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也失眠

大侠也失眠

（一）

周易六爻有言，名以类命，名定命。

楚大侠，你这是取错了名字啊。

来人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中带着潇洒恣意，只是神情带着几分疲态，眼中无光，眼底……有黑眼圈罢了。

楚不休在我的店内拖着几乎及地的长发转转悠悠，忽然抽出了长剑，然后又迅速插回剑鞘。

然后打了个哈欠。

只见我摆在桌上的白瓷茶壶身子瞬间分成了两半。

很厉害的剑术。

店家，你说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办。楚不休在竹凳上坐下，单手撑桌扶额作苦恼状。

当然是赔我钱了。我实在心疼我的白瓷茶壶。

一道白光晃过我的眼，我赶忙上去按住他拔剑的手。

我叹了口气，默默把散落的白瓷茶杯收起来。

我说了，你要找到一个嗜睡的人，才能将多余的睡眠与你共享，使你摆脱无休止的失眠。

楚不休想了想说，但是我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你帮我想想办法。

听到这里，我热情地搬了个凳子坐到了他旁边，楚大侠来来来，这是额外服务需要加钱，我们慢慢谈。

（二）

我有一家专门搞共享睡眠的小店，共享睡眠，顾名思义就是帮助嗜睡者和失眠者共享他们的睡眠，让旱者涝者都过上滋润的小日子。

那天来找我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楚不休。

楚不休本来就是江湖中低调的仁义之士，但自从八年前他在一次半夜孤身寡人勇闯淫魔窝点的大战中一战成名，江湖民间就再也没有不知道楚不休的鼎鼎大名的人。

楚不休孤身仗剑，他剑术很高，也一直四处行侠仗义，大到惩恶除奸、进山剿匪、劫富济贫，小到劝架婆媳、教训流氓、掏起掉进烟囱的小猫……提起楚大侠，大家对他都是赞口不绝，村里的安保会、城北的妇女保护协会都想找他当会长。

只是大家眼里的楚大侠向来都是伟光正的高大形象，却没人知道楚不休其实长期以来都在遭受着失眠之苦。

大家只是觉得楚大侠的烟熏妆挺不错的，就是眼影画反了位置。

楚不休八年前的一个夜晚被一道雷的巨响吓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此后的每个夜晚都会失眠，每天能睡着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时辰，好在他勤练武，身体素质也尚可，不至于在舞剑杀人的时候一命呜呼，只是从此精神萎靡不振，昏昏终日。

我告诉楚不休，既然他曾经帮助过很多人，那他完全可以找那些人来与他共享睡眠，恩人的小忙想必他们还是会帮的，到时他找到了人，与那人一同来我店里便可。

但是仅仅过了七天，楚不休就又登门了，这次还是孤身一人来的。

我说人呢？

他说没找到，他帮助过的人中没有嗜睡者，要是嗜睡的也总在睡眠中，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再回来找我。

我说他们分明是不想帮你，一群白眼狼。

楚不休轻叹了一口气，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起来心力交瘁。

他说人人都渴望财富，渴望荣誉，渴望名利，而他只是渴望充足的睡眠，渴望甜丝丝的梦香，却似乎比常人所渴望的要艰难百倍。

我当什么大侠，我当个扑棱蛾子好了。楚不休盯着我烛台上扑火的飞蛾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这是受刺激精神失常了吧。

想到他还欠着我钱，我赶紧拿出纸和笔说，我给你写一份榜文：楚不休寻嗜睡者，重酬。明天你拿到城门旁边的公示榜上贴上，贴满。

楚不休第二天拿着一沓我的榜文到城门旁边贴，边贴边打哈欠，身旁陆陆续续围过来一些人。

这种这么私人的事就不要贴出来了吧，楚大侠。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楚不休有些懵。

楚大侠，你是大侠啊，居然也有你烦恼的事？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楚大侠，你不为你完美的公众形象考虑一下吗？

楚大侠，我家孩子把你当偶像，你这样会伤了她的心的。

楚大侠，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

……

楚不休：？？？

唾沫星子越来越多。

楚不休很快就带着榜文逃也似的回到了我的店里，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被人骂了一样。

不过确实是被人骂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其实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也是能大概想到的。

大家都是怎么想的，失眠是件很丢人的事吗？楚不休委屈巴巴地喝着茶。

我说你不懂，人们需要英雄和偶像，而你就是在亲手将他们的信仰摧毁。

楚不休脸色变得凝重，他说他八年前就不该闯进那个淫魔的窝点。

八年前的夜晚其实我是喝醉了，醉倒睡在了路边后被雷劈吓醒，因为怕下雨，所以糊里糊涂就进了那淫魔隐蔽的小屋子里，我迷迷糊糊中救了那个姑娘，还杀掉了淫魔。后来就有人称我为大侠了。

楚不休讲述了他从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我说那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他说我原来就是个砍柴的樵夫，因为喜欢用剑砍柴所以无意中练就了很厉害的剑术。

他又说，从大家叫他大侠开始，他就再也不想回到当个籍籍无名的樵夫的日子了。

但是失眠也是从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的，这一失眠就是八年，从未间断过。

楚不休说他还是个樵夫的时候也喜欢行侠仗义，不过那时没有人认识他而已，现在想想当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事，表面风风光光有很多人仰望和崇拜，其实背地里连个觉都睡不好。

我怕他下一句话就要说不当大侠了，可是这不能够啊，他还欠我钱，起码得等交易结束了。

我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无量村”三个字，我告诉他这是我托别人打听到的。

城西有一个叫无量村的村子，那里住了一个患有嗜睡症的姑娘，他不妨去找一找这个人。

据说那个姑娘是二十岁时患上这个病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刚患上病的时候父母亲还不愿说，邻居问他们的女儿去哪儿了，他们就回答睡觉去了，久而久之，邻居就都知道了他们的女儿患上了这个病。

楚不休接过我的纸条，皱着眉沉吟一会，然后又用“我信你最后一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转身跳出了窗户，看样子是打算披星戴月寻人去了。

（三）

楚不休经过打听，终于在半夜的时候找到了那位嗜睡姑娘的位置，他也不知道这时登门人家会不会正在酣睡，所以他打算趁着夜色从窗户潜姑娘的房间，静候姑娘的醒来。

谁知翻身过窗刚一落地，就听到了一声带着满是警惕的清亮声音。

谁？

楚不休带着几分诧异迅速去摸人家的烛台，三两下把蜡烛点了起来。

姑娘莫慌，我是楚不休，前来拜访是有事想请你帮忙。蜡烛还没完全亮起，楚不休对着床的位置行了个礼，然后在床对面的桌椅旁坐下。

床的位置静默了好一会，直到蜡烛完全亮起，楚不休在影影绰绰中看见了一张俊秀的脸，那清澈的双眸完全不像是一个终日昏睡的人所应该拥有的。

那姑娘竟然也真的不慌，就坐在床沿边就着摇曳的烛光和楚不休面对面地交谈起来。

因为这姑娘出生的时候窗边飞来了一只不知名的鸟，所以家人给她起名鸢，人人都叫她鸢姑娘。

鸢姑娘在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嫁人，对方却在成亲的第五个月病死了，本来健健康康的人一个月内就被突发病要了性命。

第二年家人又给说了亲事，对方再一次在结婚的第五个月上山采药时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

第三年，成亲的对象还是在第五个月莫名其妙吃饭噎死了。

邻居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开始在鸢姑娘和他的父母背后或是当着他们的面指指点点，甚至辱骂，父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鸢姑娘也不想父母受屈辱，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出门，时间长了，邻居的议论倒是也渐渐淡了一些。

就这样，鸢姑娘被当成嗜睡症困在家里困了足足五年。

（四）

两天以后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楚不休就又到了我的店里，这次他终于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了，他带来了鸢姑娘，但却不是为了共享睡眠。

楚不休说他是来给我付酬金顺便道个别的，他打算和鸢姑娘远走高飞。

正说话间，我感到有人在砸我的店门，外面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愤怒地狂叫，好像我抢了他们家女儿一样。

是来找我们的，楚不休说道。

原来还真是有人抢了人家女儿。

我看着楚不休一手握着鸢姑娘一手握着剑往门外走去，默默收起了我的白瓷茶壶和杯子，准备看一场好戏。

店门被砸开，楚不休挥着锋利的剑尖向前方划了半个圈，外面的一大圈人像退潮一样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人群中有人大喊着什么，喊叫声中还带着撕心裂肺的的哭声。

楚不休，你不配当大侠！垃圾！人渣！

楚不休，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事，我对你很失望！

那是个克夫女，他们都不是好人！

这样的人就应该浸猪笼，装进麻袋里沉河祭神！

人们愤怒得像是自家的儿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自家的女儿和别人通奸了一样，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推搡着往前，争取靠得更近一点他们好让自己的谩骂起到什么作用，或者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愤怒。

楚不休一只手紧紧护着鸢姑娘，一边想在人群中挣脱，好带鸢姑娘离开，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楚不休摆脱不了越来越疯狂的人们。

谩骂像越来越汹涌的潮水，楚不休忍无可忍，他再次挥起手中的剑。

一道寒光闪过，一个人捂着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地上抽搐。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人再敢上前拦他们。

（五）

半年后，我到千里之外的村野采摘一些山茶，意外碰见了久不见面的楚不休。

当时他正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剑，正在砍柴。

我叫了他一声楚大侠。

他摆摆手，我不当大侠很久了。

原来楚不休和鸢姑娘在一小村子里开了一家饭馆，做起了小生意。

鸢姑娘依然清丽秀美，楚不休除了眼底的黑眼圈不见了也没有很大的变化，两个人都精神奕奕，满脸洋溢着幸福， 像所有普通平凡的小夫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