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强是最后一个赶到饭店的。
推开206虚掩的门,一阵男男女女的笑语,混合着火锅冷盘的油腻热气、香烟尼古丁的味道,扑面而来。
偌大圆盘餐桌旁边,棋牌桌上,几个人正在斗地主。
旁边围着一大帮现场评说指点江山的人,气氛热烈。
张子强不禁暗暗皱一下眉头。
这个“暗暗”只是在心里,脸上却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笑:“哎唷,都来了,各位老同学好啊……”
一旁闲聊的女同学中,已经有眼尖嘴快的,站起身来笑着大声嚷嚷道:“张子强你真难请啊,菜都上齐了,就等你一个了。”
张子强赶紧抱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瞎忙,成天瞎忙,叫大家久等了。”
斗地主的几个同学里,向来尖刻的陈奥一边排列着手里刚起好的牌,一边说道:“张主任是领导,领导当然要压轴出场了。”
张子强笑着还击道:“我是什么领导,在座的老同学现在哪个不比我混的好?我也就是一个给领导跑腿的。”
林燕笑道:“你这跑腿的好,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我们想跑还跑不上呢。”
已经有人通知服务员,人到齐了,可以拿酒点火锅上主菜了。
看着服务员拎着两件酒进来,张子强感觉自己的胃又隐隐地疼了起来。
最近,张子强每天睡到半夜,便觉得胃老是隐隐的疼。
和老婆说,老婆就不耐烦:“谁要你成天喝酒?哪天叫你少喝一杯,你也不得活啊!”
这不讲良心的老娘们,成天就知道打麻将,从来就不知道心疼一下自己男人。
他不喝酒行吗?他不喝酒,这招商办主任的位置能坐的稳吗?
四个斗地主的被吆喝着,恋恋不舍的散场。
大家笑着结算输赢,陈奥却一眼瞥见服务员端上来的两大锅红彤彤的羊肉和鹅块,顿时感觉满嘴含砂似的,不舒服起来。
叶集人喜欢吃火锅,最有名的便是羊肉和鹅块。
但是这两种菜必须得辣,烫,这样吃着才入味,够味。
搁在从前,陈奥也挺好这一口的。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口腔老是上火。不是舌尖溃疡,就是牙齿酸酥,吃块豆腐都嚼不上劲。
特别是有一天,他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舌头和牙齿,忽然发现自己两侧的内腮里,竟然生出一些尖尖头的白色斑点状东西。
陈奥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拿着手机对着电脑各种搜索查询。
瞬间,各种各样的解释,好的坏的,铺天盖地而来。
有说是口腔白班的,有说是迷脂症的,弄的陈奥满心惶惶。
家有娇妻爱女,陈奥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翘辫子。
上海合肥的跑了几个来回。
有说是自身免疫力低下造成的,也有说是喝酒吃辛辣造成的;中药西药吃了几大包,到如今,口腔里的那些白斑还是模棱两可的长着。
闹到现在,一般的聚会,陈奥是能不去的尽量不去,家里的菜也以清淡无辣的补养汤水为主。
这家土菜馆是做东的黄永伟和韩松专门挑选的,据说菜肴材料讲究可靠,都是土的。
什么叫土的呢?就是说,他们菜馆里的猪肉羊肉鹅肉鸡肉,乃至鸡蛋,都是从乡下那些不喂添加剂饲料的老百姓家里订购的。
黄永伟开了一家大公司,韩松是土地局局长,现在,这两个人是他们叶集这块同学里混的最好的。
菜上好了,便开始了惯常的让座扯皮。
叶集这块,不像有的地方,请客是分宾主落座的。
这里的规矩是首座,二座,三座。
一般情况下,主人是要叼陪末座的。
这个末座,便是首座的对面。
每次宴席,坐首座的,当仁不让便是某个有社会地位的,远道而来的,或者特别重要的客人。
今天,因为是同学聚会,大家当年兄弟姐妹一般,断不能按照什么有社会地位重不重要去排座的。
乱了好一会,大家才一致通过按照年龄大小排座。
班长吴桥年纪最大,被不由分说推上了首座。
几年不见,曾经秀气斯文的吴桥老气的很厉害,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了。
被大家死活架上首座,吴桥开始出现皱褶的脸上有些惶惑;老大年纪,两颧上都有些红了。
吴桥可能是如今这些同学里混的最不如意的。
他毕业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进了一家事业单位。
到如今,还是不死不活的吊着,撑不死饿不坏;大家都开着车来,他却骑着一张半旧的摩托车。
没人说什么,倒是他自己,有些画蛇添足的解释,单位离家近,几步路,买了车也只是显摆,白白损耗。
男人们还在较论各自酒杯里酒的深浅,几个不喝酒的女同学已经开始对着各种菜肴伸箸了。
黄永伟突然想起这几个不喝酒的女同学,对韩松说道:“是不是忘记给几位女士上饮料了?”
韩松赶紧说道:“我已经叫服务员拿了,马上就送上来。”
上官雪一边啃着一块鹅腿肉,一边摆手道:“别上饮料,那些碳水化合物喝多了,伤肾还伤皮肤,没好处。我们吃菜吃饭就行了!”
确实,从读书时就微胖的上官雪,唯一叫人觉得可看的,就是她那张圆圆的脸上,白里透红的皮肤了。
张子强笑道:“你们美女讲究真多,喝点饮料就伤肾伤皮肤了?我听说现在的白酒,出窖勾兑的时候,必须得滴上几滴敌敌畏,否则就没有香头。喝了简直就是伤命啊,我们还不是照样天天喝?”
韩松的老婆林倩向来都是喝酒的女中豪杰,她端着手里的酒,笑靥如花:“没事,今天的酒里有没有敌敌畏我不知道,但是这桌上的菜大家绝对可以吃的放心。来来来,我们先一起干杯敌敌畏,然后再多吃点菜补补虚。”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气氛更加活跃了。
很快就酒过三巡。
劝酒之中,服务员又上了一盘腊肉炖老鳖,一盆老母鸡汤。
黄永伟笑道:“大家趁热吃,都是地地道道的老母鸡,河里野生的老鳖,真正的大补。我们这除了他们家,哪家饭店都烧不出来的。”
家住在周集的刘梅梅是个直性子的北边人,几乎想也没想的就指指面前那些冷盘:“这些肉食的食材我就不跟你抬杠了,但是这些黄瓜啊莴笋啊,都是反季节蔬菜,吃多了都没啥好处的。”
上官雪很赞同的点点头:“特别是小孩子,真不能多吃这些反季节东西,影响健康发育。你们看看现在外面,好多孩子,小小的,就得白血病,骨癌什么的,都是这些吃的东西不正常,不按季节生长造成的。”
话虽然这么说,大家还是一边欢快的吃着,一边就眼前这些菜的食材调侃着展开各种讨论和质疑。
喝酒忽然进入到了一种举步维艰的地步。
是因为陈奥早就不喝了的缘故。
从宴席开始,他就很少动筷,各种不敢吃。一杯酒过后,拿了一盒牛奶,任凭他们怎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唾沫说尽,死活就是不肯再接第二杯。
韩松的酒量虽然不错,但好像有些端着,倒是他老婆林倩一直在打头阵。
黄永伟始终陪着,既不多劝酒,也没少喝。
就像他一贯在生意场上的为人处事,即豁达涵养,又精明干练。
所有男人里面,最能喝的,当然是张子强。
但这种场合,张子强绝对不会去张扬的。并且,为着自己隐隐作痛的的胃,他连开口说话都很谨慎,生怕惹火上身;能不喝最好尽量不喝。
倒是坐在首座的吴桥,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三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所有劝酒的人里,他一直是最起劲的;定要每个人都再接着喝。
现在,吴桥就端着手里的酒杯和陈奥卯上了。
“兄弟,这杯酒你要是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吴桥的话掷地有声,微红的两颧上,红色更加沉重了。看起来,好像一副肺部有病的样子。
恰在这时,韩松点燃了一支香烟。
林倩立刻宣布所有权似的颦眉对丈夫训斥道:“大家喝酒的时候,你抽什么烟啊?这么多人抽你一个人的二手烟,真是的!”
韩松有些尴尬的连忙把手里的香烟放在面前餐桌下面,却没有熄灭,只是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一看人掐架就喜欢抽烟……陈奥,这都赖你害得,你赶紧接了班长这杯酒不就得了!”
陈奥到底还是没有接吴桥敬的酒,他滔滔不绝的陈述了自己各种不能喝酒的理由,并且张开嘴展示自己不能喝酒的证据。
大家一起起哄,笑闹,有说陈奥你这是阴道炎吧,叫你小姨子看看就好了。
有说,你就接了班长这杯酒,我看看能不能马上就死了你了?
有说,真不舒服就算了,反正这酒也不是啥好东西;大家都开车来的,回头哪找那么多代驾?班长你也不要喝多了,大家多吃点菜比啥都强。
末了,吴桥只得悻悻地坐下,满脸都是不高兴,连眼神都阴冷了起来。
宴席结束的时候,大家总算是握手言欢了。
吴桥终究还是喝醉了。
尽管他再三坚持自己可以骑摩托车回去,黄永伟还是不由分说的把他塞进自己车里,就像之前大家不由分说把他推在首座一样。
张子强难得一次如此清醒的离开饭店。
在他坐进自己车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这家饭店的两扇大玻璃门上,分别贴着两张巨大的京剧大花脸脸谱。
“特么这是什么招牌?”
张子强暗暗的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平稳的发动车子,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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