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

作者: 淘淘不珏 | 来源:发表于2023-10-30 14:5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颠簸的大客车终于停下了,翻腾了一路的胃也终于消停了,身边的沈南也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

    我艰难地撩开眼皮,看了看窗外还未落下的尘土,再次闭上了眼睛。车厢里开始有了嘈杂的声响,一个一个身影从我身旁穿梭而过,眼前的光感明暗交错,晕晕乎乎间,仿佛还置身于浓荫下的车道上。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一下,沈南兴奋的声音响在耳畔,却像来自于天外。

    我软着脚跟,在司机颇为不耐地催促下,踉跄地跟着沈南下了车。大客车片刻不停地开走了,毫不留情地扬起一阵尘土。

    我无视沈南诧异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将背包递到他手里,疾步冲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沟渠边,大吐特吐,同时头也不回地将跟在身后手足无措的沈南推远。

    这种狼狈的时候,绝不能让他看到,我甚至咬牙切齿地希望他……赶紧去死……

    细细回想,我的邪火是从沈南带我上了大巴车时就在酝酿的。也不知是他的表述有误,还是当时的我早已晕头转向,我竟然对于他提到的目的地毫无印象。只依稀记得那是他阔别已久的家乡,而留在脑海中最深刻的竟然是沈南望着我时那一脸的虔诚,和满眼闪烁的神往。

    沈南是我的同校学长,若不是看平时的他沉稳低调,我又怎么会答应和他一起组队去社会实践?等路面越来越颠簸,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时,我才察觉到了不对劲。若不是对他知根打底,我真的会怀疑自己被拐卖到了偏远山村。

    我和沈南并肩而立,看着眼前坑坑洼洼的黄土路,看着不远处难成气候的枯黄庄稼,和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再转头看站在阳光下的沈南,浑身闪着金光,却让我看出满脸的邪气。

    跟在沈南身后,走上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头顶是无边的蓝天白云,脚下是满地的青草野花。我惊异于乡村景色的清新独特,也惊异于此处的贫瘠萧索。山坡和沟壑将本该成片的庄稼分割开来,隐匿于各色不知名的植物中。虽一眼望去也是绿油油的景象,却也未见得有多少辛勤耕耘后的希望。

    坡下不远处能看到几处村舍,其中一处院落外墙用红漆刷着醒目的标语。想来是这个村庄的村委。大院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的女孩,应该是早于我们一天到达的队友。沈南独自进村委会找支书盖章,我则被两个女孩牵起手,拉着去看我们为期五天即将支教的小学。

    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伫立在村委后边的几间砖瓦房。房子白墙青瓦,在大片的黄土中,平添了些许古朴的书卷气。教室里窗明几净,为数不多的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背着小手,认真地听老师讲课。我注意到,座位靠着墙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察觉到了窗外的陌生人,悄悄地回头一瞥,眼睛乌黑清澈。

    沈南告诉我,这些孩子就是我们这些天要教的学生。我想象着接下来几天的情景,又新奇,又期待,但四下一环顾,又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满心失落。

    沈南看我始终闷闷不乐,便提议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据说是他童年的乐园。

    村里的小路边有好多矮小的植物平卧在地上,枝叶上开着几朵清丽的小黄花。沈南说这种植物叫“蒺藜”,虽然长得丑,但可以入药。他蹲下来小心地摘了朵小黄花,独独放到我手里,抿嘴笑着不说话。我的心跳瞬间漏了拍,却只敢偷眼看看身旁毫无察觉的两个女同伴。

    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转过山梁,我看到了让沈南无法忘怀的乐园。那是一个略微有点陡立的土坡,不,确切地说,是一个沙坡,在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下隐隐闪着金光。沈南低声说,这个地方是小时候村中小伙伴的游乐园。夏天的时候,沙坡被晒得滚烫,他们一起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从坡顶滑到坡底,沙子迷了眼,裤子磨破了洞,都不会阻断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在沈南低沉的讲述中,我忍不住在微弱的光亮中,寻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看我,但目光中满溢的温柔神色是那般地动人。我幻想着当年的阳光,沙坡,和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嘻嘻哈哈地玩着他们独有的游戏,享受着可能在往后的时光中,再也追赶不及的欢乐……也许这就是沈南回到家乡的目的。那么我呢?沈南邀请我一同前往,是把我当成分享快乐的对象吗?

    乡村的夜晚太过宁静,我生怕早已抑制不住的心跳声被身旁的沈南察觉。轻咳一声,沈南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顺着他的目光,在一颗一颗亮起的星辰下,我用心感受着此刻沈南的心境,此刻这个沙坡,和此刻这个意料之外的村庄……所有的一切,竟然让我着迷。我想,最大的可能,我是迷上了沈南。

    2

    乡村的条件艰苦,不可能有酒店宾馆招待所给我住宿,所以当晚我很配合地去了村委给我安排好的老乡家里借宿。

    据说这是一个四口之家,但奇怪得很,我只见到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正是这个农家的主人。我暗暗环顾四周,却并未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看到其他人。

    忽闻一声低咳,我寻着声音看向屋角的一个布帘,和躲藏在半边布帘后的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

    “小西!”男主人对她招招手,嗔怪地喊道。小女孩慢慢钻出布帘,低着头走过来,不时偷眼打量着我。

    换下了红衣的她看上去比初见时要大一点,应该是九岁十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很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子和裤管明显吊起,恐怕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他们一家人局促地安顿我坐下,端来饭菜,可能害怕我嫌弃,并没有给我夹菜,只是时不时地让我多吃。

    小西乖巧地坐在父母身边,垂头吃着一碗白米饭,偶尔会偷偷抬起头眼睛发亮地看我,被我发现后,又迅速低头扒拉饭。这个羞涩的小姑娘让我很是喜欢,我给她碗里夹着菜,一边凝神听着女主人对我小声的关切。农家人的淳朴让人感动,他们表达着自己真挚的热情,却又生怕哪句询问冒犯到我,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听村支书说小西还有个哥哥,但自从我进屋一直就没见他露面,想是在外边玩得忘了时间。看小西吃完饭懒懒地靠在母亲身上,眼睛瞪得溜圆听我们说话,我便拍拍她,“去叫你哥哥回来吃饭,天都黑了。”小西坐直了身体没说话,眼睛看向了母亲。女主人无奈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等一会儿我给他端进去吧。”

    端进去?什么意思?忽然我心中一动,看向墙角的布帘,心头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乡村的清晨果然不同于城市,空气清新得就连呼吸都似乎畅快了不少。小西已经与我熟络起来,几步一回头地在我身前带路。我逗着她,让她走快点,不然要迟到了,她听话地开始一蹦一跳地走路。小孩儿的小心思好可爱,他们总会以为跳着走路速度就真得会快,但其实也没比走着快多少。不过我看着这样的小西,真的很开心。

    当看到已经在教室外带着孩子们做广播体操的沈南时,我的笑容想必还挂在脸上,因为我看到沈南也在笑。

    虽然我们并不是师范生,但给乡村的孩子上几天课还是可以胜任的,而我接到的任务,也颇为刁钻——给孩子们上三节诗歌课。

    我私下也和沈南抱怨过,我一个理科生,让我教诗歌,是不是太有点误人子弟了?沈南嘿嘿笑个不停,转眼又正色地说,看你平时琼瑶呀李清照地常挂在嘴边,讲讲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应该没问题的。

    开玩笑吧?我能给小学生讲情意绵绵风花雪月吗?这要是在城里,不得让家长找上门么?沈南见我撇着嘴不说话,识相地也闭上了嘴。

    我规规矩矩地找了几首课本以外的古诗带进课堂。我给他们讲“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光,讲“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爱国豪情,也讲“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各具风韵,但很可惜,从他们迷茫的眼神中我发现,他们听不懂。我暗自好笑自己太过业余的教学技巧,但同时也感动于讲台下那一张张专注的小脸,尤其小西瞪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专心听讲的样子,更是让我受用不已。

    小西漂亮的红衣已经收进了柜子里,而我也在几天的相处中,了解了这个四口之家的困顿艰辛。

    村中大多农田耕植于山坡之上,机械化的种植收割机根本无法施展,再加村中常年缺水,小西家虽有十几亩田地,但辛苦一年之后,收成所得也仅够勉强维持家中用度。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个卧床的瘫痪儿子需要供养。小西的父母会在农闲时,一起去城里打工,他们兄妹两个人留守家中。那个名叫小东的男孩比小西大五岁,苍白消瘦,但却有一双和小西一般无二的乌黑眼睛。只是小西的眼神充满希冀的神采,而小东的,却只剩如死灰般的黯淡。

    我的生长环境使我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植根于穷困潦倒中的苦涩和挣扎,但让我为之动容的是,小西一家人的脸上,从未显露出引人同情的悲苦。相反,他们从容,淡定,按部就班地在变幻莫测中过活,仿佛从来不曾在意过命运的欺凌。

    我不懂这是一种消极的妥协,还是无声的抗争,我只知道,小西不该属于这里,她的人生不该在苦难中延续,她应该有让自己走出困厄的决心和畅想,也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五天的时间转瞬而逝,告别了小西一家,我们四个人踏上了回程的路。同一条山道,同样的尘土飞扬,心头却有了不同的感触。我甚至生出一种落荒而逃的羞愧。见过了村庄漆黑一团的夜色,都市的斑离繁华竟闪耀得那般丑恶。

    小西悄悄跟在我们身后,转过了几个弯我才发现。她走走停停,一直与我们保持距离,但却又倔强地不肯转身离去,眼神中有些许不舍,但似乎又满是羡慕。

    我停下来向她招招手,她踌躇了片刻跟了上来。我用便签纸写下地址电话,塞到她手里。

    尘土飞扬中,我们搭上了过路的小客车,我忍不住回头,从后窗的大玻璃想再看一眼越来越远的村庄。漂浮的尘嚣被阳光照射成一粒粒闪光的微粒,一点一点消散后,远处的村舍树木似乎被框成了点缀于天边的一幅水墨画,在画幕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闪出一个小身影,慢慢地挥动双手。

    3

    手里拿着刚买的咖啡,环顾四周,一左一右两条通道,我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是从哪头过来的。这是市里最大的一个商场,从外部看凹凸折叠的造型,很有一种现代高格调的“网红”打卡风。这就导致内部的通道不会遵循正向的直角坐标去延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我这种从不记路又没什么方向感的人来说,那就很要命了。就像现在,我居然发现在一个商场中,我迷路了。

    我不想给沈南打电话。因为我受不了他直男式的理智,和总是试图去修正我早已存在了二十多年缺点的那个架势。我不想在电话里像个傻子似的听他一口气不喘地教我怎么认路,怎么记忆标志性的路标,其实我想要的就一句话:站那儿别动,我去找你。

    商场里的路虽然错综复杂,但若想出去,也会有好多选择。随便冲着一个方向不回头地去,总会在视线内看到电梯,不管是滚梯还是观光梯,或者不嫌累的话还有楼梯,都能轻松脱困。我苦笑一下,若是我和沈南的婚姻也有这么多选择就好了,只可惜摆在我面前的,只有合和散。

    我一时心里难过,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接下来怎么办。

    手机铃声响了,在嘈杂的商场中,见缝插针地唱着《倩女幽魂》,坚韧不拔地震动着。我收拾收拾心情,接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带着哭音的“喂”,显然惊到了对方,对面“嗯”了一声后没动静了。

    是个女声。我有点不耐烦,勉强打起精神问道:“请问你哪位?”

    对方沉默了片刻,开口了:“是陶老师吗?”

    “陶老师?我不是呀!你打错了。”我奇怪道。我是姓陶,但我不是老师,从没有人这么叫过我。

    我正要挂断,对方急着喊道:“陶老师!……陶欢!”

    这回对了,我是陶欢。

    “我是小西,”女孩犹豫着说道,应该是我的陌生感让她不知该不该说下去,“你不记得我了?八年前你去我们村,教过我三天。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天哪!

    这个名字和这句诗,完全唤醒了我的回忆。

    闹哄哄的环境下,听到这个毫不掩饰着惊喜的声音,让我暂时忘了和沈南的不愉快。因为太吵了,我边听边猜才弄清楚小西现在在我父母家附近。想来是她凭着当年我给她留下的地址寻来的。那倒也没错,我父母自然会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我毫不犹豫地让她就在原地等我,我去接她。

    很幸运,随便选了一条路,快走到尽头时终于看到了电梯。随着人潮走出商场,我的心情也一下疏朗了好多。

    在离我父母家不远的小公园门口,我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小西。

    当年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长大了,神情沉稳坚定,眼神却还是和那时一般乌黑。看着她的眼睛,往事历历在目。我心情激荡,牵起她的手,想带她回家好好聊聊别后境况。小西迟疑了一下,告诉我她明天还要上早班,今天晚上得赶回工厂。

    “工厂?”

    看我一脸诧异,小西笑着把我拉到旁边的长椅上。

    “我来城里打工了,已经有一阵子了。早就想来找你,直到今天才得空儿。”

    “你爸妈呢?”

    “他们在家照顾哥哥,我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我恍然忆起那个眼睛同样乌黑的男孩。这么多年过去,看多了身边的沧桑和悲惨,当初肤浅的怜悯竟显得可笑至极,我甚至捉摸不透,小东,和他的家人,谁才是更值得同情的那一个。

    我斟酌着措辞,生怕自己轻飘飘的关切冒犯到早已尝尽切肤之痛的小西。

    “那小东他……还好吗?”

    小西看我小心翼翼的样子,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拍拍我的手。

    “还是老样子。”

    她的语调平淡,没有我想象的沉重。也许这就叫做习惯,习惯无从选择的所有,包括磨难。

    我一时有些情绪低落,叹了口气,沉默了。

    “……他会好的,”小西晃了晃我的手,像是安慰,“我出来打工,就是要给他攒够买轮椅的钱。”她低下头停顿了下,才又轻声接下去:“嗯……也想进城看看,也许能过和你一样的生活。”

    小西的话像一阵泛起的晚风,在渐暮的夜色中温柔地回荡。当年那个跟在我们身后好久都不曾回头的小西,和那个在满天尘土里挥手送别的小身影,像快进的哑剧一般交替闪现进我的脑海……

    我一直都很迷惑,我们相处不过几日之久,小西却对我会有异于常理的留恋不舍,不想原因竟在于此。也许我在她还未成熟的小心灵里,是那个她想要奋发努力的样版,她久久伫立于村口,目送的是先于她启程的决心。

    小西匆匆忙忙地走了,仓促间都来不及到我家做客,只加了我的微信说还会来看我。我看着她上了公交车。车在我的不远处缓缓启动,打灯变道,汇入城市万千的车流中。

    城市中的每个人都沐浴在灯红酒绿之下,欣赏或者参与到各种热闹的叫卖、争吵、谈笑和打情骂俏的喧杂中。这就是小西想要的生活吗?这些真的比在沉寂的山村听着晚风习习入耳更珍贵吗?

    我真的不知道。

    回到家里,和山村一样沉寂。我以为沈南不在家,推开卧室门,原来他早已睡着了。这倒也好,省去了连日来冷战后的尴尬,眼神也终于有了着落之处。

    也许是今天见到了小西的缘故,原本早已模糊的往事忽然又清晰起来。过往和回忆总被深刻的现实冲淡,多年前的心动和甜蜜早已无影无踪,即便是如今看着沈南变化不大的脸,却也再找不回当年那种沉迷后的浓烈。

    4

    入秋了。

    北方四季分明,秋天的风也正是这个凄冷季节的明显标志。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口,但仍然无法阻挡冷风灌进来。

    不想回家。在外边游荡,冷透的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但那个从前叫做家的地方,如今充其量只是个塞满孤单和伤感的房子,穿行在空荡荡的房间,灵魂都会被冻僵。

    几天前沈南走了,带着他所有的东西。都说离婚后留在家里的那个人才是胜利者,可如今我的模样却实在找不到那种应该有的趾高气扬。房子里再没有沈南的一丝痕迹,除了我。可悲的是,我是他唯一不愿带走的。

    电梯打开的一瞬间,声控灯应声亮起,我还未来得及感到扑面而来的暖意,先被靠在门上的人吓了一大跳。

    小西?

    小西听到声响,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之后很明显的眼睛一亮,嘴角也同时翘起来。可能是看我没精打采又脸色灰败,她又皱起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明白她的心思,但这个时候我实在不想跟一个小姑娘提自己的糟心事。倒是一年不见的小西招呼都不打一声这个点儿突然跑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我不由地心一沉。把小西拉进屋里,我甚至等不及她换好鞋。

    “小西……你这么晚来……不会是……”我忽然觉得一见面就问别人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些太突兀?我这一走神,接下来说的话就变味了,“……还没吃饭吧?”

    这句话说完我和小西同时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吃过了。”小西下意识的有问有答更是让我不好意思,我无奈地摇头苦笑。

    显然小西明白我的意思,抿嘴一笑后告诉我,她出来办事正好路过这里,就想上楼看看我,没想到没人应门,不过刚等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听她这么说,我的心暂时放下了。但小西虽然穿着整洁干净,那张苍白的脸却总让人觉得落寞。

    看小西端着热茶小口小口地喝着,我也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和她打工的近况。小西很自然地跟我说起在工厂的一些人和事,但我注意到,她很刻意地避开我问起的一些问题。比如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和她计划要买的那个轮椅。

    她也小心翼翼地问起沈南老师的情况。在我第二次心烦意乱地岔开话题后,忽然明白,和沈南的过去是我目前不想提起的,哪怕我还没忘记,哪怕我有一肚子苦水……那么,同理,小西的家人应该是出事了。虽然我想象不出是什么事,却也知道,那一定是小西不愿意想也不愿意提的痛苦。

    小西每一次来找我,都毫无例外的来去匆匆,似乎每次见面的目的,只是为了单纯的见面。看她慢慢地起身,我就知道她要走了。我靠在门口的鞋柜上看她低头穿鞋。她的长发随着弯腰的动作披散在黑色的外套衣袖上,若隐若现地遮挡着胳膊上的一个小牌子,桃心的黑色小牌,中心似乎写着一个什么字。

    小西简单地和我道别后,轻轻地合上门走了。我没有动,脑中不停地搜索着那个让我感到无比熟悉的小黑牌。

    电光火石间我的心猛得一惊,霍然起身追了出去。穿着拖鞋实在跑不快,但还是在出了小区门外的街道上看到了垂头走路的小西。

    “小西……”这一声喊出来我都惊呆了,声音仿佛硬生生从喉咙的缝隙中挤出来一样,就像一只搞笑的尖叫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脑子里还能想这个,但很明显这声奇怪的呼喊并没有传到小西的耳朵里,倒是我冲着她踢踢踏踏跑过去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西茫然地回过头,意外地看到我已经到了身后。我一言不发,抓起她的胳膊举到眼前,胡乱地擦着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在眼泪即将再次汹涌的间隙中,终于看清了小桃心当中的那个字,一个孝字。

    虽然已是萧瑟的秋天,但繁华的商业街却并不清冷,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沉浸在各自的幸福中,独享着上天赐给他们异于他人的欢欣和顺。这一刻,头顶着同样的繁星满天,却仿佛在无垠的天穹下,厄运只降落在我和小西身上。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双手紧紧抓着小西的胳膊,眼睛却呆呆地看着街道一角同样沐浴在灯红酒绿之下的垃圾桶,上面画印的小人儿在闪烁的霓虹中扭动着身躯,挥舞着双臂像是打碟一样,播放着一曲曲讽刺命运不公的挽歌。

    坐在街角橱窗外的长条椅上,我牵着小西的手不愿放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只见她乌黑的眼睛隐约映出亮光,像是远处缥缈的灯火,也像隐藏在心底的泪花。

    但我却能肯定,她没有哭,渐渐地,我的悲伤也平息了下来,身边的喧闹和车鸣声好像都远去,夜色也沉静如水。小西语调平缓地告诉我,她的父母在一个月前双双出了车祸,她花光辛苦攒了一年的钱,也没能挽回他们的命,他们还是走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虽然小西并没有细说当时的情景,但我却能想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在医院面对血肉模糊的双亲时的那种绝望。更何况,悲痛后,她还要面对照顾瘫痪的哥哥这个残酷的现实。

    或许是我的心越揪越紧,抓着她的手也在微微使劲,小西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我,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搓了搓。她告诉我,她准备在城里工厂附近租个房子,把哥哥也接了过来。

    陶老师,我会越来越好的。小西临走时这样跟我说。

    小西久违的一声陶老师,让我哑然失笑。人生中的起起落落太过猝然,谁比谁更惨呢?或许永远有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比你更加悲惨的活着。而面对厄运的心态,和对未来的希冀,我自认绝对比不上小西,陶老师三个字,让我无地自容。

    再一次目送着小西坐车离开,我的心也到了冰点。我无法想象,一个刚刚成年,其实依然可以称之为孩子的女孩,要如何用自己单薄瘦小的双肩,扛起那么重的生活负担,而且,也许是一辈子的。 

    我又想到了自己。相比于小西,我的事儿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矫情人的一场闹剧。不值一提!

    断断续续地,我会收到小西发来的消息。

    ——房子租好了,在工厂附近,是个车库改装的房间。很大,很好!

    ——我把我哥接来了,一切都好!就是哥哥吃饭有点麻烦。

    ——我找了个便宜的钟点工,可以暂时帮我照顾哥哥吃饭。

    ……

    我接收着各种来自小西的“好”消息,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好多事,都是后来才在小西平淡地絮叨中,我才真正了解的。

    比如,那个车库没有窗户,进门必须开灯,额外付出的电费让小西无比心疼。而且冬凉夏暖,很难熬。

    再比如,小西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每天只能早早地做好早饭,安顿好小东之后,自己常常没有时间吃。晚上下了班之后,再做晚饭。白天中漫长的十二个小时里,小东只能靠些干粮充饥。

    还比如,小西提到的钟点工,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头。老眼昏花,有点糊涂,给小东做的饭最大的优点只有热乎。但是胜在便宜,能让小西勉强出得起那份钱。 

    这对让人心疼的兄妹啊!

    5

    我和沈南失败的婚姻带来的挫败感让我始终难以释怀,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浑浑噩噩,走不出心灰意冷的情绪。恰好公司有一个外派名额,领导很痛快地批准了我的请求。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际关系,我的生活依旧是无法排遣的孤单。但好在忙碌的工作终归会转移注意力,我渐渐忘记了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目的。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和从前不同的是,身边没有嘘寒问暖的父母,也再没有常常惹我生气的沈南。生活平静,慵懒,但也在心里添了好多牵挂。

    偶尔心里空落落的,我会想起小西。我忽然明白了小西为什么总会在我生活中突然而至又匆匆离去,或许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代表着生活的重压已经到了承受极限,而我可能是她重燃信心的小火种。

    小西的生活始终牵绊着我的心。在我们时不时的联系中得知,她终于给小东买了电动轮椅,偶尔闲暇的时候,可以带着他出去逛逛,看看繁华的大都市,看看白日里的车水马龙,看看夜晚不灭的霓虹闪烁。

    只可惜我却知道,这个小丫头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那点微薄的工资,除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如何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攒够买轮椅的钱?被我问急了,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又打了一份小时工,因为下午下班时间太早,时间实在没地方打发。

    小东需要人照顾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实在想象不出,隐藏在小西轻描淡写后面的是怎样的辛劳和艰难,而支撑这一切的又是怎样的坚韧不拔。我沉默了一阵,只能以一句“注意身体”来收尾。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我又回到熟悉的城市。回家休整了一下,我迫不及待地按小西给我的地址去寻她。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附近有一个大学,正是中午放学时分,所以来来往往的好多都是年轻活泼的大学生。

    我慢慢地穿行在他们中间,看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思绪不由又回到十几年前那个让我沉迷的夜晚,想起当时天边的星光,和身畔的沈南。

    我摇头苦笑,白头偕老太难了。世间的万千风景,似乎都在吸引人的目光,当看得太多时才发现,原本只能容下对方的眼里,早已是五彩斑斓。其实我并没有想他,只是觉得遗憾,美好太短暂,而人又太善变了。

    小西留的地址是一家小超市,我看进进出出人很多,应该正是每天最忙碌的时候。小丫头打工不易,我不想给她找麻烦,就找了一处还算清静又不会挡道的地方,想等她忙完再叫她出来说话。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超市收银的男孩忙碌。他手脚麻利地拿起商品一件一件扫码,再整齐地装袋,动作流畅熟练。只是我注意到,他身前的款台似乎相较于大超市常见的款台要低那么一点点。而且男孩全程都坐着,并没有因为忙碌而站起身。我有些奇怪,忍不住探前身体仔细看了一眼。只见男孩的身下赫然是一个轮椅。男孩或许是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身旁人的异样,随意地转过头一瞥。

    小东!我惊喜地认出,这个男孩居然是小东!他坐在轮椅上收银!那么,里边穿梭在顾客中间不停歇地拿货摆货的小老板,是小西吗?我忍不住冲她喊了一声:小西……

    小姑娘转头看向我,眼神清亮,乌黑……

    时间忽然被拉得好长好长,困厄,磨难,消沉……一切的一切,此刻仿佛都化作一首无法吟唱的长歌,消失在小西的回眸中。我们彼此凝视,仿佛穿越盘旋于时空中的暖意,又回到十几年前的那间教室外。小西和我并肩站在窗外,含笑望着窗里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看她乌黑纯净的眼睛,和她始终如一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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