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穿过山河大海

我曾经穿过山河大海

1.

简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紧紧捏着车钥匙，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旋转钥匙打着火。

“放松，平常怎么开就怎么开，没事的。”坐在副驾上的是简宁的丈夫黎子铭，他沉声说着，抬起手想搭在简宁握着方向盘的手上。

简宁移开手去推排挡，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黎子铭的手僵在半空，他收回手放在自己腿上：“走吧！”

简宁打开左转向灯、松刹车、踩油门，七座的福特SUV缓缓启动，加油、提速，这辆载着简宁整个世界的车融入了旧金山的车流里。简宁抽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在牛仔裤上擦擦自己手心里的汗，凌晨的一幕又在她脑子里回放起来。

2、

“给我你的驾照，谢谢！”HERTZ租车行那个温和的黑人女职员的声音很好听。

简宁打开挎包，取出驾照的原件和翻译件递给她，露出一个虚假的甜美的微笑。虽然她笑不出来，可是礼貌还是要有的。

“呃！”站在一边的黎子铭忽然一声惊呼。

他们的龙凤胎儿女黎简晨和黎简樱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啦？爸！”

简宁用眼角扫他一眼，只一眼，她就转头回来，因为她丈夫黎子铭的绯闻女友陆雨萌就站在他身边。

黎子铭的脸涨红了，一脸懊丧地低下头，沉默一会儿，忽然，他抬头看着简宁，“简宁，我的驾照你帮我带了吧？”

“爸，你没带驾照？”双胞胎又异口同声地问。

“我昨晚放床头柜上，想好了出发前一定拿的。简宁，你帮我拿了吧？”

所有人都看着简宁，简宁轻轻摇摇头。

“妈，别逗我爸了，你一定帮他拿了，你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黎简樱抱着爸爸的胳膊，小脑袋搁在他肩上。

简宁看着女儿那张有点婴儿肥的小胖脸，白嫩嫩、粉嘟嘟的，像极了自家花园里初春时节打个小骨朵的樱花。只是，心里一阵苦寒，这怎么就成了她的错误？“我没拿。”

“这怎么办？”黎简晨不知所措地看着简宁。

“我带了，我带了，铭叔，阿姨，我带了，喏，我的驾照，还有翻译件。”陆雨萌欢快活泼的声音响起来。

3、

这次美西的自驾游，是今年四月，黎简晨和黎简樱分别拿到斯坦福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录取通知书时就定下的。简宁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查攻略、规划行程、订机票、租车、订酒店。当时的简宁是满心欢喜的，却也是恋恋不舍的，她的小鸟们长大了，要飞到更广阔的天空，以后留给她的将只有背影。

十八年前生下龙凤胎的那一夜，简宁把脸埋在黎子铭的胸口，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衫，“子铭，谢谢你，谢谢你，他们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礼物。”

那时，简宁觉得上天对她宠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简宁和黎子铭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从大一开始恋爱，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婚礼上，同学们取笑他们奉子成婚，简宁理直气壮地邀请大家几个月后喝他们孩子的满月酒。

简宁妈妈有些忧虑，她不喜欢女儿嫁给一个寡妇的儿子。然而，婆婆对简宁好得不得了。黎子铭经常会抱怨，“妈，小宁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儿？我其实是你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孩子出生，婆婆、黎子铭和简宁父母争着抢着带孩子，变着花样地宠着简宁。

简宁的好友江月说她是史上最幸福的月子婆。

4、

今天的行程是金门大桥和旧金山市区游。借助谷歌地图的导航，简宁开着车往金门大桥驶去。

简宁有点不适应谷歌地图的沉默，她更喜欢百度地图喋喋不休的唠叨，告诉你第几个路口怎么走，现在驶过底第个路口，还有几个路口往右转，现在走最右侧车道……提前预知方向，让她觉得安心，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而对未来的未知，会将她的不安感放大。

“简宁，车速太慢了，加点油，提起来一点。速度太慢很危险，容易被追尾。你看，限速55迈，你最少要开到50迈，上次来美国，我们研究过的，车速在限速的上下5迈左右，忘了？”黎子铭在旁边提醒简宁开快一点。

简宁有些讶异他还记得六年前那次美西自驾游的细节。那时候，双胞胎刚刚小学毕业，考取了全省最好的初中，他们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和两位妈妈开开心心地驾车行驶在美国西部的公路上。简宁爸爸没来，他不爱出门，他最爱的的事是每天守着简宁哥哥简真的儿子。

不过，那一次离家前，简宁检查了所有人的证件，她带好了黎子铭和自己的驾照和翻译件。到美国租车时虽然也登记了简宁的驾照，只是她一次也没开过，一直坐在副驾上看地图帮着认路，陪着黎子铭说话，缓解他长途驾驶的疲劳。

看到国内没有的“stop”标志，两个孩子和简宁会很兴奋，“爸爸、爸爸，stop，stop，看左、看右、看前，刚好三秒，走！”

这一次，简宁默默地在“stop”标志前停三秒，加油、走，再没人说话了。

“铭叔，阿姨肯定不喜欢速度太快，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慢悠悠的，我婶婶就是这样的，开车像蜗牛爬，她驾驭不了速度与激情。”陆雨萌坐在副驾的后方。她双手扶着黎子铭身后的靠背，她把下巴搁在靠背上，从简宁的角度看去，她的头就搁在黎子铭的肩上，嘟着小嘴，眼睛弯成月牙，一副娇俏可人、天真无邪的人见人爱模样。

相较于她二十五六岁的花样年华，四十岁的你确实是老阿姨，简宁无力地告诉自己。

简宁前些日子看过一篇文章，宣称人类、地球、太阳系以及整个宇宙其实是某种高级智能的四维游戏，整个宇宙无论个体还是整体的命运，不过是他们一念之间的一缕思绪。

简宁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人类几千年来的宿命一遍一遍地上演，各种狗血桥段不断地被分拆组合到每一个人的命运里。

5、

十九年前，刚上了两个月的班，黎子铭就决定辞职创业，他不能忍受自己的骄傲和才华在每天被指使去取报纸打开水扫地擦桌子中消磨殆尽。

婆婆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简宁已经怀孕四个月，丢了工作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

简宁想了一天一夜，跟黎子铭说：“去吧，不过，三年后你要给我买套大房子。”

那时候，他们和婆婆一起住在婆婆的那套小二居的房改房里。简宁在中学里教英语，周末，她去一家补习学校做兼职英语老师。

到沃尔玛卧底三个月以后，学计算机的黎子铭写出一套进销存管理软件。

当年，整个国家的经济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快车道，第三产业蓬勃发展，形形色色的小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利用周末和节假日，简宁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一个小超市一个小商店地推广黎子铭的进销存管理软件。也许是孕妇给人的亲切感，简宁的推广收效还不错。

生完孩子，简宁也辞去教师工作，专心到黎子铭的小工作室和他一起开夫妻店。除了黎子铭负责的开发和技术服务，后勤、财务、销售、售后什么都是简宁一手抓。

后来，简宁的哥哥简真注资，工作室成为黎子铭、简宁各占百分之四十、简真占百分之二十的黎简科技发展有限公司。

黎子铭在原来的进销存管理软件的基础上成功开发出一套完整的商业管理软件，细分出便利店版、超市版、连锁版、服装鞋帽版和医药版。两年后，黎子铭如约为简宁买下了他们第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借着国民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黎简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成功成为一只站在风口上御风飞翔的大猪，在商贸批零、餐饮管理、美容美发、休闲娱乐等各行业的管理软件中牢牢占得一席之地。

随着公司步入正轨，简宁也慢慢退出公司，把心力逐渐放在照顾家人、教育孩子上。

简宁妈妈无限忧虑地对女儿说：“小宁，新中国给妇女的权利你一定要珍惜啊！”

简宁笑着对妈妈说：“妈，杞人忧天这个词说的就是你啦！”

其实，就算她不想放弃新中国给妇女的工作的权利，后来也不得不放弃了。婆婆在一次意外中摔伤髋关节，手术之后恢复得并不太好，行走再也离不开拐杖。婆婆从原来的帮助简宁照顾孩子的助手，变成需要简宁照顾的老人。再后来，婆婆查出罹患淋巴癌，爸爸查出脑瘤，简宁就变成一只永远不停旋转的陀螺，终日在医院、学校、家之间辗转奔波。她很庆幸早年支持和协助黎子铭创业，今天，至少在经济上，她有一个强大的后援，丝毫不用为钱担心。

两年后，婆婆终于撒手人寰。那一夜，黎子铭哭得很伤心，“宁宁，以后我只有你了。”

“没事的，我永远永远都在呢！”简宁抱着他头，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抚摸着。

6、

“爸、爸，你说金门大桥是不是变小了，我记得上次来好大的，今天看起来不过尔尔嘛。”黎简樱咋咋呼呼一蹦一跳地叫着，“爸，过来，我们来张自拍，你是全世界最帅、最年轻的老爸。”

“铭叔，也跟我拍一张！”陆雨萌也站过去。

黎子铭拿过她的手机走到她对面。

简宁感觉到抱着自己肩膀的儿子的手臂紧了一下，她有点担忧这件事自己做错了，儿子是不是发现什么啦？

相较于活泼跳脱、大大咧咧的女儿，儿子的性格是安静沉默、细致敏感的。他的成长过程，简宁没有操太多心，一切就像她希望的一样，钢琴十级，围棋业余八段，每晚陪着简宁游泳一千米，最大的爱好是机器人，正是靠在机器人大赛的冠军和优异的SAT和托福成绩拿到斯坦福大学的offer。

女儿却是让简宁操碎了心，简宁喜欢的芭蕾，不学，要去学拉丁舞，拉丁舞也还行。可是一到初中，小姐姐一心一意去了街舞社，拉丁舞扔了，自己报名去学街舞，初中高中都是街舞社的台柱子，可是那种舞蹈，简宁怎么看怎么不爱。无论钢琴小提琴大提琴还是古筝，一边练一边哭着叫：“爸爸救救我。”简宁像后妈一样坐在旁边生闷气，在发现她悄悄地往钢琴键上泼水之后，简宁彻底放弃培养她的音乐素养。小时候，黎子铭带她去过一次马术俱乐部之后，樱樱彻底爱上骑马。话说，她骑着小马飞奔而过的样子确实帅呆了，可是，简宁总是担心她哪天会从马背上飞下来，摔断脖子。至于学习，完全是小富则安的态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得去就行了。虽然高二那年她开始疯狂努力读书，要跟哥哥一起到美国上大学，但是，简宁还是觉得她能拿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offer完全是黎家和简家祖上积德，祖坟上冒青烟了。

“陆小姐，请帮忙给我们拍一张全家福。”黎简晨几乎是半拖着把简宁拉到黎子铭身边，把缠着爸爸的黎简樱拽倒自己身边，手机递给陆雨萌。

8、

晚上洗完澡，简宁在自己的家庭群里看到那张全家福，黎简樱笑得像花一样美，黎简晨酷酷地看着前方，自己和黎子铭勉强地勾起嘴角，虚假的笑容没有丝毫笑意。

黎简晨和黎简樱在家庭群里讨论旧金山满大街都是流浪汉的问题。

黎简樱：美国的社会保障有缺陷才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者。

黎简晨：你没有发现无家可归者里没有老人和孩子？基本都是青壮年男性，他们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虽然出国前，简宁已经把整个行程发给大家，她还是把明天的行程发出去：离开旧金山前往斯坦福大学，参观斯坦福大学，晚上七点，刘教授家宴。

黎子铭的一个朋友在斯坦福大学当教授，明天要到他家拜访他，吃顿晚饭，介绍黎简晨和他认识，拜托他照顾一下儿子。

陆雨萌：明天有晚宴啊？还好我带了件小礼服来!

看见陆雨萌发言，简宁呆住了，这是她的家庭群啊，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女儿把陆雨萌拉倒自己家庭群里。简宁感到心脏一阵痉挛，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捏着。

简宁：子铭，你跟刘教授联系一下，确认我们明天晚上七点到他家。

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简宁发完这条信息，给手机充着电，起身去行李箱里翻医疗包，找出安眠药扔一颗到嘴里，就着矿泉水咽下去。

“简宁，你不舒服吗？”身后传来黎子铭低沉醇厚的声音。

他的声音一直那么好听，从少女时代开始，简宁就迷恋他的声音，尤其深夜里在自己耳边的低语，那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带着气音的沙哑的耳语，总是让简宁一瞬间就融化。

简宁轻轻一颤，“安眠药，我怕晚上睡不好，明天开车走神。”

“那种药，吃多了不好。”

“嗯！”简宁拉开被子躺下。

浴室的门关上了，传来水声。

简宁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安眠药助眠的，她不太记得，大概是五年前婆婆查出患淋巴癌开始吧。夜里在医院守夜，病房里婆婆和其他癌症病人疼痛的呻吟、绝望的低语，经常会令简宁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简宁也是那时候知道凌晨三四点是大多数危重病人告别人世的时间，那个时间，经常有抢救铃声响起，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奔跑的声音，家属悲痛的哭喊声……

后来，爸爸查出患脑瘤以后就更严重了，虽然手术后活体检测的结果是良性的，简宁总是心有余悸，总觉得一觉醒来，爸爸就永远不会再对着自己笑了。

迷迷糊糊中，简宁感觉黎子铭站在自己床前。

早晨六点，简宁醒来，她转身看去，黎子铭的床已经空了，被子胡乱地堆在床上。简宁知道他去跑步了，十多年来，他一直早起去晨跑。

以往举家出游，总是定三个标间，两个老太太一间，简宁带着女儿住一间，黎子铭带着儿子住一间。

这次定行程时，黎简晨忽然跟简宁说，“妈，定三间房吧，你跟爸一间，我和樱樱各一间。以后我跟樱樱走了，就剩你们两个人了。”

听得简宁眼睛酸酸的，努力地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9、

黎简晨上车坐到第二排中间，两个胳膊肘放在两个靠背中间，人往前趴着，不时地跟简宁和黎子铭说着话。

简宁有些诧异一向话不多的儿子，今天居然这么话痨。也许是因为一会儿就要到他即将学习生活至少四年的斯坦福大学，也许是因为即将离开父亲母亲，总之，今天的儿子让简宁有些心疼。

这次美国游，简宁本来极力动员自己的好友江月带着她做法官的老公和刚考取心仪的高中的儿子一起来。

江月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八月份，你这种走在人生巅峰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高考结束是离婚小高峰，我一个小律师，就指着多赚点小钱供儿子读书呢。不要这么看着我，帮助相看两厌很多年的人一别两宽，并不是坏事。”

当时的简宁也认为自己是走在人生巅峰的人，她哪里知道只一瞬间，她就跌落到最深的谷底。

简宁知道八月份，她的两个心肝宝贝就要离开，今天他们还是她娇憨软糯的宝宝，这一去之后，他们就是骄傲独立的成年人了，她再也没有办法把他们藏在自己的翅膀下，护在自己的心窝里。

如果不是他们坚持要参加人生只有一次的高考，简宁早就告别过去的生活了，她再也不必像打仗一样手忙脚乱地生活，每天六点起床，准备早餐，送孩子们去学校，送孩子们去补习班，陪他们到处去考试，陪他们查资料，陪他们选学校……

跟黎子铭确定时间买机票时，简宁感慨：“子铭，出发的时候四张票，回来的时候两张票，以后，只剩我们两个空巢老人了。”

简宁忘记他怎么回应的了，现在回想，也许他没有回应，只是当时的简宁并没感觉什么异样。

简宁延续着十多年来的习惯，每天夜里把为黎子铭搭配好的第二天穿的衣服放在床边的衣架上，早晨为他准备一碗温度正好的鱼片粥、鸡丝粥或者一碗青菜肉丝面。晚上简宁要接送孩子放学、赶去补习班，黎子铭有各种生意上的应酬，再碰头已经是夜里。简宁会削一盘水果，温一杯牛奶送到家里每一个人手边。

10

然而就是那一夜，高考刚结束，孩子们约了朋友出去玩，简宁一个人在家里整理衣柜，看着衣柜里满满的黎子铭的正装，想着也许该为他添几件美国之行的休闲装。

黎子铭回来了，喝了酒，他的助理扶着进的屋。

简宁把他安顿在沙发上，为他换了拖鞋，取下他的领带，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到厨房泡了一杯蜂蜜水，简宁坐到他身边扶着他把水放到他口边，“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了，对身体不好！”

黎子铭忽然夺过水杯，朝着远处狠狠砸过去，“简宁， 这样的日子太难受了，真的，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快憋死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每天按你规定的方式活着，每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都是你规定好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后天和明天一样，每天都一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简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黎子铭说出来的吗？他是什么意思？简宁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碎了的是玻璃杯吗？还是这个世界？

她以为他们胼手砥足打造了一个温暖的坚不可摧的家，他们齐心协力养育了一对优秀的儿女，可是今天他说他太难受了，这日子没意义，他过不下去了。

简宁真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上楼进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分房睡的，简宁记不真切，也许是他每天熬夜写代码编程序那段时间，他总是睡得很晚，灵感来时又忽然起床接着干活，怕影响简宁睡觉，他有时候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也或者是婆婆摔伤髋关节那段时间，简宁每夜起起落落地照顾婆婆，不想打扰每天为工作奔忙睡得很少的黎子铭，她有时候在婆婆房间打个地铺。

都是睡眠很浅的人，他们就这样开始分房睡，出于对对方爱和照顾。简宁有时候也想念那个在耳边呢喃的男人，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可是，生活没有一天不是像打仗一样度过，这些念头一闪而过。

她关心照顾他点点滴滴，护他周全，保他往前冲锋时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以为四面八方的飞刀和利刃刺来时，他会护着她的后背一生一世，而此刻，他从后背扎了她一刀。

这六月盛夏的夜晚，简宁觉得自己被冰封了，她坐在主卧的露台上发了一夜呆。

第二天，黎子铭穿着简宁头天搭配好的衣服出来，喝着简宁头一天放在炖锅里炖着的白粥时，他微微蹙了蹙眉。

11

简宁等着黎子铭来跟自己谈，然而，仿佛是喝断片时说过就忘的的胡话，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每天像从前一样微笑着跟她说：“我上班去了。”“我回来了。”

只是，简宁终于发现那些笑浮光掠影，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简宁不知道生活该怎么继续，自己的关心和照顾于他已经成为束缚的绳索，简宁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她也没有勇气和他谈，她害怕后面的结果是她的世界整个崩塌。

简宁洗衣服时，偷偷检查黎子铭的衬衫，没有口红印，没有香水味，也没有残留的长发，可是她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再为他搭配第二天的衣物，不再刻意准备她以为他喜欢的早餐，夜里不再削水果和温牛奶。她不敢再继续，她害怕这些自己以为的爱，在他那里其实是伤害。

黎简樱第一个提出异议，“妈咪啊，果然高考以前是熊猫，高考以后是狗熊啊，水果没了，牛奶也没了。”

水果和牛奶很快恢复了供应，提供服务的人是黎简晨，和被哥哥强迫的黎简樱。

黎子铭在午夜里扔下第一只鞋子，简宁没有等到他扔第二只，就接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打来的电话，声音清脆而欢快，“简宁阿姨，我是铭叔的女朋友陆雨萌，我想跟你谈谈。”

坐在约定的咖啡厅里，简宁看着这个比自己和黎子铭小十四岁，比自己女儿大八岁的女孩，说不上多漂亮，一张青春洋溢的朝气勃勃的脸，满脸的胶原蛋白，人如其名，可爱俏皮的萌妹子。

“阿姨，铭叔不爱你了，他爱的人是我，感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你退出吧！”

简宁想起她是谁了，黎子铭一个同学的侄女，去年研究生毕业，她叔叔介绍到黎简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上班的。这个学中文的女孩，去了总秘办。

简宁一言不发，站起来走了。听见陆雨萌在她身后说：“阿姨，人活着要有尊严，铭叔不爱你了，你就该带着你的尊严离开。”

简宁真的想离开，不是什么带着尊严离开，是没有勇气回家，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她用尽全部心力搭建的世界，原来只需要轻轻吹一口气就坍塌了。

12

在刘教授家吃完晚饭，黎子铭和刘教授坐在吧台前喝着啤酒，两个人借着酒意，回忆着那些年少轻狂的青春岁月。

简宁和黎简晨不顾刘教授夫人的反对，帮着她洗碗、收拾厨房。

黎简樱和刘教授十岁的儿子在玩桌上足球，不时传来他们的操控手柄的噼啪声、失守的惊叫声和胜利的欢呼声。

陆雨萌坐在一边玩了一会儿手机，忽然坐到黎子铭身边，“铭叔，我也要喝啤酒。”

刘教授有些吃惊，“加州青少年饮酒的最低年龄是21岁。”

一阵清脆的笑声后，陆雨萌调皮地吐吐舌头，“我不是青少年，我可以饮酒啦！对吧？铭叔，你知道的。”

黎子铭皱了皱眉，“萌萌，小孩子喝什么酒，过去找樱樱玩。”

陆雨萌回头看看一大一小玩得正嗨的两个小孩，轻轻撇撇嘴，“幼稚！我不喝酒还不行吗？我听你们聊天，刘教授，你刚才说铭叔是什么？”

“我说你铭叔是人生赢家，娶了外语系最美最优秀的女孩，生了两个最棒的孩子，做着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开着日进斗金的公司。子铭，幸福如你，夫复何求！”说着他用手里的酒瓶碰碰黎子铭手里的。

“幸福不幸福，不能看表象。”趴在吧台上陆雨萌幽幽地说。

简宁放在水池里的手颤了一下，直起身，才看见一直站在身边用毛巾擦盘子的儿子冷冷地看着吧台。

六月陆雨萌找简宁逼宫以后，就不再有任何动作。黎子铭也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地重复每天的生活。

简宁之后细想她们之间的会面，陆雨萌从头到尾没敢直视简宁，躲躲藏藏的闪烁目光里藏不住的惊慌，刀刀见血的话毫不客气地直接扎向简宁的心脏，可是措辞和语调呆板僵硬，像是背书一般。

简宁约总秘办的主任出来吃了顿饭，这个小简宁两岁的女子是简宁一手培养起来的。她们聊聊公司最近的情况，谈谈几个总秘办的新人，说到陆雨萌时，总秘办主任顿了一下，“这个姑娘有点拎不清，搞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临走，她问简宁，要不要让陆雨萌走。简宁说：“不必。”

简宁没有跟黎子铭摊牌，她静静地等着他的后续动作。她有点看不起这样地自己，龟缩在自己玻璃一般脆弱的壳里，不敢去面对现实。

七月，江月约简宁去喝酒，几杯红酒之后，江月说，“宁宁，我以后不想办离婚案了，看着些十多二十年的夫妻就这么散了，觉得人生特没意思。”

“别啊，没准儿，明天就要接我的案子呢！”

江月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

出发来美国前几天，江月给简宁几张照片，或清晰或模糊，基本都两个人进出餐厅或者吃饭的，黎子铭的脸上有梦幻般的微笑，眼里的目光满是宠溺与宽容，陆雨萌是青春的欢快的调皮的，看着黎子铭时满脸的欢喜与崇拜。

看着这些你在闹我在笑的照片，简宁好像看见一部压路机滚这数十吨的巨轮，毫不留情地向自己开来。

“宁宁，也许没那么糟，我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呢，就这些，他们就是偶尔一起吃顿饭，没见他们有多亲密，没有开房记录，一直都没有。下一步怎么办，好好想想再决定，不要冲动。不管你怎么决定，宁宁，我都支持你。”离开时，江月使劲抱抱简宁。

回到酒店，停好车，简宁安排女儿去check in，自己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取行李，黎简晨跟过来。

“啊！铭叔！”

有人摔倒的声音和陆雨萌的惊叫吸引了简宁的目光，黎子铭坐在地上，陆雨萌试图拉他起来。

“铭叔，你喝醉了，来，我扶你。”

黎子铭拂开她的手，他看着简宁，向她伸出手，“老婆，老婆。”

简宁没动脚，抓住面前的行李箱拖下来放在地上。

“妈，你去扶我爸，我来。”黎简晨推推简宁。

简宁没动，继续把行李箱一个一个拖下车。

黎简晨走过去把父亲的胳膊搭在肩上，把他架起来，对企图来扶黎子铭另一只胳膊的陆雨萌说：“去拿你的行李箱。”

13

简宁洗了澡，擦干镜子看着自己。

肌肤依然白皙光滑，但是肤色苍白暗沉，没有年轻时候吹弹可破的触感和闪亮的光泽。母乳喂养双胞胎八个月的胸有些大有些散，虽然没有明显地下垂，但是也没有过去她引以为傲的欢脱跳跃。得益于每天游泳一千米，腰腹没有什么赘肉，可是，小腹的皮肤有些松，上面有一条长长地剖腹产疤痕和几条明显的妊娠纹。 

“你好，简阿姨。”简宁跟镜中的自己打个招呼。

黎子铭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世界，男女永远是不公平的。同样四十岁的年纪，同样眼角额头的细纹，在黎子铭脸上出现，带来的不是衰老的疲态，反而让他褪去青涩与稚嫩，看起来优雅成熟稳重，越来越显现出沉稳大气的男人味。

简宁看看明天的行程：斯坦福出发，游览谷歌和苹果总部，一号公路到蒙特雷，全场一百五十多公里。一号公路这一段没有多少风景，简宁的规划是上午八点出发，下四点到蒙特雷，时间很宽松，但是一整天开车，在高速公路行驶一百五十多公里，对于过去十多年都只在城里跟车龟速行驶的简宁是一个挑战。

简宁原来想在斯坦福多呆一天，毕竟儿子将要在这里学习生活四年，她想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了解这个世界著名的大学。可是，黎子铭很忙，公司开始大规模推广新研发推出的各行各业的云智能管理系统。这十天，还是简宁和黎子铭的特助看着他的时间表，把他的工作前后大挪移才腾出来的。

吃了安眠药，简宁看看仰面朝天的黎子铭。这个姿势，如果他夜里呕吐会呛到自己的，简宁用力为他翻个身，让他侧卧着。

按理，几瓶啤酒不会让他醉的，也许他的压力也很大吧！

在旧金山机场等候托运行李时，穿着吊带T恤加热裤的陆雨萌一步蹦到黎子铭面前，“Surprise，铭叔，你们也来美国度假啊？”

简宁记得当时黎子铭眼睛瞪得铜铃大的样子，对他来说这不是惊喜，是惊吓。

“太棒了，铭叔、阿姨，我跟你们一起好不好？我一个人在美国，人生地不熟的，英语又不好，我跟着你们一起走，好不好？拜托！拜托！我能跟你们一起，我叔叔就放心了，拜托，拜托，铭叔，阿姨，好不好？”她一脸清白无辜、天真烂漫地哀求着。

“那就一起吧！樱樱的房间空着张床呢！”简宁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答应的，完全不理会黎子铭的反对。

简宁微信告诉江月时，江月发来一大堆震惊的表情包，“宁宁，你受虐体质吗？”

“总有一个人要断念，要么黎子铭，要么我。”

“妈蛋，带着老婆和三儿一起旅行，一定特别过瘾，特别刺激。”

是不是过瘾，简宁不知道，刺激是一定的，黎子铭这几天一定弦绷得紧紧的，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终日一脸寒霜，难得见一丝笑容。

黎简樱以为爸爸是为即将来临的分别焦虑，经常安慰他：“爸，你要想到好的一面，我和哥再也不会每天烦你了，你和妈妈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二人世界。别人家四十岁的老爸还在忙着一胎的小升初，二胎的屎尿屁呢！”

看着黎子铭侧身稳稳地睡着，简宁定好明天的闹钟，关灯上了自己的床躺下。还好有安眠药这种东西，躺下没多久，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刚萌发，药效就起了，简宁的脑子开始迷糊起来。

迷糊中，简宁还是感到身后的床往下陷进去，黎子铭躺到自己身边，他伸手来揽住简宁的腰。

简宁用力往前挪，想要挣开他的手臂。

“简宁，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简宁还是想躲开他的怀抱，照片里，他看着陆雨萌时宠溺的柔情的目光，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可是，药效越来越强，她一动也不能动。

黎子铭温暖的大手放在简宁小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一条剖腹产的疤痕，“简宁，我好难过，真的，我好难过！我想你，我好想你，我的女孩，我的最美丽、最闪亮、最骄傲的女孩。”

14

第二天是个阴天，时而细雨绵绵，时而大雨倾盆。

谷歌总部，黎简晨一直走在简宁身边，时不时抱她一下。

看着女儿高高兴兴地模仿着谷歌小卡通在谷歌logo前面照相时，简宁有点走神。

那个陆雨萌总是乖巧地和黎简樱一左一右走在黎子铭身边，恰到好处摆出少女感爆棚的姿势，娇嗔地要求黎子铭为她拍照，在黎子铭和女儿合影时天真烂漫的出现在镜头里。

毕竟多年的夫妻，简宁准确地捕捉到黎子铭的僵硬和眼底那一抹惊慌和愧疚。

美国高速公路65到80迈的限速让简宁开得心惊胆战，超过1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她不记得自己在国内开过没有。就算是开到70迈，左边右边还是不断有车飞快的超越她开过，最恐怖的是大卡车从身边经过时带来的疾风和吸力，让简宁忍不住地想往另一边打方向躲开。

“不怕，不怕，简宁，稳住，你只管在你自己的车道上开你的车，不要低于高于限速5迈，左边右边，你都不管它，当它们不存在。”黎子铭捏捏简宁的肩。

坐在简宁后排的黎简樱塞一颗简宁最爱的那种酸到极致的彩虹糖到她嘴里，“亲爱的老妈，我一直以为你是万能的神，没想到还有你搞不定的事。”

还好上了高速路没多久，雨渐渐停了。

停车休息时，陆雨萌提议，“铭叔，阿姨，要不我来开一会儿？”租车时确实登记了陆雨萌的驾照以防万一。

“我全家都在这里，车，我只放心简宁开。”他打开矿泉水瓶递给简宁，“老婆，我相信你是万能的，天下没有你搞不定的事。”

简宁轻轻笑笑，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蒙特雷的酒店有个小游泳池，十多米的长度，虽然一个单边可能划水不超过十次，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简宁还是去游泳了，她需要把自己泡在水里放松一下。抬头吸气，低头吐气，双手划水，双腿用力往后推，她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弋。

黎子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游泳池边，坐在躺椅上看着简宁游泳。

简宁从游泳池里出来时，黎子铭打开浴衣给她穿上，顺势要抱一抱简宁时，她一侧身避开了。

夜里，简宁还是迷迷糊糊地感觉黎子铭躺在自己身边抱着自己，早晨醒来，他不在屋里，他床上的被子也是散乱的，简宁不清楚他是真的抱着自己睡了一夜还是自己做的梦。

15

今天的行程就是玩，十七里湾，卡梅尔海滩，住卡梅尔小镇，全程25公里。

观景点，简宁和儿子走在前面看风景，黎子铭和两个女孩在后面拍不完的照片。

简宁想起女儿每天的朋友圈九宫格图里，总有一两张同爸爸的合影，不熟的人问她是谁，她大咧咧地回答，“男朋友，帅吧？”

陆雨萌给简宁打电话时，斩钉截铁地说她是铭叔的女朋友。在她的朋友圈，简宁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自己同黎子铭父女的合照里他们两个的合影截图下来发出，然后也大大方方地回答她的朋友：“男朋友，帅吧？”

美丽的十七里湾，海浪、沙滩、悬崖、草地交错，简宁更多的时候看着遥远的海天交接处，身边的景色她看不见也不想看。

最大的观景点，远处的小岛上，象海豹们玉体横呈，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脚边数不清的小松鼠、海鸟毫不畏惧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她想起刘教授说的外语系最优秀的女孩，想起江月说的走在人生巅峰的女人，简宁觉得很可笑，一个全职家庭妇女也可以说自己优秀？说自己走在人生巅峰？她仔细回想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全职家庭妇女。

简宁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等这一切结束，她要一个人开着车独自到遥远的地方去。

黎简晨放开揽住妈妈肩膀的手，朝着黎简樱走去。.

简宁回头，两个女孩在对峙，黎子铭不在，黎简樱抱着手笔直地站着冷冷地看着陆雨萌。

陆雨萌捧着一包薯片坐在一块小岩石上，手里不停的掏出薯片喂给围绕在她身边的小松鼠，头仰着不屑地看向黎简樱，“同样是地球的居民，关爱比我们弱小的动物是出于爱心。”

“喂食野生动物不是爱，是伤害。人为投食，改变了他们的觅食方式，破坏了他们生存天性。轻的会改变他们的种族属性，比如峨眉山的猴子，它们变成了泼皮无赖，重的会给这个物种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黎简樱很冷静地说。

“这荒郊野外，本来食物就少，如果有人喂食，只会给它们带来繁荣，怎么可能是毁灭？”

“每个物种有它自己的平衡原则，维持一定的数量，死亡是必须。如果人为改变平衡，带来的必然是伤害，而且是对全世界所有物种的伤害。”

“你比较冷漠，不懂得爱！”陆雨萌鄙夷地低下头。

“你自以为是的爱，不是爱，是伤害，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黎简樱就要气炸了，她涨红了脸，握紧双拳。

黎子铭从远处走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陆雨萌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伸长臂递出手机，委屈巴巴地说：“铭叔，请你帮我拍张和小松鼠的照片。”

黎简晨一手揽住妹妹，一手揽住妈妈，“走，我们去那边看海豹。”

母子三人走远了，黎子铭并没有跟过来。

江月曾经在微信里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小动作？”

简宁想想，“夜里，我吃了安眠药，睡得不省人事。”

“夜里，他们不敢吧？”

“白天，樱樱像小尾巴一样粘着黎子铭。”

这次应该是他们整个行程里第一次单独相处，简宁索性带着孩子们往景点另一边走去。

夜里，简宁拿出安眠药，黎子铭忽然用手压住，“吃安眠药很久了吗？”

“明天要沿着一号公路走走停停，大苏尔，圣西蒙，一路开到坎布里亚，160公里，我需要良好的睡眠。”简宁答非所问，她移开手，取出安眠药。

“对不起，简宁，对不起，我应该带着驾照来，应该早一点知道你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为了带安眠药入境，简宁也带来安眠药的处方，也许他看见了。

“简宁，我们谈谈好吗，我们谈谈。”

“改天吧，我还没想好，时机也不好。”简宁取出一颗安眠药。

黎子铭抓住她的手，“永远没有好的时机，一直等，一直想等到有好的时机再来谈，结果，可能永远没有时机了。”

“没几天了，后天就到洛杉矶，迪士尼一天，环球影城一天，把樱樱送进学校，看着晨晨上飞机。黎子铭，投胎是一次性选择，没得改，不要让孩子们恨我们。”简宁把药放进口中，喝一口水咽下，“好爸爸好妈妈也做了十八年了，该做的，不该做的，请你再坚持几天。”

简宁上床拉被子把自己盖好，闭上眼睛，把这个世界关在心门之外。

“不，简宁，不是这样的。”黎子铭在床边坐下。

“好了，不要说了，就几天，求你，再忍几天。”简宁拂开黎子铭抚摸自己面孔的手，“不要碰我，真的，不要碰我。”

在这个卡梅尔小镇住的是一栋三居室的别墅，一进门看见主卧是一张大床，简宁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想跟儿子换换房间，只是，她当时告诉自己再坚持几天。

“咚咚！”敲门声响起，打开门，黎简樱的小脑袋伸进来，“爸爸，妈咪，我今晚想跟你们一起睡。”

简宁还愣着不知如何回答，就被黎子铭一把搂过去，面前腾出一个空位。

黎简樱爬上床，往后挤挤，身体整个地窝在简宁怀里。

16

一号公路沿着太平洋海岸线蜿蜒前行，沿途都是风景，这一路走走停停。

第三天，简宁终于平安地把大家载到本次旅行的终点站洛杉矶，洛杉矶的塞车是举世闻名的，简宁的计划是到洛杉矶的第二天就把车还了。逗留洛杉矶的三天，简宁雇佣一个当地华人和他的五座SUV代步。

到了洛杉矶的当晚，黎简樱在家庭群里说：“陆雨萌姐姐，到洛杉矶了，我们家这次旅行的终点，我们的旅行结束了，不好意思，我要把你移出我们的家庭群。”

看着自己的家庭群里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四个人，简宁忍不住微微一笑，一偏头，看见黎子铭看着自己。也许自己高兴早了，可能不远的将来，这个被简宁置顶的群就再也没有人说话，只留下一个虚假的空壳。孩子们会新建两个群，一个是和爸爸一起的，一个是和妈妈一起的。简宁心里酸涩涩的，这样的将来真的会来吗?自己想要它来吗？

在洛杉矶，他们租住在迪士尼附近的一栋别墅。这栋别墅一共有四间卧室，一进门，黎简樱把每间卧室参观一遍，悄悄地跟她哥哥击了个掌。

简宁定这栋别墅的原因是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迪斯尼每晚的烟火表演。黎简樱自小就对迪士尼毫无抵抗力，夜里，站在别墅院子里，看着夜空中一朵一朵烟花绽放，黎简樱开心得哇哇乱叫。

黎简晨嫌弃地说：“黎简樱，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站在一边的黎子铭揉揉女儿的脑袋，拍拍儿子的肩，黑暗里，借着屋里传来的微光，简宁看见他眼底眉梢都是笑，好像很久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了。

同样，简宁也看见陆雨萌眼里毫不掩饰的挑衅与怨怼。

在卡梅尔小镇的那天夜里，他们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黎子铭说：“樱樱，萌萌姐姐，她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后妈对她不好，她很不幸。观点不同没问题，不要吵架。我们一大家子，她一个人，不要让人家误会我们欺负她。”

“我没有，她先骂我冷漠没爱心的，不信，你问妈。并且，我错了吗？喂食野生动物，对野生动物就是一种伤害，也不是我说的，旁边的标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要喂食的。”樱樱很委屈。

黎子铭越过简宁摸摸她的肩，“不是说你错了，有时候，人需要宽容一点。”

他的手落在简宁肩上，当着女儿的面，简宁不能再说什么，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

那天之后，黎简樱不再与陆雨萌过多交流，不再与她同框，也不再帮她拍照。黎简晨本来就不与陆雨萌交流，拍照的任务自然落在黎子铭身上。陆雨萌索性不再掩饰，借着拍照，不停地对着黎子铭撒娇卖萌。对于她的每一个合影要求，黎子铭好像都没听见，而在每一个景点，黎子铭都要拉住简宁对儿女们说：“给爸爸妈妈拍一张。”

看着自己淡漠疏离的聊胜于无的微笑，简宁觉得对不起自己那天宣称的最后几天坚持做好爸爸好妈妈。

简宁抬头重新看着空中那些绚烂的烟火，短暂的美丽转瞬即逝。简宁想着自己四十年的人生，有什么是永恒的？青春？爱情？婚姻？家庭？儿女？家人？灿若烟火又如何，绚烂终将归于平淡。有一天，一切消失无踪，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黎子铭从身后拥住自己，简宁才知道他不知不觉中来到自己身边。简宁想要挣开他的手臂，黎子铭加重了力度，在简宁耳边低低地唤一声：“宁宁。”

简宁轻轻一颤，不记得他上次叫自己宁宁是什么时候了，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他连名带姓地叫简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每天生活在一起、共同支撑一个家庭的人一点一点地疏远？

“放松一点，宁宁，放松一点。”黎子铭轻轻吻了简宁的耳廓。

17

简宁洗了澡出来，打开医药包翻找新的一板安眠药，虽说明天不需要再开车，她还是想吃一颗安眠药再睡觉，她一点都不想看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可是，找遍了医药包和自己的随行包都没有，难道全部吃完，没有了？

洗衣机洗衣结束的声音响起，简宁走到洗衣房，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捡到烘干机里开始烘干。洗衣篮里还有满满一大框脏衣服，简宁挑出浅色衣服放进洗衣机，随手拿起一件陆雨萌的T恤时，简宁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扔进洗衣机一起洗。

简宁把烘干的衣服分别扔进每个人的卧室，陆雨萌的卧室门关着，简宁走到客厅，把衣服递给一个人窝在单人沙发上陆雨萌。

父子三人坐在长沙发上看他们连线到电视屏幕里播放的照片，看见简宁，黎子铭打开双臂，“老婆，过来一起看。”

“哎呀，爸，辣眼睛，虐狗也要有度。”黎简樱夸张地呲呲牙。

黎简晨把简宁拉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到简宁身边。

黎子铭把手臂搭在简宁身后的沙发背上，顺手将一缕垂下的头发捋到她耳后，“晨晨，明天，萌萌姐和樱樱就交给你了，你们三个人去迪士尼，你要照顾好她们，我们两个老人家就不去了。妈妈开那么多天车，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晚上，我们做好晚饭等你们回来。老婆，明天你睡到自然醒，我们去找个华人超市买菜，回来就去把车还了。”

陆雨萌站起来走了。

简宁也想去睡觉，早晨八点从坎布里亚出发，中午游览丹麦村，下午一路狂奔进洛杉矶，距离洛杉矶五十公里，就遭遇著名的洛杉矶大塞车，又在洛杉矶错综复杂的道路上不停犯错，终于在晚上七点来到预订的别墅。精神高度紧张地开车奔驰360公里，简宁感到自己疲惫不堪。

“你见到我的药了吗？”简宁仰头看着黎子铭。

“不吃了，好吗？明天又不开车。”

简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疲惫，有些神志恍惚，居然在黎子铭的眼里看到心疼和怜惜。当了这么多年铁打的战斗金刚，这一瞬间，简宁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不堪一击。

18

简宁还是在无边黑暗里醒过来，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大手轻轻握着她的胸，身后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简宁猛地睁大眼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五十公斤的新鲜血液一瞬间灌进她的身体，简宁感到越来越热，汗就这么冒出来。简宁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身后的黎子铭并没有什么动作，简宁听见他平静悠长的呼吸，他其实还在熟睡中。

简宁有点为自己的身体反应感到羞耻，她轻轻拉开他的手臂，悄无声息地下床，拿起床头的手机，披一块大毛巾在身上，打开后门走出去。这间卧室在别墅的后方，有一道门直达后院。

简宁在屋檐边的长椅上坐下，时间是凌晨三点半，简宁看着面前的篮球架，还是要和那个篮球巨星一起看到凌晨四点的洛杉矶。

简宁根本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黎子铭的亲密关系是什么时候，是他还是她什么时候没有了需求？或者其实是忽略了需求？简宁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最爱的男人这么遥远，过去很多年里，他们每天就像开公司晨会、晚会一样碰两次头，最深刻的交流就是每天自己为他挑选的着装、为他熬制的粥和牛奶，而他给自己的回答就是银行卡里随意支配的钱。

他眼里那一点点心疼，让自己脆弱到想哭，那么他是不是也渴望一个真实的拥抱？简宁问自己。

门开了，黎子铭走出来，他将手里那件浴衣为简宁披上，自己挨着简宁坐下，“不是入睡困难 ，是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

简宁轻轻点点头，“一开始是入睡困难，半夜醒来也睡不着，现在好多了。”

黎子铭伸手将简宁揽在怀里，“所以在夜里游泳，那样会好睡一些？以后不吃安眠药了，好吗？帮助睡眠的方法有很多种，吃安眠药是最差的一种。”

“你知道吗？凌晨三四点，是死神来访的时间，妈就是在这个时间去的，我害怕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简宁侧身躺在黎子铭的臂弯里，抱住他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让她感到安稳了许多。

黎子铭把简宁紧紧抱住，低头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她的额头：“以后，我陪着你，醒过来，就叫醒我，我陪着你。你知道你吃了安眠药是什么样子的吗？”

简宁想起自己告诉江月的，“不省人事！”

“宁宁，那不是睡觉，是昏迷不醒，叫你不回答，推你不会动，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怕，我怕你就这么睡着，再也不会醒来，我害怕，宁宁，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带着老婆孩子来自驾游的人连驾照都忘记带，我被你宠坏了。”

19

简宁醒来时，外面亮堂堂的，她不知道现在几点，自己睡了多长时间。简宁推开门，还没走到客厅就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黎子铭：“对不起，萌萌，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你误解了，对不起。可是，在我眼里，你一直跟樱樱一样，我一直把你当一个小侄女，我把你当女儿对待的。”

陆雨萌哭着说：“不是的，铭叔，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也是爱我的，你不敢承认，可是我知道你爱我。”

简宁沿着墙坐下，在过道里，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黎子铭：“萌萌，我爱的女人是简宁，我以前爱她，现在爱她，将来永远都爱她，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再爱其他人了。”

陆雨萌：“我知道你是违心的，铭叔，为了你的儿女，你是违心，你早就不爱她了，你跟她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你们都不快乐，为什么不分开？为了儿女，你要葬送你自己的幸福吗？”

黎子铭：“我的幸福是简宁，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有幸福。萌萌，爱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婚姻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会永远都是快乐的，会有高潮，会有低谷。爱情是所有的困难都一起面对，我和简宁一起走过那么多时光，走过无数的艰难困苦，我爱她，她也爱我，所有困难我们都会克服的。我们是遇到问题了，可是我们会解决的。”

“骗人，铭叔，你问问你自己的内心，你好好看看你的内心，你心里爱的人是我。”

“你叫我铭叔的，我是你叔，我把你当女儿来爱的，就像我爱樱樱一样。”

“骗人，骗人，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老阿姨，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她那么老，死气沉沉的，一点活力都没有，对着她你不会倒胃口吗？你看见她不恶心吗？”

“陆雨萌，你年纪小，而我活了四十年了，我们对爱的理解有偏差，我理解的爱跟容貌和年龄没关系。我以为这么多天，你看明白了，简宁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的女人，无论多少岁，她都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女人。”

“她就是老女人，阴险的老女人，我跟她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我说你爱我，她表面上屁都不放一个，实际呢，她联合你的儿子女儿来对付我，逼你选边，逼你放弃我。她算计你，你还口口声声说爱她。”

“陆雨萌，我可以原谅你年少无知、口不择言，但是，请你记住了，简宁对于我来说是整个世界，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还有我的儿女，这是最后一次我听见你中伤他们。说到算计，谁一直在算计，你心里没数吗？”

简宁不想再听下去，她回到房间，换了鞋，拿上钥匙，从后院绕到前门停车处，上车设好导航，一脚油门，开车离去。

20

简宁在最近的华人超市买好菜，开车回到别墅，一个人也没有。她知道黎简晨和黎简樱一定会看完烟火表演才回来，过去十多年里，她带他们去过无数个迪士尼，知道这是他们的固定节目。

简宁开始做饭，一连吃了那么多天的美餐，想起吐司汉堡、烤鸡牛排，简宁都快吐了，她今天要做一顿美美的中餐，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

双胞胎回来了，还沉浸在迪士尼乐园的兴奋之中。

黎简樱在家里兜了一圈，“妈，我爸和陆雨萌呢？哦，早上你在睡觉，陆雨萌说她不舒服没跟我们去迪士尼。”

“不知道，下午，我买菜去了。”简宁忙着把炒好的香辣虾盛到盘子里。

“妈，车还在，你不是要去还车吗？”黎简晨伸长脖子看着简宁的脸。

“小心烫着。”简宁把他拉开，“暂时不还了。”

“还是去还了吧？洛杉矶太堵了，开车太辛苦。”樱樱过来抓了一只香辣虾吃起来。

“妈，我爸去哪里了？”黎简晨夺下简宁手里的锅铲，扔进炒锅里，扳过她的肩膀来面对着自己。

简宁看见他脸色变得苍白，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晨晨，爸爸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他有点事出去了。”

“真的？”

“真的！”

“我回来啦！”听见黎子铭开门回来，简宁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下来。

黎简樱跑到门边看着，“爸，陆雨萌呢？”

“她回国去了。老婆，终于可以吃中餐啦？再吃西餐我要吐了。”他走到简宁身边，用力抱抱她。

“你们搞什么鬼？”黎简樱一脸的质疑，“爱心无敌超级泛滥大小姐不在了，妈妈恨得咬牙切齿的车也不还。”

“十八年啊，你们两个超级无敌大包袱终于可以甩了，我老婆为你们操劳十八年，还不许她去大峡谷逛逛，去拉斯维加斯输个一两万块钱？老婆，想想就开心啊，没有这两个小兔崽子，我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简宁忙着摆桌，也还是忍不住看黎子铭一眼，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想去大峡谷？

“你忍心吗？让妈妈开那么远的车。真的，爸，你说我说你什么好。”黎简晨这回放心了，踏踏实实地挖苦起老爸。

“叮当！”黎子铭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黎简樱一把抢过去，“驾照！”

“对，我让人快递过来的。”

夜里躺在床上，简宁忽然问，“一点都不心动吗？二十岁青春正好的姑娘。”

黎子铭翻身把头埋在她颈间，“心动，一直在想那个让我心动的女孩，有人世间最灿烂的笑，有时候会任性，也爱胡闹，喜欢跟我撒娇，偶尔发点小脾气，我在哪里把她弄丢了？我想她！宁宁，我想我有治疗失眠症最好的药。”

听着黎子铭低沉暗哑带着气声的耳语，简宁闷闷地应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