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列传》: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文 / 网风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被司马迁排在七十列传之首,我个人以为这个“之首”应该很有讲究。与其说司马迁在为伯夷叔齐立传,倒不如说司马迁是在借用这篇列传为自己叫屈喊冤,借用这篇列传“明志”,以期隐晦地表达自己遭受“宫刑”后的志向,那就是不再渴求于当世建功立业,而是一心学习借荐孔子,借助文字为自己拨乱返正,借助文字使自己的名声流芳后世。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这篇引自孔子的话语,在不同的语境中应该有不同的解释,这是我此前的始料未及。从主动的角度讲,一个人主动选择去完成某方面的“仁”为志向,至于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怨恨别人。从被动的角度讲,一个人不得不隐忍自己,压抑其他方面的怨恨,而集中所有的优势和力量去选择主动完成某方面的“仁”的志向,即便是完成了这个“志向”,他的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呢?显然,司马迁属于后者。
人生有主动选择的自由,也有被选择的无奈。正如司马迁可以选择著书立传,但却无法选择不接受“被宫”的屈辱与悲惨。孔子在《诗》、《书》、《礼》、《乐》、《易》、《春秋》中,关于人生要义的论断已经书写了成千上万,但最终决定每个人人生成就大小的,除了造化弄人的因素之外,还是主要依赖于个人的志向和选择,同时也更依赖于个人坚持志向时的时间跨度和精神力量的持久。
司马迁将《伯夷列传》和个人自序分别排在七十列传的首尾,看似随意而为,但我觉得应该是他个人的“处心积虑”。特别是在开篇这篇《伯夷列传》之中,一整篇文章都暗含着司马迁在自证清白,一反常态地“论”多于“叙”,一反常态地省去每篇列传文末惯用的“太史公曰”,而把“太史公曰”提到了传记的主角伯夷、叔齐出场之前,与其说是一篇传记,倒不如是一篇战斗檄文。虽然隐晦,但还是可以捕捉到司马迁的心迹,从决定著书那一刻开始,那就是不管再遇上多大的困难,他都将毫不退缩,坚定地要借助著书立传使自己的名声流芳后世,让历史还他一个公平。
回到原文,在这篇列传中,司马迁一反常态,从虞夏禅让的史实入手,借执掌政权需要预先接受做出成就的考验入题,说明传授管理天下政权需要慎之又慎。然后再转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这是耻字产生的原因是因为许由试图隐居避世?还是因为许由没有胆量和才能接受“任前”考查呢?随后司马迁笔锋一转,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许由的行为和伯夷、叔齐类似,并且司马迁还特别强调他专门登上过许由之墓所在的箕山考查,司马迁认为许由的行为是高尚的,但孔子却在《诗》、《书》中很少记载,这难免让人感觉不够公平。
《伯夷列传》:“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伯夷、叔齐兄弟俩先是拒绝接受父亲孤竹君传授的王位让国出逃,在前住周文王所辖的诸候国准备养老时,却恰逢周文王去世,他的儿子周武王率领姜尚前往商朝征伐商纣,于是,兄弟俩又以仁义“叩马而谏”,以期阻止“臣伐君”,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兄弟俩又死守“仁义”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上。
孔子站在维护封建人伦制度的角度,对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既赞叹而又惋惜,说伯夷、叔齐不记仇,没有怨恨。这无疑点燃了司马迁积蓄已久暗藏在心底的怒火,但因为志在完成史书的记载,仍然需要依赖这个下令阉他的“圣上”,给他提供编撰的条件,即使100个不情愿,但更有101个不得已,除了“腹议”或是隐晦地撰文,使用情感转移的大法,他还能有更多的选择吗?直接叫板试试,立刻让你人头落地。这像极了文革期间钱钟书撰写《管锥篇》,用杨绛先生的话说,那是故意让读者看得似懂非懂,似是而非。
司马迁用了小段文字简短叙述了伯夷、叔齐的事迹,这里还包括伯夷、叔齐采薇而食时的作辞:“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孔子认为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前并无怨恨。看上去司马迁既不反对,也没赞成。“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终于,司马迁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悲愤,借用伯夷、叔齐未得“善终”,勇敢地揭露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个伪命题。再从反面论证,那个成天屠杀无辜之后还要食人心肝的盗跖不是得以长寿而终了吗?看似饥讽孔子,实质上箭头直指当时的最高统治者。
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是天道呢?还是不是天道呢?骗子,骗子,你们这些手握权柄的骗子!借助所谓“上天的旨意”来玩弄天下百姓不说,还要变着法子打压那些能够坚持正义和拥有高尚气节的人。这让人情何以堪,又是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司马迁何尝不如屈原一样渴望明君贤臣的“美政”?何尝没想过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之中一死了之?一心为公的力谏却遭精神和肉体两个方面的摧残,并非贪生怕死,却又必需苟延残喘,这时侯支撑司马迁勇敢地活下去的信念就剩写写写了,比肩屈原,比肩韩非子,比肩左丘明,比间孔子……
司马迁不是人,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不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还能借助情感转移大法,成功地完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君昏臣险,“道不同,不相为舞”,你只管耀武扬威、醉生梦死,我且作悄悄反抗、著书立传。
韩愈十分赞赏伯夷、叔齐,还特意撰写了篇《伯夷颂》,歌颂伯夷、叔齐拥有令人折服的仁义气节,歌颂他们二人拥有特立独行而非标新立异的高尚人格。伟人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历史上歌颂这伯夷、叔齐这两个人物是颂错了,此二人不值得歌颂。主席大意想说,伯夷、叔齐不能顺应历史发展的需要,“死守”仁义是逆潮流而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愚蠢。但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时移世异,从当时韩愈和毛主席各自的政治需要出发,他们看似针锋相对的观点都很正确,这大概就是历史的局限性吧!
如果没有孔子的歌颂,伯夷、叔齐的行为就成了“钻牛角尖”的典型事例。这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不得不敬仰司史迁,他不但成功地避开了“钻牛角尖”,还靠住自己的意志和努力,使自己已经“残缺”的人生放射出了万世光芒。未依附孔子之类“青云之士”的提携,却能名声流传于后世。司马迁如果能“穿越”到今天,他再也不用发出“悲夫!”的感叹了。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末段引用贾谊的原句,大致意思如下:“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钱财而不惜一死,胸怀大志的人为追求名节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为追求权势而不惜一死,芸芸众生只渴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这里确含有极深刻的人生要义,求财者得财与否?求名者得名与否?求权者得权与否?这些都是类似“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的事情,作出了选择后努力践行,如果不是造化弄人,那都能算得上“无悔人生”了。而作为芸芸众生中一员的我们,同样要面临关键几步的选择,当在某个人生路口遇到挫折和坎坷之时,更要学习司马迁的“情感转移大法”。此路不通,绕道可行。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的尾处说,自己倾心著述《史记》,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师,留待后世圣人君子阅读、评析。我既非圣人亦非君子,今斗胆阅读、评析,目的是分享于芸芸众生中的几人,但确倍受启发与鼓舞。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2019年岁首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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