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西秦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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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强走出办公大楼,脸上一片灰暗。夏日,南方的阳光打在办公大楼玻璃墙身及周边白色瓷片上面,箭一样折射过来,扎满张小强的全身。张小强没有感到惯常的热浪。万箭穿心,是冰箭,看不见的冰箭。张小强跨上摩托,疾驰出公司大门。
驶出市区,在沿江公路上盘旋,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闻到咸湿的海风。张小强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攀上离大海最近的礁石。大海一望无际,没有船只和飞鸟,傍晚的阳光打上去,被浑浊的油画一般的海水全数吸收。无风三尺浪,海水持续冲击礁石,浪花簇拥在脚下两米的地方,给大海增添一抹白色的花边。一下一下,与张小强的呼吸同步,呼气浪花消失,吸气浪花再现。张小强试着放慢呼吸,或者闭住气息,做出潜水的样子,发现大海仍然按照它自己的节奏送上浪花,又带走浪花,根本不会因他的呼吸快慢而改变。张小强想,假如自己此刻跳入大海,死在大海面前,假如一千一万个人同时跳入大海,死在大海面前,假如整个地球人都跳入大海,死在大海面前,也不能改变大海的节奏。张小强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就烧到了手指。烟在风里自燃,比他吸的速度更快。张小强的心情松弛了一点。
黑暗在大海的尽头挂起幕布,快速推进,半个小时左右就会吞没身下的礁石,和身后的群山。张小强不想动,他希望黑暗来得快一些,把一切都吞没,把自己融进礁石,千万年不动分毫。夜幕如期扑来,拉黑天地。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张小强突然觉得万物都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浮游在黑暗的虚空里,在大海的涛声中,无着无落。张小强伸出右手,找到左手,相互摩擦,发热后再摸摸头脸、脖子、胸腹、腿脚,发现它们都在。张小强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心里充满感激和歉疚。过了很久,站起来,发现自己已完全被海水包围。对着朦胧的山影,辨识好方向,张小强咬牙扑下水,游了两把,庆幸抓到了另一块礁石。像一条落水狗,爬出大海,爬上公路,找到摩托车,打着火,打开大灯,惊慌的魂魄总算回到体内。
缓慢地绕过山梁,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张小强有种回到人间的恍惚。大海的声音丢失在山背后,空气陡然粘稠,增温。加快速度,让空气翻出浪花,让浪花带走衣服上的海水。穿过渔村,把渔村特有的团在一起的咸腥空气冲散,两条黄狗,竟然追了一百多米,在它们眼里,张小强是一个飞贼。在东门口,来到熟悉的小店,张小强不用说话,坐下抽了一支烟,老板娘已烤好四个拳头大的牡蛎,十串韭菜,五串豆腐干,打开一支啤酒。牡蛎一如既往的鲜嫩。老板娘是本地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不苟言笑,但牡蛎烧制的非常好。张小强吃遍附近的烧烤,最好吃的就是这一家,因此,每周会来一两次。吃完烧烤,再打包一个牛肉炒河粉,张小强绕道南门,回到城北。
上楼,进家门。三房两厅,简单装修,四壁空旷。原计划是等庄婕过来后,一起设计,重新装修的,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庄婕师大中文系毕业,教高中语文十三年,偶尔写散文和诗歌,因此,在家里及周围邻里间,庄婕的眼光是大家公认的高。庄婕的父母都是科研所的高工,研究的是农业机械化,远离意识形态,因此文革中闲过几年,但基本没有挨过整。庄婕是独女,生得漂亮,性格活泼。高中毕业去农场下乡一年,正好赶上恢复高考,庄婕用了三个月功,考上了师大中文系。大一开始写诗,投给《石河子文艺》(八一年改名《绿风》)。从庄婕家坐车三站路就到了《绿风》杂志社,庄婕三天两头跑过去,拜师学艺,和各位编辑老师混得很熟。在八十年代初,遍地诗人,人人写作的环境里,庄婕耳濡目染,发表了几首小诗,心里早已认定自己将来会成为像舒婷那样的女诗人。庄婕心中的白马王子第一是诗人,第二是作家,没有第三,而且至少是红遍半个中国的。因此,大学里的男生没有一个能入她的法眼,毕业后分配在石河子最好的中学,那些青年男教师差得更远,最后竟然成了高处不胜寒的剩女。庄婕不相信命运,既然梧桐树招不来凤凰,那就砍掉梧桐树,自己走出去。庄婕希望自己能尽快成名,红遍半个中国,然后去首都北京,那里云集了全国各地的诗人、作家,比如北岛、顾城、杨炼,等等,一定会有心仪的白马王子呆在北京,在等待自己走入他的视线。那个年代,诗人像树叶般飞落,漫天飞舞,眯花双眼,一层覆盖一层,庄婕来不及喘息,来不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可是,时间不等人,二十七岁的时候,一直意志坚定的庄婕也不得不感到气馁了。按庄婕的话说,张小强从西安来到石河子,正值她生命的低潮,给他轻易地抄了底。
张小强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石河子,是庄婕父亲的下属。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和考察(庄婕的母亲走后门查了张小强的档案),庄婕父母一致认为,张小强合适做他们的女婿。张小强比庄婕小三岁,庄婕的母亲说:“女大三抱金砖。”八六年国庆节前一天下午,庄婕的父亲以室主任的身份把张小强叫进他的办公室。谈话从家里情况开始,父母身体可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做什么工作,如何考上大学,理想是什么,张小强心里窘迫,但仍然如实回答。庄主任笑容满面,张小强以为哪里出错了,脸红脖子粗。张小强说:“庄主任,我回答错了吗?”庄主任说:“没有没有。小张,明天放假了,去我家过节吧。我让你阿姨做点好吃的,给你补补。”张小强说:“这样不好吧,打扰你们休息。”庄主任说:“不打扰。明天正好小婕也在家,你们年轻人聊聊。”张小强有点明白了主任的意思,心跳如鼓,面色红润,不知说什么好。庄主任呵呵一笑,说:“小张,别拘束,年轻人要自信大方。再说,也没有外人。”
回到自己的座位,心情平静不下来。对面的刘姐一直盯着张小强,张小强赶紧打开机械设计手册,翻到滚针轴承篇,看下去,同时在纸上记下几种轴承的型号、规格。刘姐敲敲桌子,张小强抬头,看到一张满是肥肉和诡秘的笑脸。刘姐说:“庄主任是准备招你做女婿吧?”张小强说:“不知道,谈谈工作而已。”刘姐说:“他女儿可傲气了,多少男子竞折腰,但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张小强说:“你见过她?”刘姐说:“看着她长大的。长像一般,主要是气质好,听说是诗人。”张小强见过诗人。在大学里,他们是另一世界的生物,奇装异服,行为怪异,神情忧郁。当前最流行的朦胧诗,张小强也看过一些,虽然有一些看不懂,但整体上比较新颖,感觉蛮好。印象最深的是北岛的《回答》和舒婷的《致橡树》。刘姐说:“太高傲的女人难伺候,你要小心点。”笑一笑,又压低声音说:“要不,刘姐帮你介绍一位,绝对生活型的。”张小强说:“不急,等我站稳脚跟后再说。”刘姐说:“难不成心已有所属?”张小强说:“哪有,有的话我就不可能跑这么远来石河子了。”
下班后,张小强一直忐忑不安,很不想去庄主任家,但又怕领导生气。更为纠结的是,去庄主任家该带点什么礼物?以前在老家,关中农村,过年过节去亲戚家,都是带半斤白糖或一斤挂面,去庄主任家,城里人,又是当领导的,带白糖和挂面显然不合适。张小强在百货商店东转西转,难以定夺。眼看店员收拾东西要下班了,才咬牙问一位大爷。大爷建议如果见老丈人,就买四色礼,四种东西;如果只是见领导,带瓶酒就行了。张小强买了一瓶当地产的白酒,想想又买了一斤核桃酥。
第二天早早起床,洗头刮脸,把第一次领工资后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穿上。张小强想照照自己的样子,可惜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圆镜,只能眼睛、鼻子、嘴巴、领口,一个一个地照,看不成自己完整的样子。张小强天蒙蒙亮就出门,在街上奔跑,一直跑到新华书店。还没开门,站在门口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在街上滑过。老年人穿着黑色的老棉袄,鼻子喷出的白色雾气清晰可见,像几匹孤独的老马,在空旷的街上走过。张小强第一个冲进书店,跑到文艺书柜台,仔细巡视了一遍,没有看到诗集。问服务员。按服务员的指点,来到另一侧,热销的书在集中展销。果然有几本诗集。买了一本《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一边看一边往回走。回到宿舍,已读过差不多一半。张小强的强项就是记忆力特好,所以看过一遍已大概有点印象,再挑最有名的几首突击朗读了几遍,基本可以背诵。然后把礼物放在一个马桶包里,挎在肩上去庄主任家。
开门的是庄主任。进到主人房,在沙发上落座。庄婕妈妈提着锅铲过来打招呼,叫庄婕出来给张小强倒茶。庄婕端一杯茶进来,四只眼睛相对,立即亮了一下。庄婕披肩发,白色高领毛衣,外套铁锈红呢子短大衣,牛仔裤,黑皮鞋,白袜子,个子高挑,气质优雅。张小强小中分,黑毛衣,蓝涤卡中山装,牛仔裤,黑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庄婕把茶放在茶几上,说:“请喝茶。”张小强满脸通红,说:“谢谢!。”庄主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庄婕,在一中教语文。这是小张,张小强。”庄主任借故去厨房帮忙,叫庄婕招呼客人。庄婕打开电视,又从电视下面的柜子里端出一盘水果糖请张小强吃。张小强已镇定下来,随便捏了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
“来石河子多久了?”
“两个半月。”
“习惯吧?”
“挺好的,很习惯。”
“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冬天特冷,你要做好准备。”
“明白,我会好好准备的。”
庄婕突然笑了,张小强慌一慌神,也跟着笑。庄婕说:“我们这样一问一答,好像在给学生上课。”张小强说:“没事,我刚来新疆,双眼一抹黑,是得跟着老师好好学学。”庄婕觉得张小强挺幽默的,故意逗他,说:“你准备了些什么。”张小强说:“报告老师,啥也没有,正准备开始准备呢。”一句话逗得庄婕哈哈大笑,连隔壁厨房的两位老人都跟着笑了。吃饭的时候,庄婕妈妈说:“过了十一,天气冷得很快。下午就让庄婕带你去买衣服。”张小强看看庄婕,没吭声。庄婕说:“好啊,下午正好有一点空。”庄主任说:“小张,钱够吧,要不先在这里带一百元去。”张小强说:“钱有。”饭毕,庄婕妈妈掏出十张十元的钞票给张小强,说:“这个你带上用,一次把过冬的衣物买齐。”然后又说了几家商店,特别要求庄婕带张小强去军人服务社买棉被。
在街上。庄婕说:“第一次带人去买东西。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爸妈买的。”张小强有点不好意思,说:“耽误你时间了。”庄婕说:“不是那个意思。”张小强疑惑地看庄婕一眼,沉默不语。庄婕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第一次陪一个男生上街。”张小强恍然大悟,面露羞涩,说:“我也是。没跟女生逛过街。”庄婕无语。转过一个弯,张小强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别笑话我。”庄婕嘻嘻一笑,说:“笑话你什么。”张小强尴尬地笑笑,说:“笑话我傻,没有人缘。”庄婕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谁也笑不了谁。”张小强说:“你说的真好,像一句朦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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