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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夜,估计二更天
半夜,估计二更天。有风,稍微有点凉。天空一轮皓月,将天地照得莹亮。月下是一片大湖,名叫洪泽。湖水微微荡漾,拥抱着明月的倒影,清澈而扭曲。
湖边的树林,在风中耍弄它们妖异的身影。伴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哐、哐”声响,安静得令人窒息。
婴宁独自站在湖边树影里,扶着树干,一下子望向这边,一下子望向那边。不知是在找什么。
那“哐、哐”的声音突然停息,使风穿过叶子的沙沙声愈加刺耳。又出现了几声杂音,像有谁在走动,踩碎了一地落叶。
婴宁望向树林深处,走入月光中。月光触及她那拥有姣好轮廓的面庞,又显得柔和不少。她拖动淡红色的长裙,朝树林深处轻移几步,幽幽唤道:“左郎,是你在哪里吗?”
伴随着叶子的沙沙声,“哐、哐”的声音又响起来。婴宁见没有人回答,又朝树林深处走了几步,刚好停在另一棵树的阴影里,树林间又响起了那飘渺的声音,“左郎,是你在哪里吗?”
“哐、哐”的声音又消失了,这次没有再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树林深处的那个东西,正在侧耳分辨这月下的幽唤。婴宁见树林深处有反应,便将手伸出来,伸到树影之外,月光独照着那一截手臂,手臂剔透得似乎散发着荧光。“左郎,是你在那里吗?”
树林深处的哐哐声不理会婴宁的呼唤,又响了起来,与风声应和着,在树林里回荡。“左郎,你在哪里?”婴宁提高了些许音量,向着树林深处急促地走着。
她的长裙拖动着遍地的枯叶,哗啦哗啦地带出满树林的嘈杂。树林深处的声音浑然不受到影响,依旧不紧不慢地“哐、哐”。
2、他要埋头颅了!
已经近了,她看到有个人正站在一棵树下,用锄头仔细地挖着什么。在月光中,那个人穿着长袍,应该是个身材削瘦的男子。
这个人不是左郎,她想着,一股恐惧从心里冒出来,她想起流传在洪泽湖边的传说。洪泽湖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孕育无数生灵,也吞噬无数生灵。有些生灵化成幽灵,死亡使它们仇视生命,更对延续生命的女人愤恨无比。每到月圆之夜,幽灵便会从湖里出来,杀死未归的女子,将死者的头颅埋在桑树下。桑者,殇也。
天空中的皓月,圆得无暇,亮得透彻。月光落下,此情此景,她觉得浑身冰凉。左郎,你到底在哪里?怎么还不来。她刚在心里埋怨着,便见那人将锄头放下,跪着双手伸到坑里。
他要埋头颅了!婴宁将手按住胸口,紧张得呼吸粗重,她想离开,去找她的左郎,却挪不动双脚。这时,那个人猛地站起来,狠狠跺脚,“混蛋知北游!还说什么以树叶为标记,这里满世界都是树叶,让我怎么找去!”听起来竟像是女的,声音清丽,就像微风拂过风铃。
婴宁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子会半夜到这里挖坑呢?听起来,她像是在找什么?满心的疑问刚刚冒出来,便见那挖坑者拾起锄头朝她藏身的树走来。口中还喃喃地叨念着,“洪泽湖畔,桑树之下,树叶为记,挖之有宝。”
原来是来挖宝的。在她正犹豫该不该躲到其它地方的时候,挖坑者已经来到这里。幸好她站在树影里,而挖坑者站在月光中,挖坑者没有发现她。
她屏息站着,不敢探头出去看那挖坑者长什么样,却听见那好听的声音又在自言自语:“知北游,如果这次我再挖不到宝,回去就把你五马分尸!”这句话将她心又惊得扑通扑通直跳,她想,那个叫知北游的可真惨。
“哐、哐”的声音又响起来。她偷偷探头出去,看到一个长相清丽而倔强的姑娘,握着一把和她的身形不相称的锄头,正认真的挖着。她脸上渗出的汗珠,正在月光中晶莹流淌。
突然,那“哐哐”的声音里不和谐的出现了“砰”地一声巨响,像是锄头敲碎了一个瓦罐。只见那挖坑者“哇”地一下惊喜地跳起来,“终于挖到了!”接着将锄头抛在一边,跪了下去,又小声道:“可别砸坏了。”
3、“何方妖孽!”
婴宁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清楚她到底在挖什么。却见那女子向后远远跃开,从腰间不知抽出什么东西,指着自己喝道:“何方妖孽!”
“啊!”被发现了,婴宁惊得叫了出来。那女子听到婴宁的声音,却朝树后望了望,道:“咦?怎么还有人?”
婴宁的心慌了起来,想要转身逃跑,却怎么也挪不动双脚。她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意,从地里冒出来,沿着双脚漫到全身。
“还不快跑!”正不知所措间,那挖坑者喊着沿着一个巨大的弧绕到树后面冲到婴宁身边。一把将婴宁抱紧,又朝湖的方向飞奔而去。在她的怀中,婴宁才感到有稍许的温暖。
恍惚间,婴宁似乎听到树林里响起了“呜呜”的哭声,那哭声极其伤心,深入心扉。婴宁想起了左瞳,那个与她夜夜在洪泽湖边相会的男人,那张英俊的面孔,那些温柔的情话。
挖坑者在湖边停下,她放下婴宁,朝树林张望。
待婴宁站稳时,哭声已消失得和出现一样不留痕迹。是幻觉?婴宁转向挖坑者,刚好看到一颗水珠从她的下颌滴下,是刚刚跑动的汗水?
挖坑者见婴宁正看着她,便冷冷地道:“看什么看。”说着转身抬手往脸上一抹,提起脚就要走。婴宁想要说什么,却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婴宁向树林深处望去,耳边挖坑者说道:“孤魂野鬼。”
“啊?鬼?”婴宁看着挖坑者,不由自主地朝她靠了靠。
4、“那个鬼长得和你一摸一样!”
“微云绕河汉,生君洪泽旁,皓齿倚朱唇,月下独自伤。”树林深处有人在吟诗,是个女子,年轻,哀怨,惹人怜。
她和我一样吗?婴宁想着就要朝树林深处走去,却被挖坑者拉住,婴宁愕然地看着她,感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别过去,那里面是鬼。”
“你怎么知道?”婴宁问。
“因为是我把它挖出来的,还不快跑!”
“明月当空照,千里洒银毫,洪泽水欢跃,我心却煎熬。”树林里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飘忽,冰冷,就像初春夹风的小雨,冷入人心。
“花痴鬼!”挖坑者在旁边不屑地道,“你怎么不走,想留下来陪那个鬼吗?”
婴宁在树林里那扩散的诗句中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情感,如分离多年的双胞胎,远远就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深庭影斑驳,落木琐碎多,君唱莲花曲,朝暮惹绫罗。”终于出现了,在树林的阴影里,在银色的月光下,慢慢浮现出一个纯白色的身影。挖坑者又抱住婴宁,想要再夺路狂奔,却被婴宁挣脱。不知为何,婴宁对那个鬼没有丝毫的恐惧。
“与君相知时,风华独正茂,游戏莲叶间,夜夜与君好。”那鬼魂越来越近了。见拉不走婴宁,挖坑者索性放开了婴宁,在一旁警惕地看着那个鬼。
那个女鬼直直地向湖岸飘来,婴宁看到她开口,吐露出句句小楷般的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恨不生同时,不叫人心恼。”那女鬼飘到她俩面前,并不停留,并不斜视,又朝洪泽湖飘了过去。婴宁看清楚了那女鬼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婴宁的目光跟随着那女鬼,慢慢转向湖水。她瞥见挖坑者的目光,挖坑者正一脸惊讶地在她和那女鬼之间扫视着。
“怎么了?”婴宁问。
“你们……”挖坑者还未说完,那女鬼的声音又飘起来了。
“轻荷滚凝露,蟾蛙鸣洪泽,诀别烟水里,相望阴阳侧。”
湖边有一棵大桑树,那女鬼就停在桑树旁边,面向着广袤的洪泽湖。她的长发和白衣被风吹着微微拂动,就如滚动的浓雾。
婴宁不知所措,不知该干什么,她今晚原本是来和情人幽会,但不知为何情人久久不来。她感到手臂一紧,原来是挖坑者正抓着她的手臂,她看到挖坑者的嘴唇动了一下,“那个鬼……”
但是她没有说完,空气中又响起了那女鬼的声音:“左郎,你还在这里吗?”
什么?婴宁将头甩向那女鬼,这是怎么回事?左郎?
“那个鬼长得和你一摸一样!”挖坑者大声说道。
“啊?”
5、“别过去!他是妖!”
“千年已逝去,湖岸绿如新,妾成桑下魂,君已渡轮回?
女鬼声音中饱含着哀怨,侵入婴宁的脑中,婴宁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沉入梦境。梦里也是个月圆之夜,她看着自己独自漫步在洪泽湖边,有个男子从月光中走出来,说他叫左瞳。自己被他拥在怀中,温馨,甜蜜。
“桐影,百多年了,原来你还在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将婴宁从梦境中惊醒,左郎?她将目光移向声音来处,见一个男人正从月光中走出来。
“如今桐影已是孤魂野鬼一个,与君相隔了一个阴阳,就不要叫妾身那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了。”
“婴宁,你也在这里。”婴宁听到那男子的声音,欢喜地看到她的左郎正注视着自己。
“竟有和我如此相像之人,也好,有你陪伴左郎,我也就再无牵挂了。”鬼魂看着婴宁幽幽地道。
“左郎——”婴宁轻唤着就想要投入左瞳的怀抱,却被挖坑者死死拉住,“别过去!他是妖!”
“什么?”婴宁疑惑的目光在挖坑者和左瞳间移来移去。
“怪不得你可以一直不老,那老道士所说的原来是真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鬼墨淡淡地说着,这些话撞击到婴宁身上,婴宁可以感觉到这些话在空气中荡起一道道波纹,将婴宁带入了另一个梦境。
6、“烧死她!烧死她!”
梦里有个广场,广场上有堆木材,木材上有个木架,木架上绑着一个年轻女子,那个女子叫桐影。
广场还有一群正在愤怒咒骂的人,人群中走出一个老道士。他举起手中的火把,广场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一个凄厉的哀嚎在回响。那是一个老妇人,正跪在人群之外痛哭。
“这个淫妇将妖孽和灾祸带入村庄,现在妖孽跑了,我们该怎么办?”老道士大喊。
“烧死她!烧死她!”人群怒喝,掩盖了老妇人的哭声。
火光冲天而起,婴宁感到一阵痛苦的炙热,她不由的卷缩起身子望向鬼魂。挖坑者紧张地道:“你怎么了?”
鬼魂向婴宁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婴宁又望向左瞳。左瞳一脸哀伤与歉意,“没错,我是洪泽湖里的水妖。”接着他对挖坑者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是洪泽湖里的水妖,每到月圆之夜,我就会到水面来收集月光。那天晚上我遇到了桐影,我们就相爱了。我跟她回到了家里,我们生活得很开心。但是一段时间后,村子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然后有个道士识破了我的身份,大家便以为是我作祟。”
“那你为什么抛弃我自己跑了呢?”鬼魂的声音在冷冷的月光中抖动。
“我没有。这湖里有个东西可以帮助村庄,我连夜赶回来拿,却发现那东西竟然被其他水妖偷了。等我好不容易将那东西抢回来送到村庄时,发现他们居然已经把你……”
7、“我叫九玖,你想怎样?”
挖坑者这时好像已经看开了左瞳“妖”的身份,只听她挑衅似地说:“都说人鬼殊途,人妖又岂是同途呢?你们分明是自讨苦吃。你又是怎么勾搭上我们这个大美女的,难道看到长得像的就可以移情别恋吗!”
婴宁已经从灼痛中恢复过来,正一脸迷茫地望着左瞳。这时鬼墨突然看着挖坑者问:“你叫什么名字?”
挖坑者抬起头直视着鬼墨,“我叫九玖,你想怎样?”
鬼墨轻声笑道:“人间事哪有什么是可以久久的呢,纵使是刻骨铭心的爱,在百年之后也不过和这洪泽湖上的烟雾一样不真实。谁又会惦记曾经有人爱过?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无奈,人和妖可以相恋,但是人和妖却有那么多的区别。相恋又如何,能够白头到老吗?谢谢你把我挖出来,在这百年中,虽然我知道左郎经常会来看我,我却不能出来相见。那个老道士说这个世界的名字叫灵荒。灵是不是意识的意思呢?荒是不是伤心的意思呢?是不是有自主意识,有了爱,便一定要伤心呢?各位珍重,我要托生去了,如果可以,我想变成洪泽湖边这一株无意识的桑树。”说完,她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桐影——”左瞳大喊着。空中又传来鬼墨的声音,“晨曦隐荒月,桑林守风烟,洪泽不起澜,纤叶浮波巅。”
看着左瞳悲痛欲绝的脸色,九玖又在旁边说风凉话了,“依我看,这些情情爱爱什么的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还不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痛痛快快玩一场,岂不是更好。”
“你没爱过,又怎么会知道爱的幸福?”左瞳一脸落寞地走过来,轻飘飘地抛给九玖一句话。
“谁说我没爱过……”九玖不服气的说,却将下面的内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婴宁任由左瞳将她抱起,她注视着左瞳的眼睛,认真地听着左瞳的话语。“婴宁,我的修为终于精进到可以让你在水下面生活,你愿意跟我在水里生活吗?”
“我愿意。”
“哎,不是吧?你们——等等——”在九玖的挽留下,左瞳抱着婴宁毫不犹豫地跃入洪泽湖。
“有没有搞错,被知北游那混蛋骗到这里来挖什么宝也就算了,还挖出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知北游,你死定了!”说着她也离开了。
8、“果然是好酒啊。”
洪泽湖上飘着一层薄雾,在朝阳中显现出飘渺的色彩。天空中飞落两个人,是就九玖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们刚刚好像在谈些什么,因为一落地那书生就不屑地对九玖说:“你没爱过,又怎么会知道爱的幸福?”
九玖噎了一下,说:“你的宝呢?挖不出来我掐死你!”
书生指着湖边那棵桑树,“就在那棵树下,我不是说以落叶为标记嘛。”
九玖跑过去,低头看了看,“哪有什么落叶,早被风吹走了。”
书生慢悠悠地走过去,一脸贼笑地看着九玖,手指着桑树干,“看,落叶。”
九玖凑前一瞧,只见树皮上歪歪斜斜地刻着两个字——落叶。
“去。”大怒的九玖一脚将书生踹到湖里,等书生湿漉漉地爬上岸,九玖已经将宝挖出来,笑嘻嘻地对书生说:“果然是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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