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是不是一切的终结？毕竟我们在世上承载了太多的亲情、爱情、友情以及财富，如果就这么没有了，那岂不是太过可惜？
2035年，在人类被所有模棱两可的解释和研究成果消耗完信心和耐心后，一家叫海尔曼科技公司的企业挺身而出，向世人宣告了他们的新产品——终端世界。
“所有人的意识都可以被上传到终端世界。有了终端世界，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真正的肉身虽死、灵魂不灭。按照古代东方人的讲法，这就是长生不老、这就是永垂不朽！我们的这项服务只需要100万美金，而且余下的生前财产也可以带进终端世界继续使用！”
海尔曼的这项发明，减少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当死亡变得不值得敬畏，坏人们的恶行也变得越发残忍、暴力了。这个所谓承载灵魂的终端世界，究竟是不是坏人的避难所，这在活人群体中议论纷纷，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二
“这地方还真不赖，呼风唤雨，应有尽有”
龙哥已经来到终端世界两个月了，这期间他不止有过一次这样的想法。龙哥把身体陷在沙发椅子里，双脚翘到窗台上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雪。
终端世界的客服窗口一下子就被抱怨声填满了。
“这好好的大晴天，怎么突然就下起大雪了？！”
“100万美金就换来这样莫名其妙的服务？”
龙哥冷笑一声，这场雪正是自己用一万美金换来的。
龙哥实在很喜欢下雪，厚厚的积雪往往能给人一种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能让龙哥忘记生前那种胆战心惊的生活。
龙哥是和阿伟一起去海尔曼的总部买终端保险的，阿伟是龙哥的左右手，集团的二当家。生意刚起步时，学化学的龙哥负责制毒，侦察连退役的阿伟负责送货。帮派扩张时，足智多谋的龙哥选定暗杀目标，身手矫健的阿伟负责暗杀行动。披着外贸这层皮的集团公司刚成立时，欲求不满的龙哥决定把贩毒生意扩张到海外，与女友约定好婚期的阿伟却突然撂挑子了。
“阿龙，我们收手吧。赚的钱花不完了，官员那边也已经给我们暗示了，只要打点好，公司随时都可以洗白。咱们金盆洗手吧！”
龙哥听完阿伟的话后目光如冰，身体如冰。而后这块冰却开始动了，龙哥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浓烟滚滚遮住了他冷峻的脸庞，使外人更加猜不透他的想法。
“阿伟，兄弟。再帮我杀一个人，然后你走吧，事成后我再送你两千万美金，另外在泰国海边为你买一个酒吧。”
龙哥让阿伟杀的，是在美国西海岸发展的一位竞争对手。只用了短短7天时间，阿伟就飘洋过海把装着目标耳朵的信封扔在了龙哥的大班桌上。龙哥叼着雪茄一边鼓掌、一边大笑。随后他站起身，拍了拍阿伟的肩膀，继续大笑。龙哥笑得放肆，周围的人却不自觉的害怕起来了，因为龙哥一向这样，在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前，没有咒骂、没有谴责，而是用笑来宣布自己的终审判决。龙哥边笑边打开了电视遥控器。
随着显示屏的画面亮起，阿伟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自己在大洋彼岸与暗杀目标谈笑风生的画面。
“你竟然派人监视我？！”
阿伟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拥而上的小弟抓住了，他们人多势众，阿伟在徒劳的反抗中耗完了力气，最后只能乖乖就擒，被人束缚住手脚后虚弱地跪在龙哥面前。他看向缓缓走向自己的阿龙，眼神中既有后悔，也有对生命的渴望。而后，承载这两样东西的东西却突然蹦出来了。
龙哥拿着榔头，一下又一下的敲在昔日兄弟的后脑勺上。不知砸了多少下，倾泻了多少愤怒，龙哥显然是余怒未消，他掏出弹簧刀，划开了阿伟的头皮，把钢珠一样的意识转换器给摸出来了，而这，正是通往终端世界的关键。
“阿龙...求你了。不要...”
鱼在被人掏干净内脏后总会再抽动几下、挣扎一会，就像此时的阿伟。阿伟挣扎着祈求兄弟的宽恕，鲜血溅到了龙哥的白西装上，这一举动仿佛是彻底激怒了龙哥。
龙哥抬腿就是一脚，把奄奄一息的阿伟重重的踹到地上。随后，龙哥把榔头转到尖头的方向重重砸向阿伟鲜血淋漓的脑袋，阿伟的头骨彻底裂开，而榔头也被深深地嵌在了阿伟的脑组织里。阿伟的身体再抽动了几下后便彻底不动弹了。龙哥摇晃着拔出榔头，和原本属于阿伟的意识转换器一起随手往房间的某个角落一扔。“钢珠”在瓷砖面上跳动，砸出清脆的声音，余音与众人的呼吸声一块缭绕，无数目光同时锁定着音源。
龙哥摸出白手帕，慢慢擦掉手上的鲜血，他瞥了一眼众人，随后轻蔑地说。
“捡吧，也许还能用。”
顿时，人群炸开来了一般，小弟们一拥而上，十几个颗人头在拳脚相加中同时往一个点攒动，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嘈杂的打骂声突然夹杂起一阵阵惨叫与哀嚎，不知是谁捡到了榔头，正在锤爆那一颗颗阻挠自己的脑袋。
突然，一个不明物体从窗外射进了人群的正中央，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化作耀眼轰鸣的白光炸裂开来......
等龙哥从闪光弹的余震中缓过神，小弟们都已经变成了尸体。龙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跪下的，而后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竟然也断了，被硬生生打断的，很有可能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刑警队长干的。
队长说：“你把那十吨海洛因藏哪了？”
龙哥说：“藏在一个你把迈阿密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的地方。”
龙哥话音刚落，左脸就被队长沿着下巴狠狠砸了一枪托。龙哥的颧骨被砸骨折，分离开的骨头滑到他的眼角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滑稽。
剧痛让龙哥想开了，我明明买了终端保险，何必还遭这罪？
“住...住手。我坦白！你们想要的所有资料都在办公桌抽屉里，我去拿给你们。”
龙哥缓缓爬起身，忍着伤痛，一瘸一拐朝他的大班桌走去。
“东方有句老话，坦白从宽，抗拒才从严，希望在美国也是。”
龙哥拉开抽屉，伸手在里面摸索了半天也不见拿出什么东西。队长等不及了，他走上前去。结果，前一秒还在想去哪办庆功宴的队长突然瞪大了双眼，冷汗瞬间从他的毛孔里溢了出来。哪有什么庆功宴，哀悼会还差不多。
“快跑！手榴弹！”
来不及了，那颗手雷在被队长发现前就已经被扯掉了拉环。特警队员们虽然都戴着面具，但龙哥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因为恐惧而瞪圆的双眼。这个毒枭又歪起嘴大笑起来，那块折断的颧骨随着嘴巴的开合在他扭曲的脸上来回游动。
资本社会就是有这个好处，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享受任何能用钱买到的服务，没人会在乎你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所以，手榴弹虽然炸裂了龙哥的肉体，但痛苦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瞬间。相反，龙哥感觉自己像是睡了一觉，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就身处这幢他在海尔曼总部挑中的公寓当中了。
三
终端世界的城市是参照真实世界的城市设计的，不过与其说是设计，倒不如称其为拼凑。终端世界规模最大的城市——童话城，集合了纽约、巴黎、东京等大都市的风格。
童话城的中央，有一栋总高39层的豪华公寓，龙哥就住在这栋公寓的38楼，一个200平的大平层，里边拥有美式风格的客厅、欧式风格的厨卫以及榻榻米组成的卧室，龙哥当初是一眼就相中这幢房子的，因为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要。
豪华的装修与奢华的家具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的辉煌，终端世界的居民虽然只是从大脑转移出的意识，但想在这里生活依旧还是要用钱办事，而这钱，是真真实实的美金，确确实实的生前财产，所以像龙哥在终端世界的这间住所，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入住。可是龙哥，在经过两个多月的孤独给予的洗礼后，已经无法因为豪宅而感到得意或者其它一丝精神上的愉悦。相反，这硕大的空间聚集在一起放大了龙哥内心的空洞。龙哥感到空虚至极、无聊至极。
百无聊赖的龙哥将手伸向了窗户。
终端世界的环境设定很真实，龙哥一打开窗，刺骨的寒风就瞬间包裹了他，龙哥哆嗦着，将手臂伸到外头去了，直到自己的手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才将手臂收回去，然后关上窗，回到屋里头去了。雪，拥着龙哥的体温渐渐融化，变成了水，而水，又顺着龙哥的掌纹落到了地上，这简单的物理变化却让龙哥看出了神，龙哥觉得自己就像这滩水，再也回不去了。
“生活啊，只有现在，没有往昔......”
龙哥轻声念叨。
龙哥虽然孤独，但他不愿意去俱乐部与终端世界的其他居民交流。去了后自己又能跟他们说什么呢？难道说“你好，我叫阿龙，以前是个毒枭，为了不让警方找到我藏匿的10吨海洛因，我拉响了手雷与他们同归于尽......”在现实世界龙哥再怎么作恶多端，起码在帮派中有地位，有人敬自己，也有人怕自己。就算自己死了，也还有终端世界这条出路。但在终端世界，大家都是“死人”，谁怕谁呢？如果太张扬，让自己永远“活”在别人的鄙视与轻蔑里，那可就太惨了。所以如今的龙哥不想太出名，反而想安分守己起来了。
通讯器突然响了，冒昧地打断龙哥的思绪。是终端接待员，每到这个点就会呼龙哥，日复一日，从不停歇。
一张女性的脸庞几乎占据了整块显示屏，显示屏是8K画面，将这位小姐精致的五官，白嫩的肌肤尽可能的展现在龙哥眼中。龙哥笑了起来，眼神带着淫荡与期待的双重性质。
“龙先生，您今天是否需要伴偶套餐？”
“当然要，半小时后。”
好在终端世界准备了充分的资源用来赚取死人们的钱财。龙哥为了让自己脱离空虚与寂寞的漩涡，每天都会购买一份伴偶套餐，伴偶套餐会带来女人，而女人，会把龙哥推向短暂的满足与平静。只可惜，负责伴偶套餐的设计师似乎是有点偷懒了，虽然伴偶套餐的价格昂贵，找个维密模特水准的女孩陪自己120分钟需要整整5000美金，但是换来的女孩虽然漂亮，但都只是简单的人工智能，缺少活人的综合与多变，时间一久，次数一多，她们中的每一位是多久需要换一次姿势，多久能达到高潮都被龙哥摸得一清二楚。
“还是活着自在啊！”
龙哥忍不住追忆起他生前的那些女人们来了，龙哥离婚后曾暗自发誓，要玩遍美国所有漂亮女人，美裔的、亚裔的、非裔的、拉丁裔的一个不落。龙哥用金钱与暴力开道，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更硬的，就这样，龙哥一路风花雪月、一路得偿所愿。然而如今，那些曾满足龙哥欲望、带给龙哥快乐的漂亮女人的面容就像窗外的雪花，飘了几下，还没等龙哥看清楚就没了。龙哥怒了、急了，这些女人和那十吨海洛因一样，是自己曾经活着的证据，龙哥皱着眉头使劲挖掘自己的记忆，不知过了多久，龙哥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了，因为他一不小心想到自己的前妻和女儿那里去了。
前妻是龙哥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唯一动真感情的女人。龙哥爱上前妻时才15岁，那时的前妻是迈阿密的知名服装模特，她的各种穿衣风格被拍成照片后印成一张张海报挂在城市的各处广告牌上，龙哥见到前妻海报的第一眼就被牢牢吸引住了。龙哥常常会带着书本跑到海边，找一处无人的角落坐着，龙哥拼了命学习，只要一感到疲劳，他就会抬头望一望前妻的泳装海报，这是他学习的动力也是他放松的源泉。因为是泳装海报，所以前妻腰上的那一块鹌鹑蛋大小的胎记也随着广告牌被放大了，普通人觉得这对一名模特来说，着实有碍观瞻，但龙哥始终认为这是天使的印记。
龙哥最终还是考入了名牌大学，教授和同学对龙哥的评价是这人有智慧、有毅力、有创意，且逻辑异常缜密，只可惜，他缺了份耐心。也正是这份欠缺，导致龙哥走上了不归路。毕业后，龙哥进入了一家知名企业工作，龙哥从小穷怕了，他想快点富裕起来，但是打工带来的薪水远远达不到他的目标。于是，他走上了制毒、贩毒的道路。
龙哥制毒的手艺十分精湛，提炼出的海洛因的纯度十分高，真是一份耕耘一分收获，龙哥的产品迅速在圈子里火爆起来。发财后的龙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梦中情人投资拍电影，圆了梦中情人的梦想。就这样，龙哥以知名制片人的身份走进了前妻的生活，以金钱的魅力吸引了前妻的爱慕之心。
龙哥自以为自己隐藏得深，不会被前妻发现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比男人想象的还要灵验。自从女儿出生后，前妻变得更敏感了，为了捕捉到神出鬼没的丈夫平时究竟都在干些什么，前妻雇佣了私家侦探进行了跟踪，调查结果不仅让前妻大吃一惊，冷汗直流，私家侦探的死更是让前妻浑身上下都笼罩着绝望。
“是你派人跟踪我的？”龙哥说。
“你老是不辞而别，又不愿意告诉我去哪里，去做了什么，我...我担心你。”前妻不敢看自己丈夫的眼睛，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管那么多，你放心，钱这方面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不”前妻抱起襁褓中的女儿。
“我要和你离婚。”
龙哥挽留前妻，而前妻的态度坚决，立场前所未有的坚定。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高贵，也有可能是出于害怕，前妻始终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着“不”来表达自己铁一般的决心。
龙哥舍不得打老婆，只能疯了似的砸家具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襁褓中的女婴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情绪，大哭起来。不经意间，龙哥发现前妻的脸竟然湿了，龙哥虽然在外头狠，但对待妻女可是风一般柔和，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心竟然也跟着碎起来了。
龙哥缓缓地摸出钱包，开出一张两亿美元的支票，说：“走吧，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不，我不要你的钱。”
前妻头也不回的走了，并且没有带走任何与龙哥有关以及龙哥赠予的东西，除了女儿。说来也是奇怪，龙哥的女儿这时突然就不哭了。
半个小时过去，通讯器再次准时响起，此时的龙哥也刚刚洗完澡，虽然办事前洗澡对终端世界来说完全是多余，但龙哥可不这么觉得，仪式感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周遭的一切事物所带来的感知也就还有意义。龙哥披上浴巾躺到床上去了，通讯器也接通了。
“喂？”一名女子的声音响起。
龙哥的脑子里突然就轰的那么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
“喂？你看得到我说话吗？”前妻再一次发出声音。
“我看得到。”龙哥说。
见龙哥搭腔了，前妻的眼神却一下子就冷下来了，似乎还带着一股轻蔑。龙哥觉得前妻老了一点儿，她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龙哥看着前妻颤抖的嘴唇，好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龙哥的心里别提多痒痒了。不知过了多久，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有事找你。”
“说吧，什么事？是不是钱不够花了？没事的，我这就给你转过去。”
前妻自从10年前离开龙哥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龙哥曾派人寻找，不停地上门拜访以求前妻原谅，但前妻始终将这种行为扣上骚扰的帽子。龙哥的死缠不放，一点一点放大前妻对平静生活的渴望，最后，前妻以自杀相威胁，让前夫不要再来打搅她们母女俩的生活，龙哥才终于断了让前妻回到自己身边的“非分之想”。
“不，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龙哥纳闷，莫非前妻只是单纯的思念自己？
“我想让你去陪陪女儿。”前妻说，语气既像伤痛、又像渴望。
“你说什么？！！”龙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女人!叫你照顾好我们的女儿，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龙哥顿时拉高了嗓门，一脸的怒不可遏，一脸的伤心欲绝。
“你死后，女儿就在学校天天被人欺负。同学们整天说‘你爸爸是毒枭，死有余辜，你是毒枭的女儿，你也应该去死’。那一天，女儿实在气不过，就上去和人家打架，结果一不小摔跤了，后脑着地 ...”
龙哥听得老泪纵横，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而前妻说着说着也陷入了哽咽的状态，前妻拿出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了个干净，随后一个深呼吸，把剩下的话全部吐了出来。
“你放心，女儿还活着，只是成了植物人。我找私人医院给女儿用了最好最贵的治疗方法，医生说快的话女儿半年内就能苏醒，不会有后遗症。现在海尔曼公司可以把植物人的意识也转移到终端世界。所以我想让你陪陪女儿，我怕她一个人太寂寞。”
龙哥的心情仿佛是坐了一趟过山车，他马上答应了前妻。龙哥还向前妻打听，女儿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偶像明星之类的？他可以找海尔曼购买他们的形象去和女儿见面，毕竟女儿没有见到过自己，他也不想让父女间的第一次见面太突兀。前妻告诉龙哥，女儿平时最喜欢的是一位叫麦克的脱口秀演员，她几乎每天一放学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节目。龙哥高高兴兴地与前妻告了别，龙哥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应酬谈成功时没有、账上被转入大笔大笔的钱时也没有，龙哥想了想，似乎只有在和前妻结婚的那天，自己才像现在这样子快乐过。而此时的龙哥还没有意识到，即使自己的笑容再灿烂，表情再丰富，在通讯器另一头的前妻面前，也只是黑色显示屏上一串串跳动的代码罢了。
四
“他们很坏，都说我爸爸是坏人。但是我妈妈以前对我说过，我爸爸是好人，爸爸和妈妈分开是因为他们坐的船破了一个洞，爸爸为了救妈妈把唯一的一个救生圈给她了。妈妈说，还好那时候自己已经怀孕了，有了我，也有了妈妈和爸爸感情的延续。”
“他们坏你就让他们坏去呗，反正口水又淹不死人。”龙哥一边和面，一边说道。
“凭什么呀，我和爸爸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我也是，就这一个爸爸怎么还能被别人这么说呢！”
龙哥心想：这下好了，盐倒不用放了。女儿的声音从客厅传进厨房，钻进龙哥心里，触及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龙哥的眼泪不自觉的一滴又一滴的地往下掉。
龙哥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久违的父爱，就决定给女儿包一顿家乡的饺子。这来自东方的美味俘虏了无数西方人的味蕾，龙哥从前就经常给前妻包饺子，前妻每次都是爱不释口。
“叔叔，你说我说的对吗？”
“对...对...你的爸爸妈妈有你这样的好女儿真是福气。”
“可惜我还是不够聪明，我不该跟那个胖妞米亚硬碰硬，我应该趁她哪天不注意，从背后推她一把，这样我就不会被她身上的肥肉弹倒了！”
女儿背对着龙哥撩起头发，露出后脑勺上的伤口，经过缝线的伤口看上去像一条蜈蚣，而那条蜈蚣此时就静静地趴在女儿的脑袋上。看上去恐怖至极。
龙哥不忍心看，转过头专心包饺子去了。
“叔叔，你为什么长得和电视里的麦克叔叔一样？”
“因为我和他是双胞胎啊。”
龙哥回答的爽快，心里却不是滋味。凭什么自己就不能以真正的形象和女儿见面？搞得现在和女儿的第一次见面就建立在了谎言和欺骗上。龙哥到底是因为对自己毒枭的身份自卑了，他问自己，如果自己是名老师，是名科学家，是名警察，或其他不违法的从业者，那还会不会有冒用这名喜剧演员的形象的想法。真不知道前妻当时听到后是怎么想的，这家伙和毒品接触多了，把脑子熏坏了？
吃饺子时女儿跟龙哥说了很多生活上的事:这几年妈妈接到的广告越来越少，我们家也从纽约市中心的豪华公寓搬到了乡下的别墅。妈妈时常半夜才回家，不仅喝得醉醺醺的，而且每次都被不一样的叔叔送进家门，不过妈妈每次都把那些叔叔赶出去了，那些叔叔会先在门外敲好久的门，然后说上一句我听不清楚的话或者吐一口口水再走。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叔叔，妈妈不给他开门，他就把我们家的门踹翻了，妈妈就拿出枪指着他的脑袋让他走。那次我终于听清楚了，那叔叔说的是“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婊子，过气的老模特。”
“哎！如果有爸爸在就好了，他那么爱妈妈，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女儿边说边吃完了最后一颗饺子。而龙哥的心仿佛也是女儿嘴里的饺子，在女儿的一声声倾诉中变得支离破碎。
龙哥开始后悔了，当初如果听了阿伟的劝，金盆洗手。那现在的自己是否不仅还活着，而且妻子也会回到自己身边？这样有家、有钱、有朋友的生活真是既充实又幸福！
龙哥面对阔别十年的女儿，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精打细算以及老奸巨猾，反而满脑子都是单纯的父爱所带来的冲动，为了补偿自己作为父亲该给与女儿的关怀，为了多看到几眼女儿甜美的笑容，龙哥不仅购买了几乎所有能够让一个10岁小女孩感兴趣的产品，他竟然还在终端世界买了一块地，然后按照现实世界1:1的规模为女儿打造了一个游乐园。
小孩子的想法始终没有成年人那么复杂，龙哥为女儿付出了那么多，换了的始终只有那一句“叔叔真好！”而龙哥，的确是为女儿倾尽了所有，他的钱本来放在终端世界的理财产品里，固定的吃利息，只要消费有道，理论上这钱就足够龙哥在终端世界永远生活下去。但是现在，这样的平衡被打破，龙哥也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了。龙哥虽然着急，但他更渴望女儿能喊自己一声“爸爸”，如果听到了那一声“爸爸”，就算是再死一次他都愿意。
杀人如麻的龙哥在女儿面前蔫了，他好想把自己的形象变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大声告诉她:“孩子，我是你爸爸啊！”，但是他不敢，他怕女儿认出自己就是新闻上的那个大毒枭，他更担心女儿回到现实世界后不知道怎么面对生活。
摩天轮的座舱缓缓上升，几乎已经升到了最高点，可女儿对窗外的景色并不感兴趣，依旧专心地把玩龙哥给她新买的布娃娃。童话城的五彩斑斓映照在玻璃窗上，龙哥盯着窗外，陷入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当中无法自拔。
“如果女儿能留在终端世界陪自己就好了。不知道前妻有没有给自己买终端保险，如果她也能...”
龙哥觉得对妻女产生这样自私的想法很不应该，很变态。但这想法着实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龙哥实在是收不住。
“叔叔，我们来玩交换秘密的游戏吧。”
“好啊”
龙哥收回思绪，就在他刚把双手拖到女儿腋下，准备把女儿抱上大腿时，通讯器突然响了。
“女儿还好吧？”前妻问。
龙哥急忙将通讯器遮在耳边，然后把音量调到最低，生怕被女儿听见。
“小姑娘好着呢！你的事她也都跟我说了。我说，你就好好的再找一个吧。凭你的条件，不可能找不到的。日后你们娘俩有人照顾，我也放心。”
龙哥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过会我给你转点钱过去，给你再抬抬身价。”
龙哥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够动听、够暖心，能稍微博得一点前妻的好感与尊重。他等待着前妻心里防线的崩溃，然后向他吐露多年来的心酸与思念。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只见前妻的身影突然从摄像头面前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留着海王发型，看上去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出现在显示屏中。在男人身后，还站着几名混混模样的人，而且各个都带着枪。
龙哥在记忆深处搜寻关于这男人的记忆，当答案终于浮现时，龙哥大吃一惊。竟然是他？那个自己曾经让阿伟去西海岸暗杀，结果却把阿伟收买了的家伙。
“你确定昔日的迈阿密大毒枭真的就在这台电脑里？”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龙哥心中燃起。
“你到底想做什么？”龙哥问海王。
“没什么，就是想要你藏起来的宝贝。”
“什么宝贝？你再说些什么东西？”
“别他妈装傻，现在整个迈阿密的黑白两道都传开了，你死之前藏了十吨海洛因。黑道找到了发财、白道找到了升官！”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海王不再废话，掏出手枪，往一个龙哥看不见的地方抬手就是一枪。
随着前妻的一声惊叫，龙哥的心中猛然咯噔一下。
“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可惜，我只能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一串串文字。我瞧瞧，现在上面显示‘目标意识正处于惊恐状态，等级：8’。”
果然如屏幕显示的那样，此时的龙哥在终端世界瞪圆了双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说不说？我承认，你老婆的身材的确够苗条，不容易打中。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玩枪了，你要是还嘴硬的话，那下一枪绝对不会打偏了！”
“我说，我说，求你千万别伤害她！”龙哥蔫了。
“在离开迈阿密海岸1公里的地方，有一枚浮标。这枚浮标下面有一艘沉没的游艇。虽然游艇的船舱里没有东西，但是你如果把游艇的甲板、船舱墙壁以及一切组成这艘游艇的东西撬开，你就能看到我藏在里面的海洛因。”
海王的脸上渐渐绽放出笑容。他站起身，一边鼓掌一边说道。
“不愧是迈阿密毒王，真的是有想法。”
“话说起来，你的那个好兄弟阿伟也是挺有意思，竟然在我面前假装热情，说要找我谈生意，结果突然就是一刀把我给抹脖子了，还好我平时有用替身的习惯！至于你派去跟踪你兄弟的那个家伙，我只花了5000美金，就雇他当了我的摄影师，拍了些我想给你看到的东西。”
龙哥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震惊中的龙哥都没有发现身边的女儿也不见了。
还没等龙哥回过神，海王又开口道。
“告诉了你这个大秘密，你可要好好感谢感谢我不是？”
海王脱掉上衣，离开座位，他抓住了龙哥的前妻，随后，又站到摄像头前正好能拍摄到全身的位置。于是，海王的肆无忌惮与前妻的挣扎尽收在龙哥眼底。
龙哥在终端世界气急败坏，他用自己所知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海王，可悲的是，龙哥的所有怒不可遏都只是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无声抗议而已。
突然，一个疑问闯入龙哥的脑海，前妻的腰怎么变干净了？那块胎记去哪了？
随后，更加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呯”的一声枪响，海王应声倒地，密集的枪声顿时在四周响起。摄像头被溅上鲜血，遮住了龙哥的视线。龙哥抓住通讯器不停的大喊前妻的名字，枪战不知持续了多久，枪声终于停了。一根手指的指肚抹掉了摄像头上的血，映入龙哥眼前的，是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
前妻再一次走到摄像头前，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恐惧与不安。前妻撕下脸上的面具。龙哥想起了女儿，他回过头，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座位。
五
“我只有三个问题。”龙哥说。
“你说吧。”打扮成前妻的女警说。
“我女儿，不，电脑模拟的那个小姑娘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而且电脑模拟出的形象是你女儿的真实样貌。”
“你们会收走我的钱，并删除我在终端世界的意识吗？”
“不是全部，我们也会给你留下一笔钱，足够让你以最基础的生活条件在终端世界生活40个自然年，这也差不多符合你在现实世界剩下的寿命长度。”
最后一个问题，龙哥过了很久才开口，他本来不想问的，好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但他又觉得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念想实在太折磨人。
“我的妻子，还在恨我吗？”
“当我们告诉她，需要她配合调查你的时候，我保证，我从没见过这么灿烂的笑容。”
女警话音刚落，那块在现实世界用来与龙哥沟通的黑色显示屏上跳出这样一段话“目标意识处于伤感状态，等级：10。”
“不过你上次见到的确是你前妻本人。在原计划里一直是她负责和你沟通，但因为我们接到线报说，我们在西海岸的目标也盯上了这10吨海洛因，警队考虑到你前妻的安全，所以决定临时换人。不过也多亏了西海岸的这个家伙，让我们提前完成了任务。本来我们是想用你女儿的模拟形象套出那十吨海洛因的下落的。”
“啊，是这样啊。谢谢了。”
龙哥中断了与女警的通讯。
龙哥从摩天轮的座位上站起身，不舍地看看这个方向又看看那个方向。随后他又坐回椅子上，弯下腰，把肘关节撑在膝盖上，双手遮掩着脸。不知过了多久，龙哥的身体颤抖起来了。
“早知道...当初就听...阿伟的了.....”
龙哥再一次打开通讯器，呼叫出接待员。
“麻烦请帮我下一场雪。”
“龙先生，你的余额仅剩1万美金，确定需要下雪服务吗？”
“我确定”
“好的，龙先生。提醒您一下，余额清零后，您会有1个小时的宽限期，如果宽限期过后您的余额还没有充值的话，海尔曼公司就会删除您的意识，停止为您服务，并且这是不可逆的。”
龙哥的手指按下通讯器的电源键。
雪开始落下。摩天轮上，龙哥的座位越升越高，窗外的雪也变的越发纷扬了。雪，在玻璃窗外自由地渲染童话城的夜景，那是种寒气逼人的缤纷、无人欣赏的色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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