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小篱
舟车劳顿一日,回到家已是傍晚6点。摩托车隆隆作响,却没人迎出来。我带着疑虑付过车钱,拉开铁门,拖着行李箱走进院子。
“汪汪汪——”院子角落处拴着的老黑狗叫得厉害。
“阿公!阿婆!”我拉长了声音喊,然而回答我的只有狗叫声。
这么晚,爷爷奶奶去哪了?以前我回来时,刚下摩托车,听到车声的奶奶就会急急出来开门,满脸带笑:“我阿梦回来了呀!”
我走进客厅,3岁的小堂弟趴在竹席上看《熊出没》。我唤他一声,他扭回头,朝我甜甜地笑。
我抱抱他,看见浴室亮着灯,顿时放下心来,冲着浴室喊:“阿婆,那么早就冲凉啊?”爷爷向来只在小厨房的浴室里洗澡,所以如今在家里浴室的只能是奶奶了。
“阿梦回来啦?”奶奶的声音中气十足,“你快去吃饭啊!锅里有汤,冷了就煮热吃。”
“阿公呢?”
“你阿公在鱼塘咧,待会就上来,你快去吃饭先。”
我应了声,放下书包和行李,走出院子,推开另一侧的小门,下阶梯,过小桥。小溪里长满了及腰的草,几乎看不见水面。我扯开嗓子喊:“阿公!阿公!”
没人应。
“阿公!”我拉开果园的栅栏。
“哎——”爷爷的声音飘来,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我的心猛地揪紧。
还是和以前一样,未见人影,但听人声。但是这次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复之前的宏亮,像是费了好大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你,你下来干嘛呀,快去煮热汤吃饭先。”爷爷费力地拉长声音说。
“慢慢再吃都可以啦。”我快步走下去,终于看清爷爷身影。他右手撑着一根棍子,慢腾腾地爬上斜坡,走两步便要停下来歇歇,喘两口气再走。
与过年时相比,他更显削瘦,本来就大的格子衬衫此时更是宽宽松松地挂在身上。整个人就像一张纸片,随时能被吹走。
我上去扶住他时,感觉他的手再无一丝力量,任我架着。
“不用扶啊,阿公还能走,只是走不了太久。”尽管这样说,但他没有挣开我的手,不,应该是没力气挣开。
虽然昨日打电话时已经听出爷爷气若游丝,前所未有的虚弱,但如今亲眼看见他这衰弱的样子,我还是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从未生过大病、做事风风火火、能扛能抬的爷爷哪里去了?这两年爷爷的身子日渐衰弱,今年尤甚。过年时爷爷还是挺精神的,几个月不见,居然弱成这副光景。
我扶着爷爷慢慢走。他的嘴巴络腮胡丛生,鼻毛也长得从鼻孔里伸出来。爷爷以前是极爱整洁的小老头啊,隔几天便要拿出镜子、剃须刀、剪子,坐在亮堂的大门口,就着一杯温水,将胡子、鼻毛理得干干净净。
我不禁笑出来:“阿公你怎么变懒了,好几个月没刮胡子了吧?”
爷爷叹道:“命都顾不上了,哪有心思去管这些。”我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今天才星期四,怎么就回来了,明天不用上课吗?”
“我周五请假了。”其实是逃课了。
“放暑假再回来也行的嘛,阿公弱是弱了点,但还不会死这么快……”
“阿公!”我生气地打断了他,“怎地这般虚弱?医生怎么说?”
“谁知道是为什么,自清明以来脚又痛又胀,走路时总觉得两条腿几百斤重,抬不起来,走两步便要歇很久;咳嗽也厉害,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一看到肉就恶心,每顿都只能喝一碗稀粥。去了好几处地方看病,都说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风湿加气管炎加贫血。但不知为什么会弱成这个样子啊。”
爷爷每说两句就止不住地咳嗽,等他说完时我们已经回到家了。
奶奶已经洗完澡,一头短发湿漉漉的。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催道:“傻孙女,搭火车搭了半天,从早上饿到现在,快去吃饭。”
我摸摸肚子,的确饿扁了,便往饭厅去。爷爷奶奶开始奏起两重奏。奶奶说:“桌面上有猪肉汤,看看热冷了没。冷了就去煮热。”
爷爷怼道:“我们都吃过半个小时了,肯定冷了。你刚刚在家又不端去煮热。”
我拿出碗,还没来得及打开汤锅盖。奶奶就快步走来把锅端走,往厨房走去。我听到她开了煤气,又朝屋里喊:“没有做菜哦,你想吃菜的话我就煮点豆角给你。”
我说:“不用啦……”爷爷又接口道:“什么都要问,有菜肯定更好,煮豆角又不麻烦。”
我于是从冰箱拿出几根豆角:“那就煮豆角吧!”
奶奶洗锅开始煮豆角,我奇怪道:“为什么你们不做菜吃?”
“你阿公又没胃口吃菜,我一个人吃又吃不了多少,就懒得做了。”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不了多少也要做啊,不吃菜怎么行?”
“我懒嘛。”真是拿奶奶没办法了。
“现在都是你做饭炒菜吗?”
“你阿公病得路都走不了,不是我做谁做?”奶奶有些骄傲又有些心酸地说,“清明以来几乎都是我做的。”
我们家有些特殊,一向是爷爷掌厨,奶奶只负责打打下手。用姑姑的话来说,就是她活了三十多年都没吃过几次奶奶做的菜。
然而,现在奶奶到底是掌起厨来了。自爷爷病后,她便成为家里的主心骨,在外下地、在家做饭、时时刻刻留意爷爷的病情加上带小孙子,大小事务一手抓。不知道是岁数大了还是太累,这两年她一头乌黑的头发白得特别快,如今也是黑白掺半了。
我刚想张嘴问:“奶奶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转念一想,把话吞回肚子里。
以前奶奶爱头发爱得紧,我每次回家,她都叫我戴上眼镜,细细帮她剪掉那几不可见的一两根白发。不能直接拔,要剪,否则拔一根会长十根。然而岁月终究无法抵挡,奶奶的白发越来越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没有叫我剪过白发。
“不能懒,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也要做一两个菜,不然光吃肉不吃菜,营养不均衡,别到时候你也病倒了。知道吗?”我加重语气命令道。
奶奶从锅里捞起豆角:“是啊,阿婆听你的。”
小时候,我听爷爷奶奶的话;现在,换成他们听我的话了。
屋里太热,我装好饭泡上汤,夹了满碗豆角,到院子里坐着吃。
院子的小门正对西方,在一片被染成玫瑰色的天空中,残阳静静地看着我,正如我此时静静看着它一样。它好像很累了,光不再耀眼夺目,而是十分柔和明亮。
太阳缓缓退下,落到山上,失了一角。它周围的天空呈现出黄里透紫的悦目色彩,我知道它终要落下。
爷爷奶奶也终究是老了。
我想起前几周有个朋友对我说,高中的每天晚上他都和爷爷奶奶打完电话才安心去睡觉。高三时爷爷奶奶去世了,他一下子失去了习惯打电话的人。生活好像被掏去一块,怎么都不完整。
如果是我遭受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哭死。我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我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日子,回到老家,再也没人为我张罗做饭做菜,说我胖了瘦了。
所以,时光,你能不能对我们仁慈点,让爷爷奶奶老得慢点,再慢点。
奶奶舀好洗澡水给爷爷后,又过来问我:“汤喝着暖了吧?”
我没有回头,半张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扒着饭,用嚼饭声掩住哭腔:“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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