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恋

作者: 蓝晚明 | 来源:发表于2019-01-25 08:11 被阅读241次
    破晓恋

    那天夜里,女友在我睡意正浓,完全放松了警惕的情况下,又对我发动了一次突击审查——要我一次性供出在她之前交往过的所有女性。这一次,在女友凌厉的攻势面前,我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在得到坦白从宽的许诺后,我决定把自己的问题彻底的交代清楚。

    然而就在交代问题的过程中,我猛然间想起一个女孩来,她出现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季,而我们的交往也仅限于那个夏季,后面再无联系。我不清楚这样的情况是否属于需要上报的范围。而且由于年代久远,记忆模糊,需要时间好好的回忆回忆。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女友洞穿了我此刻的心理,她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在我跟前留了一根烟,一支笔,一沓纸,然后踱到隔壁的客房去睡觉了。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我点燃那支烟,猛吸了几口,然后用颤抖的手拿起笔,一边在记忆深处搜索,一边在纸上写下以下自白的文字: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地处边陲的老家,并没能逃过那场全国肆虐的特大洪水。小孩就是这么的没心没肺,在那场大灾难来临的时候,我却是过得无比的惬意,我几乎是带着探奇一般激动的心情在经历着这场大水。

    先是在顶楼的阳台上,我目睹了洪水怎样以人眼可见的上涨速度,渐渐漫上了全市唯一的一座大桥的桥面,以至于最终将整座桥淹没不见。以及一夜之间改天换地成为一座水城的城市里,人们怎样的以门板为船,在平时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往来漂流。还有杂货店的街坊们,怎么探出窗口,用竹竿、扫帚柄之类细长的工具,将在土黄的水面上漂浮的杂货朝自己慢慢的拨过来。

    而尤为让我心花怒放的是,就在洪水刚退去不久,全市人民正忙于清理街道重整家园时,父母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以躲避洪水后弥漫全市的污浊环境和可能引发的疫情。

    “外婆家”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疑是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刹那间,我的眼前就亮起这样一幅画卷:门前的小溪,远处的戏台,旮旯角的神社,路边的杂货铺,田间的大黑牛,路边的大黄狗,金黄的稻浪,青色的远山……而第二天,这幅美丽的画卷里就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我如约来到这里。我确信,由于我的出现,才让这幅画卷最终鲜活起来!

    画卷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景还是从前的景,人还是先前的人,只是近两年不见,彼此生分了不少。表现尤其突出的是阿双家的黄狗,从神社那边一路狂吠着把我撵到了村口,全然不顾做奶狗时我对它的格外照顾。小伙伴们起先也是挂着一副警惕的眼神,远远地站着不肯走近一步,阿双在最前头,皱着眉头对我瞅了又瞅。但随即我们就释然了,阿双笑着跳过来接过我肩头的书包,一面大声招呼着伙伴们一面拉着我往村里走。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似乎就静止在小村里,不必去想刚过去的洪水,也不必想带过来的作业。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田边的沟渠里抓小龙虾。走近渠边,一片片小龙虾正坐以待毙地躺在水面上。阿双他们艺高人胆大,挽起裤腿立在沟渠里,徒手就把一只只的小龙虾往岸上扔。我则负责捏着筷子,在岸边和一只只气急败坏的红将军们周旋,趁其不备时一筷子拦腰夹起扔进桶里,不一会就能收获个大半桶。而后,一伙人簇拥着,一路打闹着回到外婆的家里。我们将龙虾洗净了以后,直接扔进正冒着热浪的蜂窝煤上,几秒钟后炉子里就飘出带着焦味的肉香来。

    阿双家的大黄狗也渐渐和我熟识了起来,我常常剥一些烤熟的小龙虾喂它,它仰着头接过去,几口吞下去,然后继续张着嘴一边不停摇着尾巴一边对我吐着舌头,我只好再喂它一只。

    可是那一天,大黄狗又开始躁动不安地狂吠起来。当时我们正在池子里戏水。阿双费了好大的劲教我游泳,虽然他极有耐心,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把大黄狗扔进池子里让我跟着练狗刨,而后自己潜到水底躲开了我。

    我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模仿着大黄的动作,一遍遍的咀嚼和模仿。刚开始大黄也极有耐心,可后来就狂吠着跳上岸一路狂奔着往村口跑,我则犯了错一般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岸边。

    可是随即,伙伴们都惊异着朝岸边游过来,阿双也从水底冒出来,大家匆匆忙忙的捡起岸边的裤衩套上,一边湿漉漉的浑身滴着水一边往村口赶,我也连忙紧跟了上去。

    阿双他们已在村口前远远的立住,从后面看去,只见一排皮肤黝黑的背影,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每个人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湿漉漉的紧贴在屁股蛋上。大黄狗的吠声是此时整个村子唯一的声响。

    这是我和阿妹(我们一直都叫她“阿妹”,现在我才意识到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呢,只是记得她的模样和造型类似开幕式时的林妙可)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狼狈的蜷缩在一个大人的身后,鞋子和白色的连衣裙上沾满污泥,就连脸上也有斑斑点点的泥水,我猜想她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失足掉进了村口田边的那处水沟里。

    就在这时,外婆小跑着过来了,一边抬起腿作势要教训大黄狗,一边连连安慰着阿妹。她和阿妹身边的大人交谈了几句,大人便转身离了村子。外婆牵着阿妹往家里走,但走了几步才知道,阿妹的脚已经崴了,每走一步脚踝都疼得不行。阿妹终于大哭起来,止不住的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印记。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婆扫了我们一眼,而后将阿妹背在背上,赶鸭子似得撵着我们归家去了。

    外婆家是村里唯一的屠户, 所以成了村里有名的大户。早年国家困难,粮肉紧缺,外婆家的地位俨然村里的第二个村支部。据大舅说,有一年外公走夜路,揣在兜里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回来就不见了,后来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第二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被动员了起来,大家掘地三尺,愣是在天黑前把那块表给找到了,还是村长亲自送到外公手中。直到那年,外婆家的猪圈里还常年保有至少六口猪。

    外婆家门外就是潺潺的小溪,从斜对着村口的阔气的双开大木门进去,正前方是饭厅和厨房,左边是两层带木走廊的起居室,起居室后面有一方小菜园。右边是两围猪圈,猪圈后面是杀猪的场所,里面有一个绞刑架造型的小木屋,木屋没有封顶,待到要杀猪时,先把猪赶到木屋里,栓上门,再用一个通电的铁叉挨着猪的耳朵放着,不多时猪就抽搐着晕倒在地了。趁着猪失去知觉,几个人联合把猪抬到边上的大灶台上。灶台前挂着好几把大小不一无比锋利的杀猪刀,灶台上是一口硕大的锅,足以容纳一整只成年大猪。趁着灶台下柴火正旺,把电晕的猪小心地放进沸水滚滚的锅里,然后趁热除毛,开膛,破肚。那个地方灯火昏沉,狭长的空间里每次杀猪时都弥漫在大锅里冒出的浓浓蒸汽里。从小我就对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感到莫名的恐惧,我把这里叫做“猪的地狱”。

    那天夜里临睡前,扯天说地时,不知怎地就和阿妹聊到了“猪的地狱”。阿妹惊得连忙捂住我的嘴,然后把被子往上一拉把整个脸埋进了被窝里。阿妹是外婆的弟弟那头的亲戚,也是因为市里遭了洪水而被送了过来“寄存”。和我一样,大人送过来后当天就回市里忙其它事情去了。外婆家的房间很多,完全可以给阿妹提供单独的一间,但她年纪小害怕一个人睡,于是就央着要睡到我这边。

    我问她为什么不和外婆睡,她怯怯的说老人身上有种老人的味道,不习惯。又问她为什么不和舅舅们睡,她愤愤的说和大人睡一点自由都没有。

    突然间她就生了气,质问我是不是不愿意她睡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她就自己睡隔壁去,说着就一个咕噜下了地作势要往门外走。在黑灯瞎火里,阿妹还没摸到门口就重重的撞到了椅子,然后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了一丝不可描述的呜咽声,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于是将双手放在耳边做好准备,果然一场震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如约而至。我连忙捂住了耳朵。

    这时,我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以下两个重要的人生哲理:一,小孩难管,二,女人难养。

    楼层响起了外婆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步声和阿妹的哭泣声一个比一个急促,我简直是慌了神,立在阿妹身边一边刻意的责备自己一边想尽办法劝慰着。外婆开了门,摸到墙角的拉线,一连拉了几次才拉亮了灯,然后不由分说的把我这个大的教训了一通,最后把阿妹带了出去。

    我回到床上,想想就觉得委屈,喉咙里有点哽咽,在心里打定主意从此以后再也不理阿妹,然后抱着这个坚定的决心渐渐的睡着了。

    原以为那夜再无它事。可睡到半夜,突然间一个什么东西极其迅速的钻到被窝里来,并迅速的把被子都卷了过去。这间卧室的的外头就是无边的野地,窗户栏杆也缺了好几根,我一直就担心会有什么小兽在哪一天我熟睡的时候闯进来。下意识的我就尖叫着翻滚下地,在黑灯瞎火里摸到了椅子准备自卫。

    “小光哥哥,别怕,是我!”这时阿妹的声音传来,我的心才略定了一些,继而怒从中来,责问阿妹为什么半夜闯进来。阿妹解释道,她本来在大舅的房间里睡,但是半夜的时候,大人们都悄悄起来去杀猪了,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害怕,她又不敢跟着去“猪的地狱”,只好又回到我这里。

    我又说,回来就回来了,怎么不能安静点,把我都吵醒了。

    阿妹委屈的说,这里的灯到处都那么暗,楼梯、走廊都暗暗的,楼梯拐上来的那一段都没有灯,走在木头房子上又吱吱呀呀的,她走到一半听到猪惨叫的声音,就捂着耳朵不管不顾的就闯进来了。

    我笑道,猪在一瞬间就被电晕了,哪来的惨叫啊。

    阿妹说,就是有,我明明听见了!

    我说:舅舅杀猪的时候好几次我都醒着,根本没有惨叫声。

    阿妹说,就是有,就是有!

    渐渐的,在床上,关于猪被电晕前有没有惨叫这个议题,被我俩从文斗发展成了武斗。我们在床上蹦着,跳着,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跌倒在床,又一跃而起。 我两手抓住阿妹的两个小辫子,阿妹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我连忙松手。阿妹一个踉跄要往后跌过去,我连忙把她拉回来。我们顺势就面对面四只手拉在一起,在床上歇斯底里的蹦啊,叫啊,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直到我们都听到楼道响起急促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我们连忙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脸,屏住呼吸。外婆在外面敲门了,骂了几句,我们极担心她要进来。但直到最后,门并没有开,长久的寂静过后,咚咚咚的脚步声又远了。我们这才把脸探出来,深吸了好几口气,彼此“咯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

    以上就是我和阿妹认识的第一天的发生的故事。从那天以后,在那个夏天的外婆家里,每晚我们都睡在一起。当初不觉得什么,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我不敢预料女友看到了这份自白后,会不会坚守承诺,对我从宽处理。

    第二天,阿妹就正式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每天早上,我们一群小伙伴都准时到村头的神社门口汇合,然后一起向龙虾最富集的那个沟渠奔去。我也开始挽起裤腿跳下沟渠里去,捡起龙虾往岸上抛,阿妹在岸上喊着:“小光哥哥,你慢点,我都快捡不过来了!”

    下午,我们照例是到池里戏水。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一种颇适合我的游泳方式——仰泳。在碧蓝的天空下,我双臂在水里打着车轮,脚掌在水波里上下交替地踢着水,眼看着天上的云朵和岸边的阿妹都渐渐的往后退去。

    现在想起来,阿妹那时简直是我的贴身小跟班,她不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转悠,就是在我的背上把我当座骑使唤。我背着她,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满世界的瞎跑,在稻田边的小路上和大黄狗赛跑。到了夜里,每当起风时,配合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和窗前鬼魅般飘动的窗帘,我总能用把自己都吓得够呛的故事来捉弄阿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眼看暑期就要过去,大水后,城市的环境和生活也早已经恢复正常。那一天,妈妈来到了外婆家要接我回去,阿妹说什么也不答应,当即大哭起来,左口一句“小光哥哥不要走”,右口一句“小光哥哥的妈妈是坏人”。大人们都哭笑不得,只有我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外婆笑着说:“阿妹不哭,小光哥哥和阿妹下次放假都过来玩。”

    “不嘛——不嘛——”阿妹哭着嚷。

    妈妈说:“那小光哥哥不走了,在这再玩几天吧。”

    阿妹破涕为笑:“真的?那要拉钩才算数!”

    阿妹朝我伸出了小指头,我也伸了过去,两只小手勾连在一起。

    可是当天下午,趁着阿妹不在,妈妈硬是拽着我上了去市里的班车。我没来得及和阿妹说一句再见。我以如丧考批般的心情踏上了回乡的路。然后没几天就开学了。之后的第三年,我才有机会再到外婆家去,但阿妹不在那里。后面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么一个当年与我“有染”的女孩,跨越了时空的万水千山,猛然间又回到了我的心头。

    以上,就是本人对女友作出的一份自白。我自信我和阿妹是清白的,那时我们才那么小,如果说老年人的爱情是黄昏恋,难不成还要给我们扣上“破晓恋”这样一个帽子。

    但是,突然之间,我又有点不自信了,因为此刻,我感到一阵无法摆脱的巨大失落和心疼,一种完全可以比拟恋人的那种揪心断肠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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