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子
阴暗的庙堂内室,即便白日也少有阳光落入,被坐落于四角的灯笼和掉落在地面的提灯照亮着。举目四望是漆红的梁柱和石灰覆盖的斑驳的墙壁,石质的地板冰冷刺骨,如同此刻几人对望的眼神。少女双手被反绑着,两名男子正在等待年长者的指令,少年呆呆看着,少女神情中毫无惧色。
一种奇异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仿佛下一秒将要发生不寻常的事,村里壮汉和祭司的权威却让他不敢想象。祭司使了一个眼神,壮汉便将少女以跪姿按倒在地上,在她麻线粗糙织成的长裳下,露出一双绵布长裤。他从未见过这种制式的服装,惊讶之余,脑海中响起少女曾讲述的传说与见闻。
*
时间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刚过了播种的时节,闲来无事,少年背上一只短弓去附近的森林打猎,留下兄长们看守房屋与田地。他曾苦练用弓和潜伏的技巧,并以兄长们更高大为辞,多次要求外出狩猎的机会。但在他内心深处,比起山鸠,野兔和偶然遇到的鹿与狐狸,他更加期望山丘上看到的田连阡陌,变幻万千的云,还有日升日落。
这一次,他走到一片丛林,从砍柴人开辟出的小径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向他缓缓靠近。少年挥手示意,却发现是从未见过的面孔,不属于他所在的村庄,也不曾在附近的集市中出现。
“试问二位何人,前来此地有何用意?”少年快步走上前询问。
比起身旁男子,少女先开了口。“我叫铃,取自一种乐器,是两地游商的女儿。这位是我家的帮手,名临,负责在父亲外出忙碌时照看我。我们预计在这一带停留一个月,人生地不熟,还请兄台多多担待。”
“鄙人名溪,取自山谷河流,农闲时节常捕鱼打猎。请问令尊从事哪类商贩,可有收购野兽毛皮?”
“实不相瞒,家父此行正是为了毛皮和肥膏,毛皮可运至都城制裘,而肥膏则是王公贵族们的烹饪品。除此之外,家父亦从事青铜铁器,玉石和绸缎的生意,若今后有缘,不妨随我去都城看看。”
溪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片刻过后又微微皱眉,“你若常与玉石丝绸为伴,为何身着粗麻布衣,与我们乡野村夫别无二致?”
铃眨了眨眼,回应道:“家父深谙勤俭守财之道,小女敬佩不已,自知应当效仿。”停了一会又说,“并非所有人都理解他,我的两位兄长沉迷奢侈享乐,所以他更愿意让我随同远行,以期望培养我的言行,从而更好地引导他们。”
少年脸上仍然写满了困惑,面对此情此景,铃甩下几个字:“长袖善舞,多财善贾。这个道理,等有时间再和你说,今日匆忙,就不耽误兄台了。”
一旁的男子向溪行礼告别,他笨拙地模仿着,见男子与少女离去,也按原本的方向继续前进。身后两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很快仅剩鸟雀作鸣相伴。
*
再次见到铃,是在粟田旁的空地上。一根树干孤零零地立着,手持短弓的少年不断后退。斜对面的小路上,少女转头瞧见这一幕,停下脚步对他微笑。与同乡女孩不同,她温柔的鼓励中,似乎藏了心机。
簌的一声,箭头刺入树干。少年满意于自己的成果,扬起头,回敬少女一个得意的眼神。
铃一脸平静地向他走来,道:“真是好箭法,你可曾试过击落飞行中的麻雀?”
溪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不能。相较平常猎物,麻雀体型太小,飞行速度又快。不过,如果我潜伏在灌木丛后,而麻雀憩息在树杈上,还是有把握的。”
话毕,他又加了一句,“击落飞行中的麻雀,恐怕只有神人才能做到。”
这话正中铃下怀,“我这次随行,就带了一篇关于神箭手的帛书,由大儒写就。你我有缘,我愿意将此书赠予你,请在此稍候片刻,待我将帛书取来。”
少年答谢过,在黄土坡上席地而坐。目送铃远去后,他凝望着风中晃动的粟叶,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疑虑。半晌过后,少女唤着他的名字小跑过来,手中拿着一束绢帛。
得到容许后,他迫不及待地接过绢帛,用手指着每个认识的字,跳着念了起来。读到一处,他停下问少女,“你说的神箭手功法,就在这里吧?”
铃点头默认,为他读了起来:
「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氂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闲,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覩馀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所以想学好射箭,先要练习定睛凝神的本事吗?并且下五年功夫在同一件事上。”
“你果真天资聪颖。”铃赞许,“不如你从今天起按书中方法练习,十五日后我们在这里相见,让我看看你的长进。虽不及五载之久,也可见微知著。”
“一言为定。”溪不知如何答谢,只好学着那日男子的样子拱手作揖。铃也以礼回之,却是右手抱拳,左手盖在拳面上的手型。她身姿挺拔,仪态阳刚,令溪不禁疑惑,这是女子所为吗?也许在遥远的异地,人人皆如这般。念在恩情的份上,溪并没有开口过问。
二人告别,各奔东西。
*
十余天后,朝时,少年早早赶到空地上,用黑炭在木桩上涂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圆点。他拍了拍手,行至远处,搭箭拉弓,弓声响过,箭头命中黑点。在成绩的激励下,他又走到鸟雀聚集的地方,向空中的麻雀和燕子陆续放了十箭,没有一只被射落下来。怀着半分遗憾,他回到空地上休息,等待铃的到来。
少女前来时已是午时,她注意到插在黑点上的箭杆,问溪从何处起弓,溪指了指空地的尽头。
“你可否试试站在粟田中向木桩放箭?”铃提议,少年点头答应。
瞄准时,溪依照书中道理和训练时的心得,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直至视线中再无他物后才撒手。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与那位神箭手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可当他放下弓,眼前结果却让他心凉了一下。树干上空空如也,而箭杆斜立在远处的泥地上。
仿佛早就知道结果一般,铃的脸上露出一抹再也藏不住的深意。“成败常事,不必挂在心上。你可愿借我弓箭,由我向你示范一番?”
“我听闻女子属阴,阴主静、阳主动,因而女子不善箭术和御驾。”溪回绝。
铃听罢仰天大笑,“此言出自哪位高人,他可知古有商后母辛征战四方?”
“村中长老,亦负责庙祭和行医。他会在每次祭祀后召集起大家,传经布道,而我正是在那时听来的。”溪面露愧色,只好如实回答。
“下次集会,邀我一同前去聆听高论。罢了,你若借我弓箭,射中猎物归你,不中,每支箭高于市价一倍补偿。”铃轻松地说。
溪把弓递给铃,并亲自为她绑上箭袋。交接过后,铃先是蹲在地上调整了一会,随后走到远处,对准从树上起飞的麻雀。看着她娴熟专注的样子,溪忍住了自己大喊一声的冲动。眨眼间,一只小鸟应声而落。落地前的悲鸣使它的同伴们四散而逃。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待铃归来,询问她练习的时长,并表示愿择日以师徒礼向她拜师学艺。铃却拿着鸟雀和弓手舞足蹈,丝毫不掩饰胜利的欣喜,完全没有大师岁月沉淀而来的镇静。
“一载有余,才不是什么盯锥子盯虱子呢!”溪一脸茫然,铃解释道,“我初学射箭时,发现要诀在于心神,身体和器物的协作,还有由经验转化成的知识。调整心神容易,控制身体却难。于是我每日静托,推举青砖或石料,逐步增加时间和重量,最终达到举重若轻、纹丝不动的状态,日常练习时得以事半功倍。”
“随后我想到射击飞行中的鸟雀,便观察不同鸟类的飞行速度和轨迹。因翅膀大小与个性使然,有蹿跃,有滑翔,有盘旋,波动有频有稀,有陡有平。根据这些,我推演它们的运动,并寻找最佳的角度。即便如此,也不能百发百中。”
“你既然已经悟道,为何给我错误的指引?”溪想到自己这些天的无用功,不禁懊悔。
“我想证明并理解老子之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你看这些写书立传的人,为了让自己笔下的事物受人景仰膜拜,写高深之道而非实践之道,描述神奇之事而非可行之事,反倒误了世人,还让寻常人自惭形秽,忽略了自身的潜力。”
“什么是潜力?”溪似懂非懂,随意挑了一个词作问。
“潜力无形无踪,存在于世间万物。它本身不产生变化,却可以被利用于变化。”铃装出智珠在握的模样。她从自己无心细读的文章中借鉴,捣鼓出一番言论。
“本人愚笨,不能理解。”溪叹了口气。
“不要妄自菲薄。”铃连忙安慰他,“我也在探究它的存在,你我皆是同行之人。”说完她又扮了一个鬼脸,看起来和同龄玩伴心智无异。
随后,他们相约一起去集市和庙祭。回家的路上,溪心事重重,但想到能够向铃展示自己熟悉的事物,不觉多了一分轻快。
*
铃和溪走在一起时,邻居们以为她是新来的未婚妻,纷纷向溪投去羡慕的眼光,其中偶尔有责备,“你小子外出不久,从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不跟我们说说!”溪不想因铃身份不明而给彼此惹上麻烦,只好胡乱应付。慢慢地,他越来越偏好向寂静偏僻的地方踱步。在无人之地,铃和他讲起天南地北,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
“你说的巨鹰,生活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吃人。那么没有人经过的时候,它们吃什么?”
“它们平时捕食一种猿猴,看到人影,便以为是猿猴而发动袭击。”
“这种巨兽有六条腿和两对翅膀,却没有五官,怎么吃东西?”
“它的头部有一个巨大的孔洞,吸气时如飓风一般,附近的生灵都会被吸进去。”
“可是它没有孔洞可以排泄,只进不出肚子不会被撑爆吗?”
“它的皮肤通透火红,不能供养身体的杂质在外层燃烧,随着吸入的空气一起排放出去。”
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在溪的眼前展开,奇幻得令人神往,凶恶得使人畏惧。可即便所有的惊异和兴奋加起来,也不及铃几天后的所言所行带给他的震撼。
庙祭上,祭司的徒弟们抬出一尊黑色的神像,外形方正,盘曲的纹路间,依稀能够看出人形。这是一个三头六臂的身体,两侧各有一头似虎豹,朝向众人的脸怒目圆睁。一旁的长老两鬓斑白,束发蓄须,穿着宽袖长袍。他嘴上念着请求饶恕的祭词,走到正中面朝神像双膝跪地。在他的带领下,众村民们纷纷下跪,五体投地叩拜起来。铃和溪混在人群中,见状也跟着屈身。
跪拜仪式过后,祭司带着一众弟子,向村民们按每户田产收献贡。贡品以碎银或牲畜为主,由家主或长兄上交,溪是家中幼子,无需费心管事。他如往年一样安静地站着,神态恭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女面色不悦。
待到庙祭结束时,铃将溪引至僻静处,问他神像和仪式的来由。
“庙里供奉的是魑,是本地的守护神,你的家乡应该也有吧?”溪顿了顿,接着说,“几代人之前,这里曾在它的护佑下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直到有一天,有人向它行了不敬之事。”
“附近有条泾河,平时水浅流缓,徒步就能淌过。只是不知怎么,那年雨季过后,泾河水涨久久不下。有一队人马需要过河,在村里借住几天后便不再等待,从附近搬运巨石推入水中搭桥,其中就有魑的神像。尽管庙祝及时带人把石像捞上来,修缮复原,半个月后还是发生了洪灾。此后,村庄疫病不断,直到先长老,也就是如今长老的爷爷,率先向神像献贡祈求原谅,祸殃才渐渐消去。即便如此,土地产出也是大不如前。”
“所以你们认为,只要诚心供奉,就能回到从前的富裕生活?”铃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道。
“凡人所思所想,神鬼有知,心诚则灵。”溪如是回答。
“你可知这里是辰国的属地?”
“偶有官吏前来,从中略知一二。”
“正巧,我这里有国君的传说。相闻子彻路过泾河时,曾脚踏神石而得赐梦。他根据梦的指示投靠周天子讨伐西戎北狄,大胜归来后获封辰地,后世称辰武侯。”铃的语气中透露出得意,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溪的表情,少年则在惊愕和困惑间摇摆。
“我们寻找时机潜入庙中,把魑的神像砸了吧。”铃突然来了一句。
“何故?”溪急忙问。放在从前,他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狂放的主张。
“天降神石,拜之生灾踩之封侯,若是毁了,岂不大吉?”少女神采奕奕。
朱雀
半夜三更,少女和少年一前一后地走在神庙的院子里,两人各提一只灯笼。少女的肩膀至腰部环绕着一个布袋,里面装有软梯,撬棍和铁锤。他们在寻找放置神像的密室,准备将那塑像砸成碎块。
二人屏息静气,小心留意着脚下的每一步,尽力控制行走的声音,明晃晃的灯火却把他们照得如活靶子一般。少女走在前面,脚步如机械般坚定,心跳似逃生的野兔般疾速。
对于魑鬼的法力,她嗤之以鼻,令她兴奋的是战斗的感觉。始龀之时,她曾分别用木棍和水打乱过蚂蚁的行军,看迷路的蚂蚁们群龙无首地乱窜,直至有幸碰上同伴,或走向远离巢穴的不归路。鬼神能造福降祸世人,其踪影却不被察觉,类似于她对蚂蚁的生活施加影响。它们不会期望人的崇拜和贡品,就像她不会和蚂蚁投桃报李一般。倘若他们与人的关系不像她与蚂蚁一样疏远,而是人的始祖,创造者或拯救者,也一定无心欣赏人们奴颜婢膝的模样。
村里的长老和巫师借由敛财,背后少不了地方官的扶持。他们把村民们心甘情愿拱手相送的财物分出一半给地方官,解决了税收和油水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避免了官民冲突。只是,如果说这是最佳的治理之术,她实在无法认同。
少女用余光扫了一眼右后方的少年,她还记得自己刚提出毁坏神像时,少年错愕和质疑的神情。他怀疑立国国君的故事是假的,而她是个江湖骗子,来到村庄别有用心。少女问他,为什么不质疑熟悉的人在眼前拿走钱财,而对外来的给予之人设防。他一时间楞住了,四目相对无言。少女又以他亲生父母年事已高相劝,若能积蓄更多余粮,便可免除他们的操劳,从而益寿延年。少年同意了,少女看他真诚质朴,和他说从即刻起开始筹划,并教他守密不要外传。
两人策划研讨时,溪告诉她每次庙祭的细节和抬运神像时行进的方向,根据这些,少女用木棍在泥土上作画,判断出此物存放的大致方位。他们来到预测的地点,果真在厅堂的后侧发现了一个小门。少女放下提灯,溪上前一步照亮锁孔,她用工具撬开,两人轻轻推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内室里早有埋伏。还没走几步,他们就被暗中守候的人从身后反手控制住了。这些人把少女双手捆在背后,点亮房间,又松开了少年。只有两个守卫,看来整个计划连同人数一起被透露出去了,少女心说。两个壮汉一人看守在原地,一人唤来祭司,待他下令发落。少年杵立着,神色呆滞如坠冰窟,毫无通敌者的镇定。
身后的男人踹了一脚,又压着肩膀把她按倒在地。在少女的经历中,如此屈辱的时刻并不多,她却不为背叛感到恼怒。如果她的目的只是破坏石像,大可独自完成。实际上,她此行是为了接触平民百姓的生活,包括从他们的角度了解和试验真实的人性,乃至施加影响。因此,她早就想过多种节外生枝的情况,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下一秒,只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冲出来,接着是刀剑挥舞的声音。两个壮汉来不及招架甚至叫喊就脖颈断裂,倒在了血泊中。鲜血在少女的衣裙上留下了喷涌飞溅的痕迹。是临,少年悬着的心一半踏实下来,一半又被忐忑占据。初次见面时,这个高大又样貌平平的男子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只记得此人脸上一抹淡漠显得老成。
摆脱了束缚,少女甩开新鲜的尸体,挪动双腿站了起来。她径直走到灯笼处,背靠灯笼向火焰伸出双臂。麻绳燃烧起来,她在一刻间挣脱。少女露出狰狞的表情,火焰灼伤了她的肌肤。临一直看着,却没有任何举动,只因为他完全理解少女的心意,两个人默契的就像同一具身体的手和脚一般。
祭司试图逃跑,临三步并两步,轻松地把他抓了回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女子翎。”少女不含感情地说,她打开背包翻出软梯,抽出其中的绳索,示意临把祭司捆在柱子上。
“民见过王女。”少年急忙表达敬意。
“你为何通报寺庙的人,走漏消息,不妨说说。”子翎盯着溪的眼睛,捕捉每一个动向。
“不是我。”溪摇头,“我只是告知了我的二哥,好在发生变动前,家人能够做好准备。谁知他……”
“当真如此?”子翎转头看向临,“抓来细细审问。”
临默默点头,他离开前将溪也五花大绑在另一根柱子上。祭司和少年一人一边,看起来有些滑稽。
祭司嘴上嘟囔着,想要以利益换取生路,子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走到少年旁边倚靠柱子伸腿坐下,不再理会他。
“委屈你了。”少女幽幽地说。
少年不知如何应答,憋了许久突然来了一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不想害你。”
“我知道你无心,不过会忍不住告知家人,还是心有不安吧。你曾有何顾虑,不妨说说。”
少年沉思了一会说:“村庄的大小事务,都已与长老和庙祭人员息息相关。我无法想象这一切消失后,村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仿佛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少女明朗地笑着,“无妨,就让我来带你见识。”
半晌,临扭送着溪的哥哥进门,子翎上前与他交接。他们把兄长拉到另一间房里讯问,又返回与溪一一对质。确认无误后,子翎告诉他只要指出所有和长老祭司亲近的人,就能将功赎罪。
子翎亲手为溪松绑,取回绳索交给临,并吩咐他:“把长老和主持庙祭的主要人物抓来捆上。传更多仆从来此地,在山丘上寻找能看到寺庙的地点开辟布置,搭设宴台。招来门客。三日后放火烧庙,而我将在山上摆酒设宴。”
“至于石像,凿碎后乘小船一路散落河底。”
四人走出寺庙时,天空已经破晓,东方天际金红镶边,另一端则笼罩在透明的转瞬即逝的蓝紫色中。
*
低矮的三具长桌拼出一个品字,四顶流苏华盖棚伞支在四角。子翎身穿银边暗红曲裾华服端坐主位,手腕烧伤处各戴一只神鸟金镯,盘发上插着三只凤羽金簪。溪位于右侧角落,身着王女赠予他的灰白青色勾勒直裾深衣,在一众门客中显得大方得体又不僭越。临则是藏青上衣褐色下裳,坐在宾客间靠近子翎的位置。余下门客礼服制式档次各有千秋,不见过多拘束。
待来宾齐了,侍女们领来胡人舞者和鼓手表演异域歌舞。乐曲和舞蹈节奏感强烈,表演到兴头上,舞者们跳上桌子旋转起来,舞技之卓越,哪怕再窄的平台也不会跌落。子翎满意地欣赏着亲自设计的节目,心想若是父王宫中的守旧派看到,只怕又要哀叹礼崩乐坏了。
歌舞过后已是午时,侍女为每位来宾递上酒器端来琼浆,点火烧庙也从这时开始。遥望山脚,燃烧的烟雾如滚滚烽烟,宾客们一边观望一边品尝着烤乳猪和炮羊。酒过三巡,子翎离座,前去一一交谈,谈笑间偶尔轻抿酒杯润润喉咙。唯有走到临身边时,两人相顾无言一饮而尽。
溪排在最后,彼时宾客们的视线已经不再像起初一样,充满期待地聚集在子翎身上。她凑近溪的耳边低语:
“我行事荒诞,若不慎致使亡国,你是否愿意与我浪迹天涯,游历山海?”
*
朝堂上,精雕细琢的礼器熏香缭绕,编钟的回响似乎还未消去。阶梯之上御台正中,国君的冠冕垂下九根珠帘,兽纹浮雕围绕的身形不怒自威。阶梯下,文武官员各站一边,一位女子仪态端庄缓缓走来,至台前停下。
子翎拜过父王后,国君开门见山,直道:
“你可知罪?我准你外出游历,本是寄予厚望,盼你有所学习领悟,你却借机胡作非为。民乃国之本。民俗岂能肆意破坏,民人岂能说杀就杀?”
“父王息怒。”子翎冷静地说,“孩儿扮作平民路过荆乡时,只见长老和祭司试图以鬼神代君主,囤积财产兼并土地,密谋训练私兵。我欲阻止,却被贼人所伤,幸亏有临在旁护卫。”子翎边说边伸出双手,宽袍大袖下,露出生疤的手腕。
看到女儿玉体受损,辰王的语气平和了许多,他继续问:“荆乡乃先祖发迹之地,一向太平安宁,你说的当真属实?”
“孩儿不敢欺骗父王。我在乡里遇一平民,训练私兵的事即是从他口中得知。念在他通报有功,我已将他带来王都,待父王召见。”
国君传来此人,是溪的二哥岩。到了御前,岩按子翎教他的,和国君说起长老如何妄言石像所承载的神明为辰国属地主宰,并以卦象为由募集私兵。听着听着,辰王变了脸色。
“子翎,是我错怪你了。乱臣贼子千刀万剐也不足惜。”说罢,他下令将长老祭司后代充军,土地财产充公,并从中赐一部分给岩。
“父王圣明。”待岩答谢完毕,子翎请求道,“孩儿归来后已闭门思过,自知行事莽撞,不懂克制。愿劳累身心治理荆乡以将功补过,请父王属意,假以时日定使此地富饶。”
“你若诚心助力也无妨,切记不可以公谋私,劳民伤财。”
子翎道谢后离去。国君与大臣商议两三事后便宣告退朝。
*
王宫书房内,辰王与国相对坐闲谈家事。子翎身为嫡长女,已经到了出嫁年龄,且有聪慧多才贤名在外,各国王公贵族派使者前来求娶的不在少数。
“还记得你曾说子翎是朱雀降世,能安邦定国?”
“此乃星象所归。”国相已白发长眉,略微有些老态龙钟。
“若她真自带天命,有益我国,招驸马留在辰地如何?”
“联姻公主已有子玥,子瑛二位。如今形势平稳无忧无患,没有必要送子翎远嫁。”
“辰国乃福地,怕是神鸟也不愿飞远。”国君看着铜器上的朱雀有感而发。
与此同时,溪也在子翎宅院的书房里,两人围在煮茶的炉子边上,如同相视于夏夜篝火。
“你要是想杀我,只需把我悄声跟你说的,透露给父王即可。”无形中,子翎把刀子递给溪,并教他如何使用。
“我绝无此心。”溪低头,心里又惊了一回,“你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当然不是,你的兄长得到了田地,你也很开心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迹后自立门户,从此疏远我们一家人。”
“孩子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也是合理的。”子翎面色柔和,“我会派人过问,如果他有此打算,不如现在就决定,因为我会将剩余的田地按门户均分。”
溪喜形于色,多年来,寻常农户多有入不敷出卖田的,长老祭司们的土地却越积越多。
“你听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吗?其实不只是国家和君主,别的角色也是一样。空缺了,总要有人替代的。”
“你是说长老吗?”
“正是。我已在宴会上挑选好农学弟子,派他们去荆乡办学堂,传授育种,播种和堆肥的方法,普及农具,以代替长老的阴阳大论。不管是什么治国之道,充实百姓的粮仓才是基本。”
“只是事无恒常,村民起初会拥立这些人。时间久了,难以预料是否会滋生纠纷和不满。我需要你这样的当地人来协助管理与教化,才更能服众。”子翎停顿住,一脸期许地看着溪。
“我尚年幼,不知能否胜任。”溪不好意思地说。
溪的回应正是子翎乐意看到的。一个会反思自己德才的人,比急于得到官位的人更值得信任。溪只有务农和狩猎的经验,不因眼光局限而糊涂,反因纯粹而头脑清晰,让她在心里赞美这个相识不久的少年。
“我初学射箭时,曾屡屡逊于兄长们,父王和老师都说我资质平平。可当我发觉练习的诀窍后,便开始胜过他们。这就是潜力,藏于人时不限身份年龄。朝中不乏年少者,只因他们是士大夫家出身,从小受教育熏陶。于是就有了天命的论调,只有他们可以掌握学识和思想,而庶民只能听从或安分守己。”
“我对此不以为然。所以带你来寻觅良师,至于学派则由你自行选择,学有所成后用于乡里。”
对于子翎说的士大夫,溪只觉得高不可攀,过于遥远而不甚在意。他小饮一口凉过的茶,苦涩的滋味让他五官皱成一团。看到溪一闪而过的痛苦的表情,子翎起身出门,寻仆人取来蜂蜜。
俠以武犯禁
木屋的阁楼上,八岁的周林趴在窗口向街道张望。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偶尔有马车驶过,谁也不会抬头看,注意到一个小孩的存在。他满足于这种观察着他人,却不会被发现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来往的各色行人中兜转,寻找着一个头戴络子花饰的身影。她总是身穿淡粉色或淡青色葛衣,踮起脚尖,在泥泞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手里提着绣花布包。那个女孩大他五岁,是布坊白家的女儿,名叫白桑羽。她的绣工在镇上不算顶尖,却会用彩绳编织花络,做成各种饰品到集市上换钱。第一次照面时,周林只记得,这个高他一头的姐姐,有一双温柔的杏眼。
两个月前的一件小事,让周林从此对她念念不忘。那天,他和同龄的玩伴在街上追逐打闹,被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伙子拦住。领头的少男递给他一卷粗制滥造的布料,指着远远走来的白桑羽,托他递交给她。周林未经三思便答应了。直到少女翻开布料,面色不悦,而男孩们集体爆发出哄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不用说也知道,那块布料上画了什么好东西。他羞愧地呆立在原地,正想着该如何解释,桑羽却一言不发,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布料还给他后继续赶路。
“何必庸人自扰。”几天后,周林找到她,细说事情原委,只得到一句平淡的回应。朱唇轻启间,面容不见一丝波澜。
男孩却因此被迷住,常常找借口去集市,看着她的摊位出神。他意外发现,这个姐姐竟然比他更不会讨价还价。来往者中有意询问的,多半是经验老道的妇女,桑羽报价后,她们总会砍掉一大半,只要不低于成本,她往往也就认了。
见少女一次次吃亏,周林终于忍不住了,他走上前提醒桑羽,做小生意不能总是退让,却被一个小伙子拦住。他衣着光鲜亮丽,一脸漫不经心,似乎是在欲望总被满足的优越生活中养出的神情。身后站了两人,不知是跟班还是家丁。
“小屁孩毛长齐了吗?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我孟云的大名,竟敢打我未来妻子的主意?”
孟云推了周林一把,男孩踉跄向后倒去。一旁的跟班也凑上来,他见状不对,匆匆离开了现场。
随后的几天里,周林从家人和亲戚口中了解到,孟云是地方官吏的长子,平时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依仗家里的权势,赖账也是常有的事,城里各家商贩都唯恐避之不及。听闻诸多事迹,周林隔日一早赶去白家布坊,告诉店主,孟云品行不端,婚后未必会善待他的女儿。
店主摆摆手,心想这么小的孩子也来劝他。他敷衍周林,女儿本来就是给别人家养的,如今他已经收了彩礼,不好意思反悔。
不久,两家便举行了婚礼,婚后桑羽不出大门一步。周林再也看不到她,渐渐地忘了这个为他带来最初悸动的女孩。
再次感到魂不守舍是在五年后,此时周林已经开始参与打理家中生意,他做事用心,为人牢靠,街坊邻居都颇有好感。偶尔有姑娘接近他,周林会试着相处,可她们都不曾涉足他心中最纯净柔软的角落。
一天傍晚,周林和伙伴在酒家歇息,谈天说地间,突然发觉周围的喧嚣声安静了片刻。他转头张望,只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位身着桃红色罗裙的女子身上。她轻施粉黛,展现出一双狐狸眼,鹅蛋脸和樱桃唇,腰间系着一束丝带,勾勒出窈窕的身段,漫步穿梭在酒桌之间,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酒楼老板的千金楚绮月。当下她双眼定在一位客官眉宇间,对他浅浅一笑,那人便心猿意马,露出一脸痴态。绮月却转身走了,留下他独自失落。据说曾有人忍不住冲动,光天化日之下贸然上前亲近,挨了一顿打不说,还赔了不少银子。
周林和伙伴呆到很晚才离开酒楼,回家后一直忘不了那一眼芳容。接下来几天,他得空便四处打探有关绮月的消息,多有人打趣她是狐狸成了精,也有人净说些毫无依据的流言。听着听着,周林脑海里回响起几个字,“庸人自扰罢了”。
他相信绮月只是愿意展露天性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想着想着,便觉得只有自己能够理解她。他常去酒楼附近的市场闲逛,期待在这里巧遇她的风姿。
终于有一天,周林得以如愿,然而这次相逢,却是因他最不想见到的人而起。那个下午,他听到市场某处传来破口大骂的声音,便匆忙赶过去查看,发现是孟云在一家果摊前指责铺主挑了次品给他。小贩直喊冤枉,孟云却不依不饶,要求加倍赔偿。孟云身后,绮月的橘粉色襦裙在一众青衣家丁中颇为显眼。周林难以抑制惊鸿一瞥所引来的心动,他的头脑却逐渐被纷乱的思绪占据。
同为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周林明白,孟云此举是在向绮月展示自己的威风,试图以此俘获芳心。可他已经有了白桑羽为妻,他打算怎样对待两个女人,是休了桑羽,还是纳绮月为妾?周林佯装事不关己离开了是非之地,心中暗想该如何探听此事。
很快他得到了消息,原来白桑羽早已不在人世。嫁入孟家半年后,她便频繁经受冷遇,到后来像奴仆一样受使唤,生了病也不请人照顾,病死后连葬礼也是草草了事。孟家不曾对外声张,只当是死了下人,在他家做短工的人却看得清楚。
周林悲痛之余义愤填膺,怒骂孟云像条四处撒尿的公狗,只知道糟蹋不懂得怜惜。为桑羽复仇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从一丝阴霾到黑云压城。他照旧为家里做事,只在得空时前去市场漫步,万事毫无异样,除了那把唯有他知道的藏在葛衣里的长刀。
当孟云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周林抽刀上前,一下砍在他的脖颈,瞬间血溅五步。孟家家丁和跟班们纷纷吓傻了,他们虽然曾欺凌人致死过,但都是从侮辱到拳打脚踢步步升级,从未见过周林这样不声不响,动手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看着孟云倒地,周林渴望此刻绮月就在不远处,目睹他挥刃的英姿。下一秒,他冷静下来,沿早已摸清的小路逃跑了。
确定身后无人追赶,周林换下衣服丢到河里,用身上盘缠搭上一辆马车,随之前往陌生的方向。
一番颠沛流离后,周林被一伙强盗收留。他们当自己善心大发,救了一个小叫花子,平时打发他干脏活累活,周林也随叫随到任劳任怨。就这样过了半年,直到某天他们在山上喝酒,兴头上来叫了周林共饮。
借着酒劲,强盗们聊起自己见过的场面,从躲避官府到取人性命。其中一人随口问了周林一句,他便讲起斩杀恶棍一事,细节充分,不像是自吹自擂。强盗们让他挥刀,对着一棵树示范,周林照做,寒光闪过时唯有腾腾煞气。他们顿时称赞周林为少年英雄,下次拦路抢劫时让他打头阵。而后周林也没让他们失望。
光阴荏苒,转眼间又是两年。强盗们辗转来到一座小城落脚,顺便在附近探风踩点。周林手上积攒了钱财,想做一门正经生意成家立业,于是开始观察当地的生活。
就在这里,他遇见了今生难忘的恩师。
*
辛苍祖上是诸侯出身,可惜到了他这一系,除嫡长子外,已经没有任何家产可供继承,甚至连家族荫护都微弱到可以忽视的地步。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次子们学文或习武,后者多以矛戈,御驾和兵法为主,唯独他偏爱剑术。儿时,辛苍的亲兄弟和同样地位的伙伴们多与他交好,直到成年后,他们多数在军中任职而他只能另谋出路时,他才明白其中原因。而后,他游历各国,成为诸侯公子们的剑术指导。偶尔回想过往,也会思量着比较起各自的境遇,只觉得他如今的生活乐得自在,不知觉中过了半生。
那天,辛苍借住在薛城,晨间舞剑以驱赶昨夜醉酒带来的昏沉感,被一个路过的小伙子看到。他在门槛边的废弃石料上坐下,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辛苍用余光瞥见他专注的模样,便示意了几下实用的招式,小伙子留意到了一瞬间的变化,与之前的花哨动作不同。他兴致盎然,等到辛苍晨练完毕后恭敬地上前求教。
辛苍此前从未教过庶民弟子,他反复想了想,让周林去寻一件拜师礼物,不限定类别,以管中窥豹观察他的品性。过了两天,周林带了一张虎皮回来。辛苍爽快地答应了,并笑着歌颂起与虎谋皮的勇气。
周林习剑格外用心,常在指导时间外独自练习钻研。每隔一段时间,他的剑法有所长进,辛苍都看在眼里。不久后,辛苍受邀离开薛城前往他国王都,周林以随从身份跟在他身边。
作为暗处的弟子,周林跟随了辛苍两年,直到某天在一间客栈,他被商队中人指认是之前劫过他们的匪徒。周林反问他何出此言,那人回想着领头强盗蒙面的样子,眉眼间稚气未脱,依稀可辨有相似之处。辛苍不信,打发了那人后派亲信调查,一个月后得知周林曾因谋杀地方官的长子被他的家乡方圆十里通缉。
周林向辛苍一一说起孟云的恶行,老师却道他犯了王法,本当依法惩处,只是师徒一场,为情为道义,他们应该私下做个了断。于是提出决斗,以剑道定生死,若是周林赢了,往事一笔勾销,若是输了便任杀任剮。周林欣然答应。
前几个回合,辛苍所出皆是与周林讲解过的招式,攻防早已了然于胸。而后,他突然使出一招保留的杀手锏,本以为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却被周林以反应速度躲过。难以察觉地,辛苍乱了阵脚,反被周林制服。
周林不忍心伤害恩师,收起剑准备离开。辛苍欣慰地告诉他,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剑客。
“剑客的剑,挥向更强者,而恶霸的剑,挥向弱者。”周林始终记得告别前,辛苍对他最后的教诲。他许久后回到辛苍住过的故所,却寻不到任何踪迹,唯有墙壁上剑刃的划痕,如同一个人孤单的背影。
从此以后,周林在谋生之余,常行侠义之事,不久便在几个小镇间颇负盛名。他的名声引来了不速之客,此人自称是郑长晋,卫公子麾下的门客,受卫公子之命邀请周林前去其府上。
周林想起跟着孟云的那帮家丁,礼貌地拒绝了长晋。长晋见利诱不成,便以害处威胁,告诉他独行侠只能落得暴尸荒野的下场。周林反问他,你执剑一生,只是为了有人替你收尸吗?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长晋,他提出决斗。这是周林第二次生死对决。
两人交锋时,长晋多次逼迫周林格挡,令剑刃撞击。起初周林以为是功法不同,直到他的剑断了半截,远远地飞了出去。长晋把剑抵在周林喉上,以仁义之名限他在一日内自尽,不然即使不能亲手杀了他,也会让他侠义之名丧尽。随后,长晋高歌离去,周林沉默地退回房内。
半晌过后,一位少女请求来访。“她要见便见吧。”周林随口答应,魂魄仿佛已经离开身体。
少女进门坐下,几句问候过后,她疑问周林为何如此意志消沉。他把刚刚发生的事如实告知少女。她听闻后劝说周林,离一日还有时辰,稍后自裁并不违背信义,并问他是否有后事需要料理,她愿意效劳。周林离家逃亡许多年,家人兄弟不知生死,早已了无牵挂。他见少女颇有侠客之风,便问她名字,少女自称翎。
一个时辰过后,周林仍在原地静坐。翎回来见他,手上提着一个麻布包裹的盒子,说是给他送饭。周林拆开包裹,只觉得异香扑鼻,精致的木盒薰过浓厚的香料,令人想到珍贵的药材,或是其他珍稀之物。他打开木盒,里面塞着一个放过血的人头,太阳穴有箭镞贯穿的痕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决战过的郑长晋。
“如今长晋已死,想必少侠寻生路无忧了。”翎对上周林的目光,莞尔一笑。
“只是我再也不能行侠仗义。”周林把师傅的教诲转告给翎,“若不能重义轻生,只是凭手中的剑恃强凌弱,和恶霸有什么区别?”
翎回应他,世上的恶霸有许许多多种,不止于乡里市里。官府里有恶霸,朝中有恶霸,甚至诸侯中恶者称霸,亦可用这个词形容。斩杀街上的恶霸只需要勇武,而斩朝中恶霸,国之恶霸,则需要智谋,勇武亦可成为其助力。
周林不禁问翎是怎样的智谋。翎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活下去才能亲眼见识。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林和翎常常像挚友一样会面。有时周林问起翎家世,总是得到敷衍的回答,一来二去,他也就不过问了。他喜欢和翎讲自己的少年心事,描述那些路过心上时,依旧泛起涟漪的人影,话语和内容时常重复,一遍又一遍。
“你一袭红衣,张扬的神气有几分像楚绮月。”某天,周林突然来了一句。
“是吗?我怕是那个被欺凌致死的。”翎的语气像在拿自己打趣一般。
周林反复思索,没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眼前浮现起那个苍白冰冷的人头。转眼离那日已经过了一个月,少女突然让周林报答她送饭的恩情。周林问她需要自己做什么,翎不多解释,只带他来到一个园林,告诉他等下在两条路中选其一。
周林静候良久,直至一阵竽声响起,两支队伍从他身边走过。一边是由四个人抬着的轿子,顶部盖着层层绫罗,象牙白底色上绣有点点桃花。一边是由马僮牵来的一匹棕红色骏马,翎身着绯红罗衫长裤缓缓走来。
乐曲在悠扬的旋律中停下,轿中女子抛开顶部的盖子,任其向后滚落。没有帘子遮挡,周林可以看到她抚琴端坐的身姿。他猜到是翎和她说过的卫家千金卫玉瑶。她冰肌玉肤,容貌清丽,如月下昙花,粉尖莲瓣,美目盼兮似霜露凝结。抬轿人不多停留,向左边的小路行进,只留给周林盘发的背影。
另一侧的翎眉宇间英气不减,她翻身上马,手握缰绳,令马儿慢跑起来,马背上的她如同跃动的红霞。周林听从自己的心跳,向右方奔跑,试图追上那匹马。
尘埃落定,无言的寂静中琴声响起,如秋风萧瑟,江水东流。
男子后来更名为临,他是子翎身边最忠诚的护卫和死士。
锦梦
子翎在荆乡修建了一处行宫。说是行宫,不过是将原有房屋外部扩建内部改造,额外新添一座三层的塔楼而已。她看着兴建中的楼台,向村民们承诺会在建成后邀请各位前来观景。慷慨的举动在贵族和官员中并不多见,子翎以此收获了美名。筑于庙宇原址的学堂已于不久前完工,一对农学父子引进了犁车,传授村民们用牛耕地的技巧。这种新方法不仅减轻了村民们的劳苦,还能提高效率增加收入。预想着今年的税收,子翎下令为自己建造行宫。乡民们对高塔未有所闻,因此能无形中提升自己的威信,只是这样还不够,她必须对所有盈余的资源加以利用才能安享其成。
子翎恍然间想起自己年幼时描画人偶一事。那天她完成功课后得到准许,由两个家仆陪同,在王宫里四处闲逛,好奇地走进了一间工坊。她看到工匠们在捏制,雕刻一些小人,并用画笔为他们添上五官,加以鲜艳的衣着。子翎对这些精致的人偶颇为喜欢,便问匠人们要了几个风干的白坯,拿着颜料和毛笔回到自己的居室涂画起来。她一边描绘,一边给人物命名,想象着他们的生平,经历与未来。
“乐师小名叫绾绾,总在闲暇时幻想自己前世是蝴蝶,于是绣了一只蝴蝶在衣袖上。”
“这位是景儿,她出身低微却才华横溢,凭借智慧成为了世上少有的女文官。”
子翎自言自语着,没有发觉到女师从身后悄然走近。她看到了子翎手中的陶偶,问安过后便责备起来,身为一国王女,怎么可以做下人的工作。
子翎不悦,反问道:“姑姑是大夫家遗孀,受父王之命教授我女子礼仪,然而此事无关礼仪,姑姑却意图管教,可知做了非分内之事?”
女师未料到子翎会反过来压她一头,她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一板一眼地讲:“王室子女一言一行关乎社稷,作为王女,必须举止得体,对嗜好有所节制,你怎么能说这不是礼数的一部分呢?”
子翎反驳道:“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谓礼,只存在人与人之间,是继道德仁义之后维护秩序的替代品。如今我关上门,在自己的居室里画陶偶,怎么就和礼相关了?”
女师无话可说,只好先行告退。隔日辰王将子翎召至书房,问起涂画人偶一事。
子翎知道是女师偷偷上报了父王,赌她未把自己原话全盘托出,先假意认错,又说:“孩儿蒙受父王关爱。父王身为君主,日理万机,不该事事亲躬。孩儿平日里举止不当,应由女师提点,不该劳烦父王费心。”
辰王觉得言之有理,他命人告知女师,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不用上报了。女师一向忠心耿耿,不忘职责,冒着惹怒大王的风险,上书将子翎的巧辩一字一句地转述给他。就这样,子翎挨了体罚,而那天随同的家仆和涉事的工匠们也分别受刑,并免去职位。
事后她才明白,这些陶偶不作他用,是陪葬的人俑,目的是为了让她和父王,还有其他的宗亲贵族去往地下世界后,依旧有仆人,臣属和姬妾相伴。在殷商时期,这些人统统被活杀埋入墓中,周天子改制后按等级限制了人殉的数量。诸侯们生怕不够用,纷纷制作出逼真的草人,木像乃至陶俑替代。后来多家学者提出了人死无知的观点,殉葬有被废弃的苗头,却出现了自愿生殉的人。子翎翻阅着竹简,觉得实在矛盾。
此后,她再也无法用最初的眼光去看这些陶俑了。小人们的仪态和色彩没有改变,却不再让她产生,对某个未曾相识的人一生轨迹的浮想。如今她已经成年,通过自身的谋略得到了更多的自由,更是拥有了荆乡的管辖之权。在她看来,这乡间一方天地,和第一眼的陶坯一样,是某种可以赋予生机的事物。
塔楼还没完工,子翎已经有了谋划。她写信给自己的私人裁缝雪央,让她携几名宫廷绣娘一同前来。安置好绣娘后,她从学堂里空出一间房,召集村里从事纺织的妇女,为她们提供上等的丝绢和绣线,由绣娘们传授宫廷技艺。
不少村妇曾经参与农活,如今有了更轻松的工作,自然甘之如饴。子翎在一旁监督,她立下规矩,每日核对布匹丝线的总量,遗失超出正常损耗时严查,对盗窃行为以等价财物加倍处罚,不能上缴者杖刑。绣品出众者按宫廷月例赏赐,双手笨拙不能掌握技艺的人则暂时辞退。
三个月过后,留下来的女工们出品速度和质量便与绣娘们相差无几。雪央曾带着半分担忧问子翎,她要这些绣品做什么,王侯将相家中女眷皆有统一供应,而寻常富户穿宫廷的样式不免僭越。子翎听罢笑着拍她的肩膀:“放心,绝对不会和你们争的。”
记得子翎第一次拿胡服托她仿制时,对她承诺,倘若有人问罪,只管说是她子翎自己动手做的。王女一向愿意担当,雪央也安心听从她的命令,她等子翎打赏完几位绣娘,陪她们回王宫了。
绣娘们走后,子翎让女工抛弃宫廷的纹样,自行发挥做些图案。一些人顿时手足无措,作品依旧大同小异。部分人受花草启发,织出漫山花海之象,还有人做了连绵不绝的三角形或方正的几何图案。子翎从中挑出优异者,规定把前一类用于大面积的布匹上,点缀或平铺,而后者绣在长条的绢布上,用来做衣带和衣襟。在不断的交流协作下,绣品很快叠满了一车。
子翎把这一批料子命名为新绣,她买通了负责掌管外交礼赠的官员,混在夷人献来的礼物中。辰国王室虽以祖上受册封为荣,自认为和假意归附的蛮夷国邦不同,但考虑到他们的军事实力,还是以积极建交为策。很快,新绣便由辰王分赏给嫔妃和文官武将,到了贵妇们手里。
在此期间,子翎一直居住在王都,并派亲信观察,等待这些妻女们外出时,服饰上出现自家出品的纹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没有听到想要的消息,最多得知,有人用新绣做了袖口和裙边。失望之际,突然听闻王都第一美男子孟连衣着上又多了另类的纹饰。
子翎心中暗喜,她曾听游说的儒生讲,此人言行举止浮夸,爱修饰衣帽,是华而不实;与公侯子弟们多有私交,招惹女子爱慕,是生性轻浮。他缺乏男子汉大丈夫的品格,祸乱社会风气,迟早要遭遇悲惨的下场。当时她只觉得这位学者过于激进严苛,令人心生寒意,得知孟连过的风生水起后,她开始时不时把言论中的词语当成笑料揶揄起人来。
当机立断,子翎写信派人快马加鞭寄至荆乡,吩咐女工们赶制一批料子,设计相似,纹饰和针线从简。接着又在王都租下一间铺子,打扫布置后摆上普通的布匹和丝绸,只在最深处紧锁的镂空柜子里放置新绣的面料。过了几天开张大吉,她请孟连穿起新绣制成的衣裳,在店铺周围走动。前来围观的人们,有一部分对新开张的布坊感兴趣,更多人则是为了目睹孟连俊美的容颜。
很快,人们相互打听,口耳相传得知了这种夷人贵族的工艺,只是其数量稀少,价格高昂,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不能接受。过了十天半月,新绣的出现仍在热议当头,街上冷不丁的出现几个穿着此纹样的女子,原来是将军和重臣们的娇妻美妾。子翎见时机成熟,将赶制的粗糙简略的绣品运来,以不到原绣品一半的价格出售,没多久就被抢售一空。
不久,子翎的布坊就变成了简易新绣的专营店,她聘请了自己的家仆代为出面,市民们谁也不知道背后竟是王女在经营。有作坊想从这股潮流中分一杯羹,买了几匹布回去仿制,但质量品相皆不能与原版相比。
子翎把经营所得利润用于修桥铺路,开垦新田,吸引了许多远处乡村的农民。只是花无百日红,人们对新绣的热衷终会归于平淡,甚至真相被人揭穿也有可能。子翎思量着,想出了新的策略。
她召集一批宫女,又唤来雪央,和她一起观察研究女子的面相和肤色,根据综合形象分为宫商角徽羽五类,为之搭配不同色彩的衣物。如果发现同一件衣服穿在两个同类的人身上,效果却相差甚远,就选取新的特征重新划分。反复试验几次,终于得到了可用的标准。
依照这套分类,她的店铺可以为身份尊贵的女子定制专属服装,从此名声有了保障。子翎和多家妻女相约游园,借机向她们介绍布坊的新业务。就在她为之忙碌时,辰王突然传话给她,说有要事相谈。
到了书房,辰王闭口不言其他,只是问起她给荆乡带来的改变,说前些日子他派人去巡查,看到一派兴旺景象,还有新添的三重塔楼。
“凡有暴富或一朝掌权者,皆好兴建高楼,殊不知楼层越高,不慎跌落时摔得越惨。”
子翎思索片刻,知道父王意不在她,便回道:“尽管如此,从塔楼上眺望,可以看到更好的风景。”
*
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明节,按照惯例,每年的这个节气,逢月圆时分,家家户户围坐在篝火边烤些山药,菱角和鸡蛋。子翎也参与其中,她把轻薄的罗纱蒙在苇篾扎成的灯笼上,小心翼翼地点燃灯烛后,纱布内透出绚丽的彩光。接着又在两棵树之间束起一条绳索,将灯笼一个个地挂在绳上。妇女们怀揣各自绣品前来。半个月前,她宣布借用佳节举行一场大赛,要求各位在此期间准备或挑选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在灯光下供大家伙儿评比欣赏。
女工们的作品各有千秋,多是些吉祥、丰收或阖家欢乐的图案。当她们展开子翎的作品时,不免啧啧称奇。与其说是刺绣,不如说是一幅正反两面的画卷。它由两张漆黑的绸布缝在一起,正面一只太阳金乌翱翔划过天际,背面则是映在山川河流里的无数轮月亮,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缓缓升起。
没有异议地,她的作品在灯会中拔得头筹。其实这幅图是在她的描绘和指挥下,由雪央代工完成。他人动手的作品得了奖,子翎于心有愧,她把作为奖品的点心和佳酿分给众人,以犒赏她们几个月以来的辛劳。几人就地坐下享用起来,其他人也不再客气,就这样,一场简单的宴会开始了。
直至深夜,女人们返回各自家中。子翎一个人登上塔楼,周围只有一盏灯笼和皎洁月光,她倚在栏杆上,遥望远方,还能看到一两处未熄的篝火和灯光。
子翎联想到那番话,她心说,若不是站在栏杆上,绝对不会轻易失足摔下。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非得站在栏杆上不可?如此思绪漫无目的,仅是愉快心情的产物。
坐拥此情此景,身居高位抑或是不居高位,又如何?
天地
有传闻大臣康巳征用封地属民修建宅邸时,曾任由监工打死民众,还将人活埋在地基下镇宅。辰王一向以民为贵,他听完几人进言后,带兵进入康巳府邸搜查,不仅对房屋掘地三尺,还把贴身家仆和管事带走审问。雷霆般的行动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收获,小吏们从宅邸的暗室中,找到了康巳私通郑国的书信。
康巳曾权高位重,显赫一时,却转眼失去君心,又因罪行败露沦为阶下囚,在外人眼中彷若突来的暴雨冲垮了耸立的沙丘。这一切的发现和处理进行的有条不紊,时机上恰到好处,如同编排好的一场合奏。
军队和粮草正在前往郑国意图进攻的城镇,一颗湛蓝的绿松石珠子滚过未能送到郑王手上的地图。前些天,子翎视察制衣坊时,留意到康巳夫人发簪上的宝石极美,色调和光泽世间难寻,于是令手下故作不经意问起打听,得知是郑国的礼赠。即使对诸侯而言,此等宝物也非常见,以至于随手赠人不心痛。如今戴在康巳夫人的头上,想必郑王对康巳有所求。她知道此人掌握国内兵力和物资调度的信息,一面上报父王,一面派手下严密监视其府上人员往来,连天上的飞鸟也不落下,终于发现了乔装成平民,深夜出行的信使。
密探记下信使车马的特征,在十几里外的关卡处将其拦下,几人搜查车内,翻出了康巳欲献给郑王的城池图。
紧接着便是搜检一事。
郑王得知计划败漏后,大概会暂时放弃进攻的意图吧,子翎边想边手捏珠子,划过地图上的勾线和标注。蓝绿色的玉珠如同一叶孤帆,漫游在瞬息万变的海上。溪正襟端坐在对面,待她先开口提出话题。
“如果此事前因后果被大臣要员知晓,他们会怎样应对?我想听听你的见解。”子翎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溪的眼睛。
“夫妻若不能同心,今日一事将带来警示和猜忌。有身份的丈夫们会让妻子远离自己的事务,更有甚者会限制她们的生活范围,约束其行动,以此防范。”
“诸如此类非上策,但皆有礼法可循。”子翎赞同道,“师必有名,因此我们需要另立一套理论,非儒非墨,非黑非白,却能融入不同阶层的生活方式中。”
溪眉头紧锁,从记忆中搜寻相应的论调。子翎打断他的思考:“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塔上眺望山丘,所见的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吗?”
溪点头,子翎阐明论点:“林中的树,不需要一方统治一方,一方服从一方,每棵树多生长一片叶子,便是给名为森林的整体增添一分颜色。如果这种关系能够用于个人与天下,种种问题就得以解决了。”
“「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生发枝叶是树的天性,而人亦有人之天性,顺之则盛,逆之则衰。”溪沉思许久,用列子的话答复。
另一处时空,一只手握笔,于绢帛上肆意挥洒。
「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
*
时常有村民路过三重塔,看到白袍窄袖的人影伫立楼上。他戴着环形头冠,全然陌生的扮相,于此间的一切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冲突。目光凝望远处,眼中却似乎不见寻常山水,而是另一番景象。
一旁的嘈杂声中,子翎在行宫的客室里问受邀前来的门客,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得到的答案不外乎黎民百姓,单调的字眼近乎把耳朵磨出了茧子。她怀着一种平淡坦然的伤感问自己,你究竟想要听到什么回答呢,作答其他的人,是不会成为你的座上宾的。
十六岁生日宴上,辰王赠给子翎一顶镶有红玉的龙凤纹金冠,形制华贵威严,只能在重大祭祀时穿戴。有一天,她取来金冠,问客室里溪在内的所有人,这顶金冠沉入水底,或熔化铸成刀剑,哪种结果更可惜?
有人回答沉入水底,说铸成刀剑,黄金尚在,倘若落水无法寻回,就是永远没了。
亦有人持相反观点,说金冠沉水,只是拥有它的人的得失,其形仍在,若熔化制成他物,世上就再也没有这顶金冠了。
纷纭中,子翎也给出论调,她说:“金冠沉水,可以明志,可以寄哀思。铸成刀剑,其硬度不如铜铁,不堪劈砍,是无用之物。物不能尽其用,便是可惜。”
片刻后,有辩者不解何人意图做此蠢事。子翎言,只因其为可塑之物。
*
自金冠之辩后,子翎推溪坐上了乡师之位,自己则居于幕后,所有指令都由他代为传达,过不久又安排他以士人身份参与常朝。门客中有人问子翎,为何不偏安一隅享清福,而是要执棋纵盘参与朝政。子翎以吟诗的情感和语调回应:“如果仁德之说能够除恶扬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义了。如果明哲保身能够如愿,清静无为未尝不可。天道无常,你我亦在天地间。鸟儿尚知在风雨来临前加固巢穴,我何不竭尽全力争一番呢?”
子翎委托溪把历次朝会的重点和细节报告给她,并在诸臣之间一言不发,只是观察和学习。终于有一次他带回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一大臣命人巡视荆乡,见是由当地人出身的溪治理,便得出结论,其兴旺缘于乡人自治。他向辰王提议,在各郡县采邑选拔德才兼备之人,由士大夫培养后任命官职。
子翎哑然,这位大臣平日里看似明察秋毫,却完全把她当成了隐形人,对她所有的努力视而不见。她带着半分自嘲得意地想,这不就是敌在明而我在暗吗?父王知晓幕后底细,定然不会采纳,将变法之言交给群臣议论,也许是抛砖引玉,抑或另有目的。
想到这里,她当即奋笔疾书,力图抓住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起笔先是反对此策,以南橘北枳之说论述偶然在一地的成功不足以效法推行,而后又言举荐制度经由人手,人皆有私心,难免不会成为臣下培植势力结党营私乃至蒙蔽君上的利器。更何况辰国兵力还不足以威慑列国,打消他国进犯的心思,应当设法强军而非文教礼乐治民。若要从民间选拔人才,不如取勇武之人任命军职。
其因有三,一是德才没有唯一的衡量尺度,只要能言善辩,就能把黑说成白,恶以为善,反观武技高下则一目了然。其二,武举有的放矢,成效可见,而文教未然。例如平时用孝道教化百姓,战事发生时又需要征兵,使年轻人远离父母,如同一辆由两匹马拉往相反方向的车,去不了任何地方。其三,兵在于勇而不在于众,正如将在于谋而不在于力,培养一支士气纪律优良的精兵,配合擅长策略的将领,便能以寡敌众,关键时刻反败为胜。尧舜之道,无非耕耨桑蚕,鸡豚狗彘。若使较少的人从军,却达到大规模征兵的实力,余下的百姓便得以留在土地上耕作收获,国家粮食富足,人民安居乐业。「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收尾后,子翎把木牍递给溪,吩咐他亲自面见辰王献上。溪走后,她又转着笔,思考起武举精兵之政的障碍和弊端,以及应对的良方。
夜幕降临,寒意料峭,窗外风声阵阵,仿佛凶兽来袭的前兆。子翎深知自己不能掌握变数,却在思索中寻到泰然自若的境界,她的目光穿过窗布,望向屋外的黑暗,似乎在与之宣战。
此去经年
史书记载,辰国国相收受贿赂,采集黄金,在自家庭院里建造了一座光芒耀眼的金树,枝叉如藤蔓般蜿蜒向上,直至九重天。
此事牵扯到王女子翎,她雇工匠用铜仿制辰王赏赐的金饰,再鎏金包裹使其真假难辨,而纯金的原物,则统统进了国相的库房。她这样做,是为了让国相在辰王面前美言几句,获得宠信从而积累权势。
辰王斥其财令智昏,国相跪在地上请求准许自裁,这是斩首和株连亲族之外的一条路。听到这个词,子翎为国相和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凉外,竟生出了置身事外般淡漠的思考。人心何曾明过,你知道为什么两位王兄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吗,子翎一直觉得,是父王苛刻的要求压垮了他们的精神。
仿佛能看到国相倒在血泊里,子翎回忆起了两人的初见。她因为天生反骨的性格遭受体罚。对于王室子女,行刑师用尽手段,施加痛苦而不伤及皮肉筋骨。完毕后,她被架出刑室,一双眼睛迎面对上途经此处的国相。只见他眼神忽变,似乎被无形之物触动了。子翎的身体半瘫着,可在她幼小的躯体中,住着无论倒下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的灵魂。
“坚易折,柔恒存。善于弯曲的事物不易折断。”国相劝告她。
“这世界上没有不弯不折的金属吗?”子翎反问。
“凡是刚强的,皆可被摧毁,只是方法,力度和时间的问题。”
“那么人力及借助外物无法扭曲折断的,便是我说的这种金属了。有生之年不见其毁灭,便是长存。”
国相缄默不语。些许时日后,派人告诉子翎他想炼制这种金属,需要黄金作为原料之一,如果她能帮助提供,他将说服辰王对她善待有加。子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她把金饰一件件地交给国相,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另一边,一种机制也在巧妙地运行。为了获取金饰,子翎学会了如何得到嘉奖,而辰王也喜欢爱财物的人——贪恋权财之人比什么都不要的人更容易掌控,这是他长年累月居于王位的宝贵经验,如今套用在了子女身上。
王女子翎能够看穿这一点吗?临死前,国相的脑海闪过一丝执念。
*
临被杀了,子翎希望他战死在与多个刺客的搏斗中,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被暗杀。无论哪种结局,有一点是相同的,他永远地离开了她。
还不知道父王会如何处置自己,子翎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再应对,然而她也不清楚等来的将是什么。她煮了一壶茶,传溪来书房对谈。
两人凝望彼此,久久沉默不语。最终子翎先开口:“无论智慧愚钝,忠诚奸诈,死后终归黄土枯骨。”
“长日有尽,此前万物律动终归静寂,然而不能抹去白日的光彩和喧闹。”溪以自创的词句回应,子翎不曾听闻。
“我想像飞箭般活过一生。随着与生俱来的动力行进,无依靠,无牵挂,有始有终,不悔。”受他启发,子翎也肆意表达自我,不再被形式束缚。
“是否太过短暂?”溪不禁发问,迎上子翎灿烂的神情。
“对于躯体化作大山,眨眼便是日升月落的巨兽而言,日月的运动如飞箭般疾驰。在栖息于蚊子毛发的小虫眼中,一支箭缓慢飞行,途中亦多有波折。”
子翎言罢,又问:“你说千百年后,人们会如何评价我们的时代,论为盛世还是衰世?”
“如今史书记录更为详细,后人兴许单独衡量功过,不会一概而论。”溪的语调中有所期望。
“我看未必。”子翎否定他,“这要看后人王朝的制度,如果相近,多半写成盛世,若相差甚远,定会判为衰世。”
子翎和溪一直谈到疲倦,所有的词句都昏昏沉沉,仿佛陷入泥沼般,方休。
*
从看到鸿雁的那一刻起,子翎知晓了自己的命运。这只家养的雁是聘礼中最具象征性之物,由楚国使者带来。辰王称公主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出面,命家臣代为收下。她联姻的对象是当今楚王,因此出嫁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八名宗室女子作为媵妾。婚事确定后,她按规定守在居室等待楚国护卫队前来迎接,于此期间不得见外男。包金的赝品首饰被统统销毁,从收没的财物中配齐了一套新的。
临行前,子翎一身珠光宝气动弹不得,溪来马车前见她,悄声低语:“你若婚后有悔,就逃回来吧。”
难以捉摸的一瞬间,子翎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却又刻意扭成了充满不信任的表情:“然后等楚国发兵攻来是吗?”
溪想要说些什么,被子翎打断:“我知道即使婚姻和睦,天下该乱还是会乱,虚假的和平并不值得我付出一生。只是我常想,这半生的幸运,是否都是借来的,终究要还回去。所谓有来有回,生意才能继续。”
溪听罢不再言语,低头行礼告辞。子翎又与其他人一一告别。很快车队便整装待发,于礼乐中启程,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向南走,不回头,在遥远的楚地,她要实施她的变法。
车队停下歇息时,子翎忽然留意到一名侍女模样熟悉。她把侍女唤至跟前,仔细一看,居然是乔装打扮的雪央。
回忆起往事,子翎心中明了。她幼时与宫中裁缝的女儿相识,得知她羡慕自己的服饰后,便邀请她到卧房里,私下给她试穿。如今她自作主张一路跟随,只因那份天真无邪的勇气和情谊。
*
婚礼大典过后,子翎被封为王后。楚王喜好完美无缺的玉体,子翎因为手腕上的疤痕不如媵妾们受宠。对丈夫的冷落,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致力于分内之事,低调地在宫中朝廷逐渐站稳脚跟。直到有一天,楚王看上了雪央,欲收入后宫。子翎虽不情愿,却还是配合楚王让她做了御妻。
朝中有人大书特书,称子翎无妒忌心,有娥皇女英之德。子翎闲来无事,翻阅此人字句,又想起她幼时和雪央玩耍,把珠串盘在她头上。
“你是少女初嫁,而我是新郎迎亲。”
文书与现实,仿若两重天地。子翎曾在心中纠结反复,最终为了打压盛宠的嫔妃,才放弃设计抵抗,任由雪央入宫。后来,她学会了如何均衡后宫以稳固自己的地位,而雪央也没有像其他嫔妃的侍女一样,一朝承宠后背叛旧主。
她曾经梦想的,都得到过满足,因此并不渴望和贪心。
管理后宫以外,子翎常与辰国联络,维系两国的盟友关系。所谓远交近攻,楚国和辰国之间隔了许多小国,楚王不仅对辰国没有进犯的打算,还需要从辰国借兵攻打他国。因此,子翎的举动并未引来猜忌。
光阴荏苒,直到头上生出几丝白发,子翎掌握并重整了楚国的史部,她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悉数埋进史书,楚人尚巫祀歌舞,居然没有发现。
桃花源
自从子翎远去,溪不再近朝堂一步。他守在荆乡做他的乡师,闲适的生活,让他梦见了许多事。
很久以前,有一部落名妘,由年长的女性为首。他们定期向商王国进贡奴隶以换取和平与安全。一次纳贡时,商国的使者看中了首领身边的一名少女,想把她带回去献给王上。首领和他约定了时日,答应到了那天,会为她梳洗打扮,与礼物一同献上。
使者回国禀报后,首领集结了部落里所有对商国不满的人,从中挑选聪慧健壮者领军,组织部落向商发动反击。使者携人马前来时,等待他们的是一群战士,将他们统统拿下。
待商的大军攻来,妘人早已逃往别处,愤怒的大军把他们的农田和房屋一齐烧毁。将领们认定妘人已是无根浮萍,启程回王都报喜。返程路上,夜里安营扎寨休息时,军队遭到了妘人的袭击。一时间人慌马乱,商军没抓到几个人,却被抢夺了不少武器和车马。
妘人们携战利品去往有亲缘关系的部落,换来借住生活的资格,又在这些部落里结识年轻人,说服他们一同反抗商王朝。
妘人们的动作,让商王决定扫荡周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第二次大军出动时,各部落迎来了一场血流成河的灭族之战,商朝军队把目所能及的男女老少全部屠戮干净,妘人中只有一个半大的男孩逃了出去。他翻山越岭,不知走了多远,最终被一户子姓的周人家族收养。
周人家族教他天理,这是他们的信仰和学术,其中字句皆来自殷商巫祀,却和半人半兽,要求人祭的西王母昊天上帝不同。周人的天理,如同慈祥沉静的女神,在世界之外主宰万物运行,无欲无求亦无悲悯。
男孩悟性极高,因而得到家族的接纳和重视,他与一庶女成亲,子孙世代传承天理之学。
后来周灭商,并继承了商的法统。男孩的玄孙子梁在研究史料时发现,商并非亡于纣的荒淫行径,而是在成王之后显露衰势。
商景王曾出动大军扫平周边部落叛乱,除去他们原有的首领,改为分封制,使这些族群彻底臣服。奈何新的属民人口众多,还保留着他们原本的文化。景王的弟弟成王趁机夺权,以废除大规模人祭的承诺得到了众多支持。成王即位后,他用多余的人口大兴土木,修运河造宫殿,这本是合乎天理之事,却使商王朝灾荒不断,周国得以发展壮大。后来商纣王恢复人祭,在国内引起动乱,姬昌姬发父子趁此伐商。
子梁将他的发现暗藏心中秘而不宣,对外继续弘扬天理的学说。直到病重临终时,他把宗子子彻唤来身边,用最后的气力告诉他四个字。
“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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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之际,任谁也不曾留意一名祭司的出走。
在他所属的地域,他有着极高的地位。他手中的龟壳,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然而登上他的位置并非易事。数千个巫师中,只有一人能够被选中,待前祭司衰老后,继承他的神力。新旧交接需要历经一番仪式,老祭司俯首跪地,年轻的新祭司持一把宽斧砍下他的头颅,让第一股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仪式中,双方镇定缄默,如同两座运动的石像。仪式结束后,栖息在原祭司体内通天的灵魂,就转移到了新祭司身上。
在商王国所有人眼中,成为大祭司并非幸运,而是天命之事。他即位之后,从过去占卜遗留的龟壳里,发现了前任们的秘密。这些拥有至高地位的祭司们早已知晓,用特定手法打磨龟甲,可以烧出自己想要的裂纹图案。他们心中没有鬼神,只有谋略,为自己图利益,或为王上出谋划策。如今,他也将成为其中一员。
他为自己选了一方土地,连带这片土地上的属民。贵族们十分乐意相予与他。随后,他下令雕刻与先祖相似,却不尽相同的神像,作为他属民的守护者。
两种事物能够团结人心,共同的希望和共同的恐惧。在商国人的心灵里,它们如一体两面般不可分割。十余年后,战火侵袭至他的领地,而这些新立的鬼神,帮助他带领民众迁徙到了遥远的荆乡。他们在新的家园开阔耕地,繁衍生息。离开了商朝的影响,许多祭祀的法术和仪式逐渐被人遗忘,只留下人们所需的巫医,吉凶,嫁娶和丧事等等。他也得以在选定继承人后颐享天年。
子彻和他的军队路过荆乡时,祭司的后人已经沦为不起眼的庙祝。这群不速之客把庙中石像滚入河底搭桥,庙祝却一声不吭,只道鬼神们也需要休眠,是时候离开乡民了。兴许平静清闲的生活使他忽视了人性之恶,当他毫无觉察时,另一村里颇有威望之人聚集起民众,指责庙祝维护神明尊严不力,将他囚禁后取而代之,带领村民们打捞并修缮了魑的石像。
古老的轮回,仿佛在这一刻又重新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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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想要把梦到的零碎的片段,和用思绪编织的史事,连同商队来荆乡采购的事,一一告诉子翎时,才想起旧友已经走远。他准备写一封信,寄到楚王宫里。然而在他的印象中,王宫像一堵高高建起的围墙。鸟儿有能飞过它的双翼,却会被射落下来。
没有了子翎的照顾,上级县令开始以屯积兵器粮草为由,巧立名目向他多要税收。溪不愿意收刮百姓,便向商队收钱。子翎的旧识把绣坊经营的井井有条,其出品依旧无从取代。商队把绣品运至千里之外,几乎无人知晓的地方翻倍售卖,成本里增添一部分税,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
溪不时与商队闲谈,听他们诉说旅途中的见闻。这些故事令从未远游过的溪啧啧称奇,作为回报,他讲起了他的梦,那是一幅亦真亦幻的青史画卷。
当他谈到祭司带领民众迁徙时,商队的伙计有所反应。有人告诉溪,群山之中有百亩良田,鲜有人踏入,适合作战乱时避难的去处。他之所以透露,是看中溪没有媚上之心,不会拿这个消息向君王邀赏。
进入这个地方,需要划船驶过一条小河,沿岸桃花十里,落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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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喊声中,一个男孩被村人关入地牢,里边漆黑一片,外面的大门被众人用巨石堵上。
根据村里记载,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百年有余了。先祖为躲避战乱来此定居,随后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踏入出口的桃园,离开村庄一步。然而总有不安分的人以身犯禁,这个男孩便是例子。
大门的缝隙一点点合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如果说刚才他还心存侥幸,觉得亲人们不过是恐吓他,这一刻他彻底醒悟了。过往的温情和亲缘化为乌有,众人想置他于死地,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男孩逐渐适应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在地面上摸索,触碰到了一边的墙壁。他又沿着墙壁行走,确定了地下室空间的大小。过程中,他的双脚几次碰到异物。大概是以往被关进来的人的尸骸吧,他绝望地想着。不过,就像其他村民不敢踏出一步,而他一定要走出去一样,这些被困死的人,不能打消他逃出生天的念头。
他试着一块块地摇动构成墙壁的石块,它们大小不一。而后他又发现粘合石块的泥浆可以用指甲抠落。他找到了一块略微松动的砖石,抠落周围的泥浆,几番努力后,终于拔了出来。墙外泥土的触感和气味激励着他,顾不上双手的破损,他又对相邻的石块如法炮制,终于在墙壁上捣出一个洞来。
他用自己的肩膀测量,确定刨挖过后,身子可以钻进去。他用一块片状的石块做工具,一边掘土,一边用手将泥沙刨入室内。刚开始,他被逃生的本能和激情驱使着,不觉得疲惫,可是过程实在太漫长。他昏睡过,觉得自己险些再也不会醒来了,但那个亲手凿出的窟窿告诉他,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他一寸寸地向上挖掘,期间有进展,譬如大量泥土塌方流出洞口,但更多的是困难。无边的漆黑里,他时不时触碰到岩块和锋利的碎石。
男孩渴时喝一口泥土中渗出的水,却无法阻挡饥饿,疲惫和伤痛向他袭来。他不禁想,自己的举动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节省体力,他还能在这地牢里多活几天。尽管如此,他没有中断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总结挖土的经验。心中的希望,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每一刻的动作,触感和呼吸便是他的全部。
如果要死去,他愿意以这个姿态,与他的意志,头脑和力量一起凝固在黄土之下。
终于,他看到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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