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开春,厚雪初融天气渐暖,眼见着日光大好,在屋内闷得也慌,我便约着烟雨一同去集市上逛逛。
彼时正是战事暂消,城中的气氛也轻松了起来,努力劳作的平民、勤于训练的士兵们交谈声及走动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得安下心来。
市集上有吆喝声不断的小贩,有挑着担子内盛新鲜菜叶的老妇,还有热气腾腾的面点吃食,人人面上那种生存的活力挡都挡不住。
与烟雨买了几匹好看的绸布,我笑着对她道:“看来李将军把常山城治理得很好,初来此城时,可全无今日这般热闹呢。”
烟雨抱着两匹新布,也是巧笑兮兮:“姑娘说的是,奴婢听闻当地百姓对将军都颇多赞誉,有了将军镇守,也算守得此地安宁了。”
“如此说来,若李将军走了,此地百姓岂不又要再受战火牵连?”我顿了顿,道出了心中所惑。
“可不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现下这世道,连天子脚下都不太平,又有哪里可以说得上是真正的和乐呢?将军也是受命在外,留去何方,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
我望着街角,几名妇人聚在一起,闲聊着几句家常话,离她们不远处,有几个幼童正聚集一起玩耍木球,气氛是难得的悠闲自在。
“李将军走了,他们会如何呢?”
烟雨凑头上前看了一眼,道:“也许会换个良善的太守治理此城,可也许…也许此城会遭叛军接手,那…”她顿了顿,接着叹道“这人呐,活在乱世,就如同飘摇不定的芦草,风吹何处,它就飘向何处。”
她一番话说得我内心倍感沉重,也许我从未将自己当作是凡世之人,所以不能切身考虑他们的苦楚。可若有一日,这些曾日日见到的熟悉面孔在我面前一一死去,我当真还能置身事外,独自脱生么?
“烟雨,我们回去吧。”
“咦?姑娘,这便回去了么?适才你不是还说,东城有个糕点铺子,要去买几块桂花糕尝尝的么?”
我摇摇头:“改日吧,今儿没心思了。”
“是…”
出来的时候,望着一路行人,我是满心欣慰;如今回路,再望他们,我却只觉得分外压抑。
也许我不该留在这里,这些人生死与我有何干系?人世历朝历代更替,妖向来是只作旁观者,从来就甚少插手,我当真要将自己置身漩涡么?无论是阿哥,还是赵谨俞,都一心想让我回家,或许我是时候该走了,这本来便是不属于我的世界啊…
我脑海里思虑着这些事,一时未注意脚下路,当我们走出市集一段距离后,忽的有一人冲出来,扯着我的裙角不肯撒手。
我低头一望,原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童,他褐色的袄子破得露出许多内里棉子,脚上只着一双单薄的草鞋,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低着头哇哇大哭。
烟雨见此,微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顽童,竟敢挡我家姑娘的路,这般不知礼数,父母是如何教你的?”
说完,便要伸手将男童强行拉走,我制止了她,道:“算了,你看他穿着破败不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数。”
我蹲下身子,放轻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发生了何事至你如此伤心,可以告诉我么?”
男童啜泣着用手抹了抹脸,他的面上虽脏污,可眼眸却很是清亮透彻,他断断续续地道:“我叫张季儿,是张氏药馆的长子,大雪封山后,家里的药材很快就卖光了。前几日好容易雪化了,娘亲便带着我上山采药,却掉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里,困在里头上不来了,求求姐姐好心,帮帮我们吧。”
我用手背将他的眼泪拂去:“好孩子,莫心急,你报过官了吗?”
他点点头:“我报过了,可官爷只说我是乞丐孩子,没人肯信我的话,还将我赶了出去。”
我听及此,微微厥了眉:“官宦腐败,纵然表面安然,这内里还是一样的脏污。季儿,你且先起来,待姐姐们去寻几个可靠之人,再一同与你上山可好?”
未想到张季儿听了此话,不但未起身,反而双膝往地上一砸,重重磕了几个头,悲鸣道:“娘亲已在山中困了两日了,一口水也没喝,而且腿上还受了伤,我求求姐姐救救她吧,娘亲一刻也不能等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显是心急如焚,卑微地朝我渴求着,我于心不忍,忙上前扶住了他:“姐姐答应你,你莫哭了,快些起来。”接着朝烟雨吩咐道:“烟雨,你去告知赵大哥此事,让他派几个壮丁来帮忙,我陪这孩子上山。”
烟雨急忙拒绝:“不,奴婢陪姑娘一起去!”
我宽慰她道:“人命关天,耽搁不得,凭你我二人微弱之力,如何将一位成年妇人从深坑中救出?你放心,我且去看看她伤势如何,我会在沿途做上记号,方便你与我汇合。再说我本不是无力保护自己之人,若遇到危险,我也应付得来,上回逢壁一战,烟雨莫非不记得了?”
烟雨犹豫片刻,终是浅浅点头同意了。
我随张季儿一同上了山。雪化成水,浸润土壤,山路多湿滑黏腻,十分难走,怪不得他娘亲会滑落坑中。不过她既亲眼见这山路艰难,又何苦一定要带着孩儿上山,难道真是生活艰难,一日也熬不下去了么?
走了许久,也不见得有什么坑涝陷阱,我不禁问张季儿道:“季儿,你当真记得你娘亲掉落的地方么?我们会不会走错了?”
他的神情有些焦虑:“我记得,绝不会错的,应是不远了”
又行了一段,他指着前方欣喜道:“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姐姐你快去看看我娘亲!”
我走上前,只见四周是茂密的林子,地上是光秃秃的黄土,莫说大坑了,连石子都没有几个。
“季儿,这哪儿有什么陷阱?”
话音未落,周围的林子中突然传出一片哄笑之声,从树后走出几个粗壮大汉,身披兽皮,手持铁刀,模样凶狠至极。
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笑道:“陷阱,小妹,这陷阱不就在你脚下?这猎物中了陷阱却不自知,哈哈哈哈!”
来者不善,我忙将张季儿拉到身后护住:“你们是何人,要做什么?”
“我们不是谁,也不做什么,不过是想请小妹去寨子里喝杯茶,陪兄弟们消遣消遣而已,小妹可肯赏脸?”
我默默拔出身上的伞剑,冷冷道:“想活命的,立即给我滚。”
那大汉仿佛见到了极稀罕的事,面上的表情只惊了一瞬,又戏谑道:“哟,这还是个辣气儿的,正对爷的口味,去!双子,你陪小妹玩玩!”
“好嘞大哥!”
从旁走上前一位鼠目獐头的男子,眼中流露出下流的光芒,他将手中铁刀丢在一旁,搓了搓手靠近道:“这妞儿还是个好货色,若用刀剑伤着就可惜了,看看哥哥多疼你。”
我冷哼一声,不愿与这等登徒浪子多费口舌,他一双倒三角眼看着实在碍事得很。我想都未想,在他出手的瞬间,便先将他的双眼割瞎了。
“啊——!”
他痛极,口中发出惨叫,双手捂着眼间向后退去,鲜血不断从他指缝流出。
原本闲适在一旁的围观歹人见了此景,一同愣住了,他们大抵是万万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竟有这般狠心。
适才领头之人最先反应过来,他怒道:“好你个毒妇,给你几分薄面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今日爷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做刀剑无眼!”
不用他多做吩咐,七八名大汉便持刀朝我砍来。
这些人空有几分蛮力,虽各个生的雄壮威武,面目狰狞,实打实的招式却不会几个,对付这些山野莽夫,我确实是游刃有余。且这些粗鄙歹人的性命于我而言,实在是轻如鸿毛,三下两下便将他们撂倒了几个。
领头的大汉有些慌了,他急喊道:“张季儿,你还不下手!”
我以为他要向季儿动手,忙将季儿拉至怀中护好,一时火光间却想到,
这些歹人是如何知道季儿名字的?
“姐姐…”
我下意识的低了头,只见张季儿的脸中带着一丝歉疚,接着鼻尖便闻到一阵古怪的花香。
眼前一切都迷糊不清了,我只觉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最后在我脑中闪过的念头是:想不到我活了几百年,竟会栽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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