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在深思熟虑之后,又喝了二两酒,鼓起勇气敲响了小酒家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
小酒不是我女朋友,他是个男的,我之所以如此诚惶诚恐,只是因为我将要告诉他的事太过于惊世骇俗,惊骇到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也不一定能理解我。
小酒趿拉着拖鞋,穿着棕色连体睡衣,头发像荒古前疯长的野草。我清晰的注意到他的眼角还残留着眼屎,就像半枯桃树上的桃胶。
他睡眼惺忪:“早。”
“早上好,小酒,我有个事想给你说一下。”
他突然眼睛发光,头探过来在我跟前嗅了嗅,“你喝酒了?”
我默认了。
他一把把我拉进房间,手搭在我肩上,有些不满:“早趁春光小酌,醉品晨曦三分。不厚道啊,酒喝完了想起我了。”他嘴里还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小酒喜欢喝酒,用他的话说,开心喝酒可以助兴,抑郁喝酒可以畅怀,酒是个好东西。
“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给你说。”我一本正经端坐在椅子上。
“什么事?”他揉揉头发。
“我……我昨天晚上遇到了年兽,它把我舔了一遍。”
小酒神情古怪,可能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他又过来坐在我对面,似乎是审视着我,但是眼神又有些飘忽不定,让我有一种小时候在孤儿院面对老师的感觉。
“老实交代,你喝了多少?”他忽然笑着朝我的胸口捶了一拳。
“我没骗你,真的是年兽,我都不知道它怎么进我的房子的。”
我详细地想小酒叙述了遇见年兽的事,
我记忆尤新,昨天晚上,也正是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望着窗外的烟花。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黑的和一块烧仙草一样。
还没到十二点就有人把烟花升起来,当时烟花升空的时候的景象还残留在脑海里,整个过程望去仿佛一点光芒都不曾消失过,那就像一朵完整的璀璨的蒲公英。不一会周围的烟花都好像得了信号一样在夜空里相继绽放,相互挨挤堆叠,仿佛九天星宿一起出现,撕裂夜空。一时间周围的树露出冷峻的身影,树干明明灭灭的变换着颜色,但红的不热烈,绿的不璀璨,总是显得晦暗。
等所有烟花一同寂灭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汗毛倒竖的压迫感。
我正诧异的时候,年兽来了。
它长成人身虎爪,一个大饼脸,两只羊角朝天,一双眼睛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瞳孔像老旧的水泥墙。嘴一张像个黑洞一样就把我吸了进去。
“你说,你被年兽吃了?”他挑眉,明显以为我是喝多了,我知道下一句是“那你为什么还在这”。
知小酒者莫过我了。
果然他漫不经心,下一句问:“那你为什么还在这?”
我说:“准确来说,不是吃,是把我舔了一遍,就像舔糖果一样,舔完又吐了出来。”
“是你不好吃?”
“可能吧!但是重点不在这。”
“重点是真有年兽?”
“是的,”我停顿一下,“而且还舔了我。”
“你要不要喝杯茶?”小酒突然起身去拿那个从院长那里骗来的木质茶叶罐,拖鞋还发出哒哒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如同春雨一样,永远是一个调子。闲人倚靠在窗边,没有老农的感同身受,就会总觉得春雨单调。
我也如此。
“我没醉,”我反驳,“昨天不是过年嘛,我以为你会来,就在家里等着,结果等到十二点,到处都在放烟花,等烟花刚结束,它就来了。”
小酒沉思了一会,说:“它说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
“你身上又什么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
“所以你是被嫖了还没给钱,人家年兽直接提裤子走人了,被白嫖了?”
他仿佛很高兴一样,眉头如冬天解冻的河流一样舒展开,“那就行了,反正没事了,不管你醉了也好,昨天晚上做梦也好,没事就可以了,难道你还要去抓年兽问它要钱不成。”
“可是我感觉我丢了一些东西,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我苦恼地说,“所以想来问问你,你看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的确有不一样!”他郑重其事地说。
“哪里?”
小酒大笑,说:“你现在神经兮兮的,像个失贞的小媳妇儿。”
他假模假样,忸怩地坐在一把方形椅子的一角上,右手作拿着手帕擦眼泪的样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嘴里小声说:“奴家被年兽舔过了,就是年兽的人了。”说完就在身子往后倒着发出母鸡一样的笑声。
我恨不得去踹他一脚。
但转念一想也是,谁会相信一个人被年兽舔过。即使我从动物本能出发分析这件事,也会显得怪诞。
可能很多人以为年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但是其实不是,我觉得它有时候不得已也会吐一下骨头。就像我们过年时吃鸡,有人喜欢吃鸡爪,而我比较喜欢吃鸡腿,鸡腿肉很饱满富于幻想,咬一口,鸡丝断裂的感觉就像齿间有烟花炸裂,相较而言鸡爪的骨头太多,不得不吐,完全打断了吃肉的快感。
年兽应该也是这样,它吃到鸡爪一样的人,也还得吐一下。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嫌弃我味道不好,还是别的原因,它吐骨头的时候把我整个都吐出来了,严格来说只是囫囵舔了一下。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说什么,也没过去给小酒一脚。
小酒独自捧着肚子笑了一会,见我没反应,于是又重新坐起来,说:“这样吧,我们下午再来说这个事怎么样,任谁听到这个也不会相信的,下午你酒也醒了,我们再说,怎么样?”
我点点头,先只能这样了。
“等一下我要去给院长拜年,刚打过电话了,你呢?”小酒起来一只手拿着漱口杯,一只手将牙刷捅进自己嘴里,用力刷,仿佛带着杀敌的戾气。
“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昨天晚上出了这个事,一直没睡,到现在神经都绷着。”我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
小酒点点头,嘴里含着漱口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大致意思是让我好好休息之类的。
我推开门走出去,对房间里喊:“给院长说一下我今天就不去了啊,”我想了想又说,“年兽的事你给院长也说一下,看他怎么说,我发誓,我绝对没说谎,真有年兽!”我举起左手掌,将大拇指屈下作发誓的样子。
“记得发誓不用小指朝上的,三根指头就够了。”小酒说。
我将小指又屈下来,朝他举了举,然后大步走开。
二
冬天的风雪割得人皮肤发痛,我努力把脖子缩着,免得风灌进来。街上还残留着年后的余韵,各种烟花爆竹碎屑堆在两旁,白的雪落下来也混进各种硝石灰土里,显得污败不堪。
顺着这条街,一直可以走到小镇的边缘,那里有一所孤儿院,我和小酒就是从孤儿院出来的。我当时是在一个名为“天璇”的地方捡到的,所以院长戏称我为“天选之子”。
到后来小酒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个响亮的外号,他于是说自己是“丛林之王”,他说自己出生的地方百毒避驱,千鸟朝冠,万兽拜服。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山里捡的。一个上山的老农差点一脚把他踩死,好在下脚的感觉不对,让他捡回一条命,送到孤儿院的时候脸连着胸膛上还有个鞋泥印。
到了下午,可能因为熬夜了又喝了酒,我醒来时头昏脑涨,感觉脑子里面被塞了一块铅。我用力甩了甩头,还是感觉有些异样,就像有一面墙的面积的拼图丢了拇指那样一小块,不能说整体有什么影响,但总归是有残缺的感觉。
我认认真真地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我还是那个我,我的头还是我的头,我的脚还是我的脚,我的鸡鸡也还是我的鸡鸡。
这时电话声响起,是小酒,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院长家吃了顿好的了。
他说他和院长深入交流以后,院长无条件选择相信我,而他也因为院长的选择不得不相信我,不然院长不让他吃饭。
“那年兽还会来吗?”小酒问。
“应该会回来的。”
“你确定?”
“它离开的时候好像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它冲我比划食指,就像说我现在不好吃,留着下次吃一样,如果它以后和我没交集的话,完全不用做这种多余的动作。”
“所以它什么时候来?”
想到还要遭遇它我就有些丧气,“明年或者后年吧,我觉得我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迟早被它吃掉,它舔过我,记得我的样子,记得我的气味。”
“没事儿,”小酒安慰我,“以前不是也有人对付过年兽嘛,我们再来就是,年兽年兽,说白了也是个畜生。”
不过院长有个很新的想法,因为抗生素用多了细菌也会耐药,这个时候就得加大用量,不是说抗生素没用了,而是量不够了。这些年,年年烟花满天,年兽也一样,可能慢慢适应了这个量的火光和声响,只要我们加大剂量,绝对可以的。小酒在电话另一头信誓旦旦。
“你们是认真的吗?确定有用?”我半信半疑。
“那是,绝对没问题,你的安全包在我身上!”
我还是有点怀疑,我问:“能不能把电话给院长,我想和他说说。”
小酒顿了一下,说:“怕是不行。”
“为什么?”
“他现在在地上躺着,说自己在游泳。”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顶着鸟巢满脸褶子的糟老头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四肢像腐朽的枯枝一样漂浮晃动,还如同螃蟹一样吐着泡泡的样子。
“这老头子真洒脱。”我突然一阵头痛,“哎!”
“你们在哪里讨论的?”我问。
“在太平洋上啊,这里太阳好大。”小酒说。然后我听见桌子挪动的声音,哐啷一声,好像什么瓶子碎了。
电话那头一阵嘈杂吵闹。
“小酒?”我喊。我又喊了几声,小酒已经挂断了。
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只能听到微弱的电流滋滋的声音,还有我的回声,我的声音就像在漂流在空漠的宇宙里的人造卫星一样,飘飘荡荡,无始无终。
三
第二个年刚过完,我胆战心惊等了一晚上,年兽也没来。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我一开门就看见小酒左手提着一袋子啤酒,右手提着卤菜。
“这么晚找我喝酒?”我问。
“心情不好,想找你喝点。”小酒神色黯然。
他走进屋子,直接一屁股仰躺在沙发上,将啤酒卤菜扔在桌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我分手了。”他漠然道。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和他女朋友相恋三年了,平时小酒都是对他女朋友百依百顺,顺到我都看不过去了,但人家乐的愿意。不仅工资卡上交,每天还负责做饭,洗衣服。但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女朋友就回家了,就只剩他一个人在这里,我总觉得相比我孤家寡人习惯了的,到过年的时候他才是真的孤苦伶仃。
小酒并没有回应我,我开了一瓶啤酒,又问了一次。小酒转过头来,“她没说为什么,只是说分手。”
我思忖了一下,“我觉得可能只是她一时心情不好而已,你不用太在意,或许几天她又会回来的。”
“不会的,就像年兽会冲你比划表示它会再来一样,她说完就走了,什么也没带,直接就消失了,快一个星期了。”小酒吞了一口酒。
小酒黯然地说:“年前,在小镇的新河大桥那边,我和她一起散步,她说要和我一起过年,我很开心,然后亲了她一下。然后她态度突然就变了,提出了分手。”
“听起来有点不容易理解。”我说。
“女人什么时候容易理解过呢?我到现在才发现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她。”
“对了,年兽来找你了吗?”小酒问。
我摇摇头。之后又是一大段沉默,安静像粘稠的沼泽,黏在我们的身上,填进喉咙里,带来一片重坠的窒息感。过了不多时,小酒喝得糊里糊涂了,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他和他女朋友的事。
小酒打了一个酒嗝。
“我们是在秋天认识的。”他如此开头,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小酒,遥远而陌生。
“我记得,我那是刚找到工作,我在公园看见了她,我以为我看见了余下生活的全部意义。”
“你不知道,那天落叶多美,巴掌大的法桐,他妈有巴掌大啊,就在风里卷啊卷着,她好像在风的中心,所有叶子都围着她转,我甚至觉得我是那些叶子里的一片。”
“像我这么个理工男,那一瞬间,呸!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诗人,我好像看到了诗的实质,就像用显微镜看到细菌一样确切。”
他张开双手站到桌子上,像一只起飞的鸟。
“那天我告诉她我爱她,她可以像漩涡一样把我整个卷进去,然后毁掉,扯碎,但不妨碍我爱她。我给我所有的钱,我辞掉高薪职业就近工作只为陪她,我想到我们会有孩子,你能想到吗?”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又扔掉一个罐子。“那种像玻璃一样的小孩,我会把他捧在手心里,揣在兜里。我冬天兜里揣个暖手宝都以为是我和她的孩子的温度。”
他双手捂着脸,双肩不住颤抖。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喃喃,字句如同被割裂一般,一个个音节似春雨似秋风,琐碎零落,只有他的嘴唇还在蠕动,喷出的酒气缭绕在空中,酿出一股潮湿的破棉絮的味道。
四
第二天他醒来,用脚把我踹醒,我一个囫囵滚到地上。
“妈的,吓死我了,我梦见年兽又来了。”我满身冷汗。
“年兽真的会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你说你被舔过后有什么东西丢了,是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会不会她也被年兽舔过。”小酒似乎说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然后她对我的爱就消失了。”
我只能安慰他别想太多。吃过饭后,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是一个缺乏感情色彩的声音:“院长去世了,葬礼在明天。”
“什么?”我有些疑惑。
“院长去世了,记得明天准时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小酒正要把昨晚的垃圾扔出去,看着僵在原地的我,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院长去世了。
记得前段时间的联谊会上院长那个老头子还兴致勃勃地带着孩子们跳了骑马舞。他那时穿着一件灰色大衣,由于天冷开了空调,他脱下大衣只穿着砖红色的脱线了的羊毛衫,带着爱因斯坦的假发和小丑红鼻头,他趁着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和小酒还喝了两圈。他捧着酒杯摩挲,十分留恋地说:“这酒是个好东西啊,可惜到了我这个年纪喝一杯就少了一杯。”
我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院长,像您这样不修边幅的,阎王爷他不收的,影响人家地府形象!”
院长的红鼻头有些扎眼,穿越了空间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晃啊晃。小酒在孤儿院的时候最黏院长了,当时院长有一顶破洞的鸭舌帽,小酒总是抢着戴。后来在小酒十岁生日上院长送了他一顶新鸭舌帽,小酒一直把那顶淡黄色的帽子戴成了花白色,前段时间我看见那顶帽子和他给女朋友准备的项链放在一起的。
小酒身子顿了一下,又出去把垃圾扔了,回来颓然窝在沙发上,像骨头被抽走一般。“可能你不知道的时候,年兽来了吧。”小酒苦笑,眼圈发红。
“可能吧。”我也叹气。
院长的葬礼很简单,我们孤儿院出来的都默默站在棺材两旁,院长静静躺在里面,穿着从没见过的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脸上自细化了妆,就像睡了一样。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正式的院长,我们一个个去灵堂上了香,小酒还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在灵堂前又哭了一道,我好不容易将他扶起来,听他轻声念着“一路走好”。
我们从院长家出来,两旁是阔叶林,现在只剩下树干,风簌簌刮在我们身上,我宽慰他院长八十多也算寿终正寝,他点点头,一言不发走着。
“唔,风好大,过段时间可以看见很多人放风筝了。”我随口说。
“你一点都不伤心吗?”小酒突然问。
“院长走的时候也没遭罪,也是这么大的年龄了,也算是喜事。”我说。
他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努力在脑子里构想悲伤的情绪,却发现就像一片白雾,飘飘散散无法触碰。我一脸茫然,“我应该会很伤心。”我说。小酒的双眼还是有点发红,这两天的事太折腾他了。
“可为什么我觉得你不会。就像刚才你看院长就像看一条鱼或者一只猫一样,你不会哭,你也没有伤心。”他盯着我,仿佛用冷峻的眼神做成锁链锁住我。”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说这个干嘛!”我有些恼。
“院长还没撑住让我们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他肯定是想从容的走的,他肯定是还惦念着孤儿院的孩子的,可这些他都没做到,你却说他寿终正寝,好像寿终正寝就能粉饰遗憾,就能皆大欢喜一样。”
“这不是伤不伤心的问题!”我反驳。
“去你妈的什么问题!你假装伤心一下能死吗!”他吼道。
我想不出小酒死的样子,我也没办法假装,这个选项根本就没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小酒现在像个暴躁的猩猩,不停地在我面前转圈圈,逼问我是否悲伤,他嘴里发出不同的音调,如同火山喷出不同颜色的熔岩。我知道现在即使是冬季的凉风也不能让他平静,因为他似乎笃定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说某种冷血动物。发泄一通后,小酒就独自走开了,和我们一开始要去的方向相反。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像被逼进了悲伤的死角,但是深陷于其中,却又琢磨不透悲伤的真味。“我什么时候伤心过呢?”我也自问。
五
男人的友谊是很奇妙的,没几天他又提着酒上我家来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们喝酒,我们谈着足球,谈着税收,谈着日渐收缩的南极冰川和孤单的北极熊。虽然我们说了很多,看上去惺惺相惜,但我们的交流中总是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意味,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敷衍着对方。
小酒实在忍不住了,“我死了你会伤心吗?”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一如既往地沉默。
他喝了一口酒,“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会伤心?”
我认真想了一下,告诉他小时候遇见有妈妈给小朋友买冰激凌我会很伤心,初中被喜欢的女生拒绝也伤心过,甚至几年前万家灯火我一个人喝粥的时候也伤心。
“我是个会伤心的人。”我肯定地说。
“这两年呢?”
我仔细想了想,小酒望着我的眼神就如同前来查票的列车员,而我搜遍了全身也没能找到一张票,最终只能摇摇头,接受他眼神中的道德谴责。
“你还记得年兽舔过你,你说你丢了什么吗,我怀疑就是这种情绪丢了,不论怎样你都不会伤心。”他说。
我恍然大悟,似乎真是这样,前几年我还真切的悲伤过,但是自从年兽来了以后,我似乎变得空漠无感,明明院长走了我应该悲伤的,明明小酒问我的时候我应该肯定回答他的。
“那怎么办?”我不知道下一次年兽来的时候,我是丢的什么,还是真的被它吃了,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像我们上次说的那样,能放光的烟花堆进你的房子,给它个大礼包,吓一吓它。”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们都在构思这个问题,直到第三个年夜到来。
我和小酒待在房子里,家具什么的都被清空了,地上铺着一地的烟花,只会撒花不会炸的那种,引线被我们辫在一起引到我们脚下,等它一进来我们就可以全部点燃。我们两穿着大红色的防爆服,这是小酒花了大价钱弄来的。为了吉利,还给胸前贴了一张倒着的福字。
我拿着打火机,小酒拿着一面锣。
外面的烟花已经放完了,我的心咚咚作响。
“确定它会来吗?”小酒问。
我有些犹豫的点点头。正如它上次来一样,我又是一阵汗毛倒竖,我用手肘碰碰小酒,示意他年兽要来了。我另一只手把打火机打燃,慢慢蹲下去。
在我死死盯着门口的时候,小酒突然把锣扔到地上,哐当一声吓得我手里的打火机差点掉了。
“你干什么!吓死我了!”我朝小酒吼。
等我转头过去的时候,差点把我双腿吓软了。
我看见一个硕大的头圆撑爆了防爆服的头盔,头上两只角在打火机微光里莹莹闪光。
是年兽!那张丑陋的脸似乎还在对我微笑,香水喷在臭脚上只会更臭,那张丑脸一笑起来就更丑了。我一个手滑,打火机掉下去,引线被引燃。
突然房间里的烟花依次升起,火光在房间里欢腾,红的绿的黄的一齐飞舞,感觉头顶是花火,胸口是花火,脚下也是花火,我们好像在一片彩色的云海里,一波一波撞地人心神荡漾。我们如同身处灯火辉煌的旋转木马旁一样,在这个浪漫的滴得出水的时间,我的面前是一张凹凸不平的脸。
然而年兽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旧那样看着我。防爆头盔被它撑爆了,衣服也是鼓鼓的,那个福字被撑成了圆形。
“小酒呢!”我一边喊,一边准备逃出去。
“我就是小酒。”它平静地说。
我突然愣了。“我就是小酒,小酒就是我。”它又说。
“怎么回事?”我感觉很无力。
“我来代替小酒和你道个别。”
“小酒怎么样了?”
“放心,他没事,只不过时间到了,他和我必须成为一个完整的年兽了。”
之后它告诉我,小酒就是年兽的一部分,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一旦时间到了,完整的年兽就会苏醒,作为年兽一部分的小酒必须融合进去,他需要和这个世界道别。
“道别?”我突然感觉有些不认识这个词了。
“对,就是切断和世界的一切联系,你是最后一环。”
我似乎预见了我的命运,“我会死吗?”
它摇头。“你上次被我吃过一次,用你的话是舔过一次,你现在已经不会伤心了,即使小酒走了,你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你们的联系早就断了,今天是我来代表小酒给你说一声。”
我也才知道我的确是没了悲伤这种情绪,而院长和小酒女朋友也是作为一环被切掉。他女朋友在桥上被亲,也是年兽从中作祟。而院长太老了,已经受不起这种切割了。所以年兽去找过他一次,没想到院长很爽快的答应了,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选择成全小酒,或者说是年兽。
真不知这老头子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切断联系?”我问。
“年兽就是年兽啊,”它似乎一脸无奈,“我们需要在山中守岁,以一个甲子为一年,我们的任务就是记录岁月,一代一代,直到一切都不存在。”
“你们?”
它有些难为情,“唔,这里就我一个。”
烟花已经放完了,由于没有家具,我们两个随意坐在一个角落里,夜色清明,我看着他就像看见小酒一样。
“我也很无奈啊,我一直呆在小酒的身体里,外面其实挺好玩的,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它停顿了下,“不过没办法,年兽都是孤独的。”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守着年月,没人知道,也没意义啊。”我叹气。
“没有为什么,就是必须去做。我们年兽生下来就是为了守着一个又一个甲子,总有人得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走的。”
它臃肿的身子起来,像一个小山包,它拍拍屁股说:“我得走了,山里那个年兽快老掉了,我得去接班了。”
“能不走吗?”我突然有些不舍。
“不行,你好好生活吧,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你伤心了。”它向门外走去。
我看见一个红色的肥硕的身影在夜色里慢慢模糊,我忽然也觉得自己像一头年兽一样,在这里守着今晚过去。
孤独的年兽终究是消失在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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