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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天气说变就变了,风呜呜吹着,高架桥上时有飞车呼啸而过,周边的房子便像遭遇余震般微晃几下。沿着高架桥有一片居民楼,就房龄来说算得上高寿,因地处要道,看着不太体面,去年被重新上了漆。墙是恬静的杏白,三角斜面的楼顶是热烈的橘红,于是不管从远处望去,还是开车从桥上经过,看起来都像是新建的别墅。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比如白薇和苏铁,再清楚不过——它的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旧楼已经睡了,只余零星几盏夜灯亮着。刚过完年,朝外的一户阳台上还挂着两个红彤彤的灯笼,谈不上喜庆,在清冷的夜里,白薇每远远望见,总会不自觉捏紧拳头,想起电影里的百鬼娶亲——午夜时分,唢呐笙箫奏起,古老的大红花轿缓缓从浓雾中来,四角悬着大红灯笼,红色的绫罗绸缎随着阵阵阴风飘飘荡荡——难免会吓得花容失色,白薇捂着眼往苏铁怀里钻,苏铁则搂着笑她胆小鬼。那时候还真矫情,白薇心想。
白薇从浴室出来,轻轻揉着刚抹上护发素的发丝,橙花香,苏铁喜欢的。她记得从前问他,喜欢我什么。苏铁说,因为你身上的橙花香,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到清明时节,老家院子里满树橙花盛开,我爸就会回家探亲,带着我上山扫墓,下河捉鱼,到县城里买各种玩具。我端着机关枪到处突突突,一个劲捉弄往常欺负我的臭小子,叫他们眼巴巴看着,追着求我,真是痛快!我爸一直待到橙花开始凋零才回部队。那会儿父母也还没离婚,可以说是我遇见你之前最美好的时光了。
白薇走到客厅,依次关了饭厅的灯,客厅的灯,浴室的灯,然后回到卧室,顺手把房里的灯也关了,只留床头一盏暖灯。她坐在梳妆台前搽润肤霜,前两年才狠下心买的小梳妆台,为此半年没买过新衣服,倒还是给苏铁买了最新款的NIKE鞋。白薇把灯亮度调高,凑近镜子小心翼翼地涂眼霜。说是眼霜,其实就是普通面霜,听说会长脂肪粒,但苏铁说了那是商家造的谣。苏铁说的总是对的,成分表大同小异,凭啥换个瓶子价格就翻几倍?于是她也没舍得买。但此时细看眼角隐约多了几丝笑纹,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真得用眼霜才好,转念又安慰自己,毕竟快三十岁了,难免,难免。但一想到居然快三十了,还没结婚,于是这安慰又变得有些凄凉。白薇苦笑一下,闭上眼轻轻深呼吸,缓缓睁开眼,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眉梢已换上了迷人的笑。她伸手调节一下台灯,光线暗下去,悄然变得有点暧昧起来,像醉酒的探戈。白薇抿了抿双唇,干燥的唇马上变得红润起来,然后她像条鱼似的滑进苏铁的被窝里。她环上他的腰,脸靠在他肩胛骨的浅窝里。真暖和,白薇轻叹一声。苏铁背对着她兀自刷着短视频,波澜不惊。白薇撑起半个身子,探过头去,只见视频里一老头儿正紧紧拽着钓竿在遛鱼,看来是条大鱼,像马驾车似的连人带船拖行飞快。无不无聊,她心想,食指不停绞着披散在胸前的长发,闷闷看了一会,又重新躺了下来。
“别看啦!”她说着,调皮地隔着衣服在他腰间呵痒。
“别搞,好痒。”他把她的手拿开,“这鱼估计得有一两百斤。”
“钓鱼有什么好看的嘛?”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你不懂,人家粉丝都几百万,你以为啊。哇快看!鱼游不动了,要收网了!”苏铁翻了个身把手机凑过来,好让白薇也能看到这精彩的一幕,白薇眼皮低垂嘟起嘴。
“啧啧,我就说是条大鱼,180斤呐!真是厉害!”
“咦,他怎么又把鱼给放了?”
“人家图的是鱼么?你真是不懂。”苏铁说完终于把手机搁到了一边。
“我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白薇钻到他臂弯里,抬手抚摸他的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把她手心扎得痒痒的。
“过几年再说吧,你上着班,生了谁带?吵吵闹闹,好烦的。”
“不会的,小孩子很可爱。”白薇不依不饶。
“好困,睡吧,灯关了。”苏铁呵欠连天,转过身去,白薇身上的被子顺势被扯过去大半。
“好冷!”白薇缠上去,像藤蔓一样,又把被子往身后扯了扯。
“今天有点累,睡了。”
白薇皱了皱眉,过了一会,悻悻离开了他的被窝。她有点心疼新买的睡裙,还挺好看的。白薇拉起旁边的被子盖在身上,冷冰冰的,于是侧过身去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啪,灯熄灭了。她的眼睛使劲眨了眨,眉头似有千斤重,拧成一团不安地抽搐着。难道他真去见那女孩了吗?白薇心里的那根刺又扎得更深了些。
滴答,滴答,滴答……
又来了。
白薇捂上耳朵把自己整个儿埋进被子里。
滴答,滴答,滴答……
这该死的水龙头到底坏了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至少三个月了。
“你可以把水龙头修一下吗?”
“我修过了啊。”
“可它还在滴水啊。”
“几滴水而已,费不了几个钱。我修过了,你不觉得比之前好点了吗?”
“并没有……”
“修也修了,还能怎样?睡吧睡吧。”
“那你就不能换个新的吗?”
“大晚上的,别拿这事吵。等明天再说吧。”
等等等,明天,又是明天。
白薇蒙上被子,滴答声穿墙而过,然后穿过木门,穿过一层层的织物,再从棉絮的罅隙中钻到她的耳朵里,直捣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时间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干脆掀了被子,睁开双眼,暖橘色的蚊帐变得惨淡,镂空的花边模糊不清。滴答、滴答,每响一下,头就疼一下。过了一会,这疼蔓延到脸上,再过一会,牙也开始疼了起来。慢慢地,疼变成了痛,嘶嘶嘶,一直痛到神经里面去。
“你别动来动去的好不好?”苏铁啧了一声。
“我牙痛。”白薇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晌没有应答,轻微的鼾声响起。白薇侧过身,厚重的窗帘缝隙中透进微光来,影影绰绰,落在白色的墙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斑。白薇原是有些怕黑,此刻却嫌这光太刺眼,她腾地一下掀了被子下床,趿拉着鞋踢踏踏走过去,呼啦啦把窗帘拉了个严丝合缝。
“干嘛!还要不要睡了?”苏铁惊醒了不耐烦地说道。
“我牙痛死了!你也不关心一下。”
“我又不是医生。” 苏铁嗡嗡地翻了个身,白薇躺回床上生闷气。她知道准是那该死的智齿在作祟。智齿智齿,难道不是有智慧的人才会长的牙齿吗?这多余的小东西,每隔一段时候得痛上好几天,反反复复,痛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它连根拔起,但好点了,又觉得还可以挽救一下。白薇每次都嚷着要去看牙医,却每次都找各种理由一再逃避。
夜里不知时辰,白薇爬起来找了颗布洛芬吃下去,又不知何时才迷糊睡着。梦里在黑暗中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她想去找牙医,一直走,一直走,后来牙齿竟因为咬得太用力,碎掉了,满嘴血腥味。白薇醒来条件反射地轻轻咬合一下牙齿,噔噔噔,又摸了一下脸,牙还在,还疼着,她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安心。于是她安心地出门去上班,上班也使她感到安心,自食其力总会踏实些。但最近她有点害怕上班。
“说了多少遍,考勤表按我的要求做,不管你之前是怎么做的,现在开始都按新规矩来。白薇,你自己看看,都出了多少错,算个加班时长都不会吗,猪脑子吗?以后不要给我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新上任的人事经理袁利把一沓表格用力拍到桌上,“重新核对,下班前交给我。”
白薇低着头一言不发,虽然她觉得新规矩蠢得要命,但争辩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尤其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莫名其妙成了袁利的眼中钉,肉中刺。白薇悄悄抬起眼皮去看她,她坐在办公桌前的黑色皮椅上,新染的发色把零星白发遮了去,却黑得过分,沉闷得像死去一般,浓妆掩不住的黑眼圈,法令纹出卖了年龄。真可怜,不被爱着的女人,大抵都会落得这般下场,像过季的花一天天颓败下去。白薇隐约知道她为何处处刁难自己。
智齿越来越疼了,像个电钻一直在钻着腮帮子,整个右脸都痛。大约是牙齿离大脑太近,几乎痛到无法思考,密密麻麻的数字变得抽象起来。白薇从包里找出风油精,一股脑抹到有点肿起的下颌处,趴到了桌子上。精油辣得冰冰凉,熏得眼泪流到衣袖里去。
咯咯咯,桌面传来重重的几声敲击。
“白薇!”尖锐的声音,白薇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压过来的视线。
“袁利姐,我牙疼,我想请个假去看下医生……”
“别给我装死,不想干了趁早说。考勤表今天必须给我做好。”袁利噔噔噔噔扭着腰肢往陈总办公室去了。
呜呜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白薇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听电话。
“喂,怎么了?”
“你还有钱吗?再给我点。”
“嗯。”白薇皱了皱眉,“好,待会转你。”
“牙还疼吗?”
“疼,疼得受不了。”
“那你下班去看下医生,开点药。”
“好,我上班,挂了。”
嘟嘟,白薇查了下余额,卡里只剩三千来块,心里大致盘算了一翻,先预留出月底发工资前的生活开销,或许还得去趟医院。白薇满打满算,最后给苏铁转了一千,附带留言:今晚迟点回来,加班。
白薇揉揉太阳穴继续埋头去修改考勤表。中午的时候,白薇点了份芥菜烧骨粥,上回母亲提醒说芥菜烧骨粥暖胃又下火,牙疼吃了好。她想起母亲又是一阵哽咽,拿起的勺子又搁了下去。下个月母亲生日,无论如何得留出钱来给她买条铂金项链,一来母亲总暗示别人都有,就她脖子空空的;二来也好让她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不必挂心,结婚不过多个红本子,感情好不着急。想好了说辞,剩下的半碗粥已经快凉了,牙疼得厉害,只好搁到一边。
到了下午三点,没核对的考勤表还有一大摞,看来只能加班了,想到即使加班也还是免不了挨批,白薇瘪瘪嘴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白薇?”陈总神出鬼没地站在她身后,“你来一下。”
白薇心里咯噔一下,稍等他转过身,站起来把短裙使劲往下拉,又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这才硬着头皮跟着他去。没多久,白薇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脸涨得通红,她疾走回到工位上关了电脑,一手拎着包,一手拎着中午剩的粥,径直往公司大门走去。白薇的手还在发抖,手心残余着一点火辣,她推开防火门走到楼梯间,咚地把粥扔进了垃圾桶,走下几阶楼梯坐了下来。她往手上挤了很多消毒液,挥发的酒精呛得没法呼吸。
白薇,你的加薪申请我批了。白薇,你的手可真软。白薇,你的腿也好看。
“苏铁,我想辞职了。”白薇边往公车站赶边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
“什么?”
“我说我不想在这家公司干了。”
“你没事吧?好端端的说什么气话?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啊。”一阵脏话对骂。白薇把手机拿开了些。
“反正,我不想干了。”
“你哭了?怎么了嘛?”
“没事。我牙痛得很,现在准备坐车去医院,你也收拾一下出来吧。我想把那颗智齿拔了。我一个人怕。”
“现在?牙痛就拔牙,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
“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再忍了。”
“现在不行,我正忙着,你自己去看一下,别拔牙啊,老了耳朵会聋掉,你听话。我不跟你说了,装备马上到手啦,回头卖掉请你吃好吃的!对了,我晚上约了朋友吃饭,你自己弄点吃的。”
朋友?什么朋友?那个局长的女儿吗? 白薇一直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但心里扎着刺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天下午白薇难得提早下班,到市场给苏铁买了最爱的海鲜,香辣虾,清蒸海鱼,再煮一个罗宋汤,要多加些卷心菜。鲜虾在袋子里活蹦乱跳的,刚领了工资的白薇心情很好,轻轻哼着: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我不常带把伞带把伞,乌云乌云别找我麻烦no no no……上楼拐个弯,冷不丁看到苏妈妈的鞋子摆在门口,白薇一颗心直往下沉。屋里传来她尖尖的声音,像根针,想来苏铁不耐烦听她唠叨,便说得愈发大声。白薇站在门外踌躇着,一时不知该不该进门去。老房子一层镂空铁门,一层木门,靠近了,里面的对话竟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你天天这么混着也不是办法,总该想想你的前途吧?工作挑三拣四的,实在不行你再去读个书啊,考个研究生,要不再念个什么MBA,让你爸出学费。你找他要,他总不能不管你。”
“行了行了,你说得轻巧。”
“怎么就不能说说?还有啊,你跟白薇到底要不要结婚?怎地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怀上?我先给你提个醒啊,她要是身体有什么毛病不能生养,那我是不同意的,你爸也不会同意。你们苏家三代单传,怎么的都得生个儿子。”
“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些?我们家是有大把家产等着继承吗?”
“要我说,你不如听妈一句,去见见那女孩,就上次我跟你说的,局长女儿,在银行上班。你认识的啊,你们不是还做过半年同学的嘛。我给你探过口风了,人家对你印象还是不错的。”
“我不去。”
“哎你就倔吧,白薇有什么好的,一个乡下姑娘,什么忙也帮不上……”
“别一天叨叨,走吧走吧。”
……
我听见了,全都听见了!白薇想对着涛涛江水呐喊,去他妈的爱情!但终是仰起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快要来不及了。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
白薇跑了起来,寒风呼呼从耳边吹过,颠簸起来牙更痛得要命。白薇突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一直跑,一直跑,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一颗大脑和一颗正在死去的牙,而大脑里只剩下痛觉这唯一的感受。
拔了吧,牙髓炎,智齿留着也没用。别抖啊,放轻松点,现在要把它切开,然后拔掉,可能有点痛。
并不是有点痛,牙齿虽然没有感觉了,但那种锤子重击的冲击力,简直要把整个下颌震得脱臼,耳朵也嗡嗡直响。苏铁说拔牙的话,老了会耳聋的,苏铁总是对了,苏铁不会骗我,苏铁也不会去见她。白薇突然觉得后悔,她应该相信他。一个沉重的敲击,痛彻心扉,白薇拼命想抓住点什么,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城市又变得温情脉脉。白薇走在街头,原本智齿疼痛的地方,填上了一朵柔软的棉花。远望着那白墙红瓦的房子,白薇愣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路边的五金店,含糊不清地用手比划着,买了一个新的不锈钢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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