她的手笔。黎落忍不住轻轻地抚摸那些字,好像还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
〈后记〉
从前我以为,爱到最后,无非就两种结局,爱就相濡以沫,不爱就相忘江湖。只是后来我方才明白,我和你原是有第三种结局的。
塞漠时节不好,花很难养活,我种的那株梨树六年了还未曾开过一朵花。今年隆冬里的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瞧着轩窗外的枯枝头上落满了雪,莹白清零,竟像极了梨花。
曾几何时,有个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日后不管是在那深宫别苑还是青山绿水,站在这梨树下陪着我的永远会是他。
如今,梨花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我还能想起你,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