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毛躺在在盒子里使劲地哭，因为他的弟弟菲菲变成了黑白的。
从彩色的变成了黑白两色的玩具，这在玩具界可是大事——至少在冯小果的家里是这样的，冯小果的玩具，包括他房间里的装饰，都是各种各样的鲜亮颜色。不是彩色的东西，在小果家里是不被允许的。比如常常穿着白上衣和黑裤子的小果的爸爸。
四毛自己就是彩色的，确切地说是粉色的。他之所以叫四毛，是因为买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价签只剩一半——“.40”，也就是说四毛的价格里面有四毛钱的零头。因为不知道他到底值多少钱，大家就管他叫四毛了。
四毛看起来，说真的，也就值四毛钱。因为他虽然是彩色的，可是个头很小，脑袋只有主人冯小果的一个拳头大小。除此之外，他身上的毛发一点都不亮，至少不像他弟弟菲菲那么亮。还有，他一点也不香，鸭崽就很香，香得小主人有一阵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鸭崽睡觉。
据说四毛是冯小果的舅舅送给他的。小果对四毛的态度很一般，可能因为他是男孩子，男孩子不喜欢毛绒玩具，尤其不喜欢这么小个儿的。
小果的妈妈很困惑。因为小果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各种毛绒玩具，比如沙沙——一只毛绒鲨鱼，长得一点都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可笑。
可是，当舅舅把四毛塞在小果怀里的时候，小果的表情严肃极了。
“我不爱玩这个。”他冷漠地说，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
舅舅有点尴尬，说了一句：“这可是我从……”
可是话还没说完，小果就把四毛放在一边，从舅舅身边站起来，走出去了。
小果的妈妈也很尴尬，对舅舅说：“可能是想他爸爸了。”
第二天，小果就见到爸爸了，送给他的礼物就是菲菲。
没有人见到小果爸爸将菲菲塞到小果怀里的时候，小果是什么表情。因为小果被爸爸带出去玩了。菲菲是在外面的时候，爸爸塞给小果的。
爸爸问小果：“你最近喜欢做什么？”
小果说：“我喜欢上画画了。”
爸爸高兴极了：“儿子你真棒！爸爸就是画家，你好好画，以后也当个画家！”
然后爸爸就带着小果到自己的工作室，让小果跟自己一起画画。小果问爸爸：“我画点什么好呢？”
爸爸温柔地笑笑：“随便画。”
“可是妈妈说，我不能随便画，尤其不能在家里随便画。”小果皱着眉头。
“在爸爸这里，你随便画。”爸爸伸出手，抚平了小果的眉头。
小果拿起爸爸的笔，问道：“爸爸最喜欢什么颜色？”
“黑色。”爸爸迅速地回答，“还有白色。”
“为什么呀？妈妈就不喜欢黑色和白色，她说彩色的才好看，所以家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彩色。”
“你妈妈不懂得，没有黑色和白色的彩色，是多么庸俗，充得满满的庸俗……就像这白纸，如果纸不是白色的，又怎么添上彩色呢？”
小果歪着头：“那有了黑色和白色以后呢？”
“那你就可以尽情填充其他的彩色。”爸爸伸出手，把住小果的手，沾上了调色盘里的红色。
02
菲菲身上的色彩，让所有的玩具都吃了一惊，包括颜色最靓丽、地位最高的擎天柱。
菲菲身上至少有六种颜色，但一点都不俗艳。他的底色是黑的，所以整个玩具就有了一种庄重感，不像路边摊卖的那种三块、五块的货色。他的脸被不同颜色均匀地分成五块，分别是赤橙黄绿和白色，像一个调色盘。
“调色盘”这三个字，是奥特曼先说出来的。别看奥特曼来小果家时间不是特别长，但他经常跟着小果东蹿西跑的，见多识广。他说，小果的父亲就是画家，给小果买的礼物自然是有艺术气息的。一个毛绒玩具，居然有调色盘的感觉，你们说，这是不是很伟大？
鸭崽不以为然，她不懂什么叫伟大。她看见菲菲，就想起自己陪着小果入梦的好日子，有点黯然神伤。
菲菲的身子，比脸还好看呢。他的肚子是紫色的！上面有一圈一圈的淡绿色的花纹。那个花纹怎么说呢，就是很有艺术品的感觉。
这句话还是奥特曼说的，他作为大商场出来的玩具，特别有见识。他说的话，基本上其他的玩具都认可。不认可的，比如鸭崽，也会闭紧了自己的长而扁的嘴巴，不发一言。
四毛看见菲菲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因为四毛觉得，这个新来的伙伴跟自己长得有那么一点像！而且，同为毛绒质地，既然菲菲可以得到小果的恩宠，是不是说明其实小果还是喜欢毛绒玩具的？
所以四毛很主动地向菲菲示好，菲菲也欣然接受。
菲菲管四毛叫哥哥，是kitty猫建议的。Kitty猫本来不是小果的玩具，是他姐姐小时候的。可是他的姐姐在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这只kitty猫给他。
Kitty猫是姐姐的玩具，在小果家的玩具界也有大姐姐一般的声望。所以四毛和菲菲二话没说，就认了彼此做兄弟。
四毛有点被其他的玩具看不起，因为他的价签上是四毛钱，也因为他的外形不怎么靓丽。不过菲菲到来之后就好了，大家因为他是菲菲的哥哥，对他态度好了很多。特别是他带着菲菲在坦克上上下翻腾的时候，大家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俩。尤其是鸭崽，这屋子里没几个跟她一样的塑胶材质的玩具，她常常感到很孤独。
四毛发现菲菲不是彩色的玩具，是在那个星期天。妈妈走进小果的房间，让他挑三个最喜欢的玩具。
“为什么？”小果正在摆弄奥特曼。
“因为咱们要搬家啊，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妈妈把盛着玩具的箱子倒了个个儿，四毛他们就一股脑都滚了出来。
“那为什么只能挑三个啊？”小果放下了奥特曼，拿起了擎天柱。
“因为，咱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拿不了太多的玩具……”
小果是个顺从的孩子，他没有再继续问为什么，走到玩具箱旁边，挑选起来。
“奥特曼、擎天柱，我只能再挑一个了吗？”小果问妈妈。
“对，你要挑哪个？”
玩具们吓得不敢睁眼。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小果的挑选。
四毛心里难过极了。他就要和菲菲分离，因为他确定，菲菲一定会被挑选上的。如果全世界的玩具里，只能有一个得到主人的垂怜，那也一定是菲菲。
没有玩具比菲菲更好看，更可爱，更与众不同。
菲菲安静地卧在四毛身边，他的眼睛乌黑发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
小果看着这堆玩具，沉默不语。
妈妈走过来：“选不出来？拿上那只kitty猫，怎么样？”
小果不说话。
妈妈弯腰捡起那只kitty猫，四毛看见Kitty猫的瞳仁变成了一个棕黑色的圆形。猫的眼睛真好看，四毛想。
小果盯着那只猫，冷冷地说：“妈妈不是说让我挑选我自己的玩具吗？那不是我的。”
妈妈有点惊讶：“这就是你的呀，这是你的姐姐留给你的。”
“我都没有见过姐姐！这是姐姐留给你的吧？那你把她带到美国去吧！我还要挑我的！”小果突然发了脾气，玩具们都惊呆了。
妈妈也吓了一跳，手一松，kitty猫就掉落在玩具们的中间，圆圆的脸朝下，埋进了四毛和鸭崽的中间。四毛分明看见，kitty猫的瞳仁，在掉落的瞬间，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竖条。
那不是猫眼睛，四毛在很久之后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说，那就是一对普通的玻璃珠子。
小果捡起了菲菲。
四毛的眼泪流了出来。真的是菲菲！果然是菲菲！高兴和难过两种情绪让四毛的身体有点颤抖，他脖子后面粘着的价签也跟着抖动起来。
“为什么选这个？”妈妈问。
“因为这是爸爸给我的，而且……”小果说。
妈妈看着小果，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妈妈答应了。
四毛看着菲菲，菲菲在小果的怀里，头向下，也看着四毛。
他对四毛眨了眨眼，有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四毛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接住了那滴泪。
“剩下的玩具怎么办？”小果问妈妈。
“捐出去，给没有玩具的小朋友。”妈妈说，然后俯身将剩下的玩具一股脑放在箱子里，抱着走出门去。
“小果，”妈妈站在门口，转过身问道，“上次舅舅送给你的这个小熊，粉色的，不喜欢吗？”
四毛吓得哆嗦了一下。也许，小果还会再挑选上一个玩具，跟菲菲一起带走。也许自己可以被选上……
不过，千万不能让自己代替菲菲。如果只有一个玩具被选上，那只能是菲菲。
“不喜欢。”小果头也不抬地说。
四毛的心好像坐了秋千，荡起来又沉下去。
“为什么？”
“丑。”
妈妈抱着的箱子里，有轻轻的笑声。应该是鸭崽，平常她就老说四毛长得丑。
“怎么会丑？”妈妈瞪着小果，“你不是喜欢小熊吗？这个可是在……”
“我是说，舅舅丑。”小果仍旧没有抬头，只是摆弄手里的三个被选中的玩具。
“你……”妈妈看向小果的眼睛，里面有点难过。
“去了美国，就不能叫舅舅了，要叫他，爸爸。”妈妈说完，快步走出了小果的房间，没有回头看他。
四毛在箱子里想寻找别的玩具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只有自己听到这话如此震惊。可是箱子太黑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03
那天下午，小果的爸爸来了。
他说，还有一个东西要送给儿子，作为临别的礼物。
小果将菲菲放在一边，扑向他的新礼物。
那是一整套三十六色的水彩，五彩斑斓。四毛说，那套水彩是像菲菲一样好看的颜色。
小果开心极了，他抱着爸爸不撒手，问爸爸什么时候去美国看他。
爸爸说，等工作室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坐飞机去美国看他。
小果的妈妈走过来，盯着小果的爸爸，指着沙发上的菲菲说：“有钱了之后，也给你儿子买好一点的玩具吧。”
菲菲躺在沙发上不动窝。旁边的擎天柱假装没听见，可是他的手指头晃了晃，出卖了他。奥特曼整张脸都在面具下，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
要是四毛哥哥在身边就好了，菲菲心想，自己就一点不会难受。可是四毛这会刚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正在阳台上跟其他的玩具一起晒太阳呢。
小果的爸爸没说什么，拿起了菲菲，端详着：“小果真是有艺术家的天分！对颜色的把控……”
话没说完，菲菲就被小果的妈妈一把夺过去：“脏了。”
小果的爸爸不知道这是说人会把玩具弄脏，还是玩具会把人弄脏。所以他也没说话，只是搂着小果。
小果的爸爸在晚饭前离开了。小果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妈妈，我的玩具！”小果喊。
“去阳台上找吧。”妈妈在厨房做饭。
小果走进阳台，他找不到菲菲，也没有发现所有玩具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特别是四毛，粉色的脸有些发灰。
“我的玩具，你把他怎么啦？”小果的声音很尖。
“妈妈把他们都洗啦！”妈妈从厨房跑到阳台。
“那只彩色的……”小果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太脏了，洗干净了才好装进行李箱啊。”
“可是，他的颜色都掉没啦！呜呜呜……”小果哭出了声。
“你看，黑白的才是熊猫本来的样子啊……”妈妈蹲下身，拿起黑白色的菲菲，对小果说。
“那个颜色，是我和爸爸一起染上的……你把他洗掉啦！我不要了！呜呜呜……”
小果哭着跑回了房间。他拒绝吃晚饭。
妈妈敲了很久他的房门，都没有敲开，她只好对着房门说：“你要是喜欢彩色的，还有其他的玩具可以挑啊！”
小果一声都没有出。
04
整整一个晚上，玩具界都在沉默着，除了留在小果房间的奥特曼和擎天柱。他们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果一直在哭泣，让他们俩没法睡觉。
四毛看着黑白色的菲菲，他发现变了样子的弟弟，一点都不难看。在一群五颜六色的玩具中间，恰恰是最吸引人的那个。
鸭崽被沙沙压在身子底下，挣扎不起来，用沉闷的声音说道：“原来你不是彩色的呀……”
菲菲的声音很细：“我是彩色的，是小果给我上的色……”
“我是说，你出厂的时候，不是彩色的呀。”鸭崽争辩。
“我们熊猫，本来就不是彩色的。”
“就是说呀，你压根就不是彩色的。那你神气什么……”鸭崽翻了个白眼，可是没人看见。
四毛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菲菲的肚皮。原来那里有一个淡绿色的圆圈，中间还有一个黑点。四毛以前觉得，那个图纹特别神秘，说不定菲菲是国外生产的。
现在那里都是白色的，泛着紫色的光，是原来的颜料留下的痕迹。
菲菲把身子挪了一下，让四毛的手结结实实地放在自己的软肚子上。
四毛刚刚洗过澡，他的毛发柔软蓬松，轻轻地陷入到菲菲的身上。黑白色的绒毛上面搭上一点点粉色，在黑黑的夜里，好看极了。
05
下午三点的飞机。上午十点，小果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绷着脸站在房间门口。
“我不带。”他倔强地说，“因为你把他的颜色洗掉了，我恨你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随你吧。”
小果气哼哼地走向门口，舅舅想接过他的小行李箱，可是小果攥得紧紧的，没有给他。
行李箱里的奥特曼和擎天柱兴奋极了，他们躺在一块柔软的长垫子上，憧憬着美国的生活。
长垫子是小果的一件棉衣，里面包裹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上面写着“三十六色水粉颜料（分装）”。
小果的妈妈看着儿子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她转身走进阳台，在打包好的箱子里，挑挑拣拣了一阵，拿起了四毛，走了出来。
“你看，你给他买的。”她对舅舅说。
舅舅笑了笑：“别带了，美国多的是，这个又不值钱。“
“怎么不值钱，美国买的，多少钱来着？”
“美金四块四，我记得很清楚。”舅舅搭上了妈妈的肩膀，接过了四毛，攥在自己手里。
“美国货是不错，你看国内买的吧，质量很粗糙，味道也香得离谱，不放心给孩子玩……”妈妈的手搀住舅舅的胳膊，两人走出门去。
06
房子几乎空了。只有一箱玩具留在阳台，等待着未来的主人。鸭崽沉默了一会，尖着嗓子呼道：“四毛原来这么贵！”
其他的玩具也热烈地讨论起来：“四毛是美金买的！”
“四毛是美国货！”
“不要再叫他四毛了！他值四块四毛！”
“还是美金！”
菲菲躺在箱子的角落，手掌心里轻轻攥着一根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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