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蛮子的时候她并不老,大概是20多岁的年纪,但大家都喊她“老蛮子“,她呢,也笑眯眯地应着。时间一长,大人孩子都这样称呼她,至于她姓甚名谁,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几个小伙伴趁着大人们午休的空,跑到村子后面的河塘边玩打水漂的游戏。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人冲我们唧唧哇哇又蹦又跳。我们吓得大哭着往家里跑。还没进家门就被这浑身一股难闻的臭味儿的人抓住又一顿听不懂的怒吼。
妈妈听到哭声,从家里出来将我从魔抓下解救出来。奇怪的是,这个恶人换了一种说话的语气,虽然还是唧唧哇哇的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和颜悦色地跟妈妈有说有笑。更神奇的是,她还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的哪个地方掏出一个小孩子搂在怀里颠啊颠的。
整个下午,我们一家人就在妈妈的指挥下进行了一场改天换地的运动——确实是每个人都动起来了。
爸爸按妈妈的要求骑车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买奶粉好给小宝宝吃。这个恶人之所以凶我们就是因为她没有奶水,好不容易哄睡着了孩子,怕被一帮熊孩子吵醒。我负责烧一大锅开水,然后帮妈妈给她洗澡洗头发。妈妈把之前弟弟用的摇篮搬出来,小婴儿放进去,让弟弟陪她玩会儿。
一番折腾后,眼前仿佛换了一个人,虽然穿的是妈妈的旧衣服,但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可漂亮了。特别是妈妈给她乱糟糟的头发剪成了蘑菇头,更显得清爽利落。
等她们再把小婴儿收拾干净,爸爸正好买了一罐牛奶回来。妈妈嘱咐她好好吃饭,这样才会有奶喂养孩子。她一只手斜抱着孩子,一只手拎着牛奶罐抹着眼泪离开了。
从妈妈口中得知,她是邻村江家儿子的老婆。老家四川的,前几年嫁过来的时候肚子里带着一个男孩,如今又生了一个女孩。丈夫嫌她生的不是儿子,所以恶语相向,她一生气从家里跑出来,现在听了妈妈的劝又回去。
问起她的姓名,妈妈也不知道,听别人叫“老蛮子“便跟着这样喊。谁在乎她姓什么、叫什么呢,左右不过是给江家续个香火。妈妈的话里有悲悯也有无奈。
打那以后,老蛮子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我们家一次,剪头发、讨点旧衣小鞋、从早到晚一天蹭三顿饭等等。
妈妈是个热心肠,除了给她要的东西,还耐心地教老蛮子纳鞋底做布鞋、织毛衣毛裤什么的,如此这般,老蛮子来得更勤了。渐渐的,她的唧唧哇哇的四川话也变得有几分江淮方言的味儿了。
过了两年,老蛮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在家里的地位母凭子贵,走路都昂着头,说话也开始拿腔捏调,加上她特别爱笑,另有一番可爱。当然了,她也不再来找妈妈剪头发而是去街上的理发店了。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老蛮子,也没有听妈妈提起她的事情。再后来我们搬离了那里,新的环境许多人和事把老蛮子这个人连同往事一起挤到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时间过去了有十年之久,有一天晚上,爸爸无意中跟妈妈提起老蛮子又从江家跑了。妈妈听了顾不得大黑天的路不好走,非让爸爸骑车送她过去看看不可。
第二天聊起这事,妈妈叹了口气说:“江家请了个地理仙(当地的风水先生),看出他们家有灾,原因是住宅建在一块寡妇地上。巧的是几个邻居家的男主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相继横祸去世了。江家父子心里害怕,琢磨一番决定撵老蛮子走。老蛮子舍不得三个孩子呀,自是不肯走。”
妈妈愤愤不平:“江家人真是不讲良心,好歹也给他们家生了一儿一女,居然打折了她的腿。老蛮子肯定是没办法,总得活下去吧,只能走哇!江家为了推脱干系,说是她自己跑了。”虽然爸爸妈妈多方打听,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老蛮子的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四川带来的老大又瘦又矮,就像是没有长开一样,眉眼都皱在一块儿;那个女孩儿眉清目秀的,但是说话有点儿结巴;倒是最小的那个男孩,年龄尚小,口齿伶俐,活泼极了,很像老蛮子。因了对老蛮子的同情和怜悯,我妈对三个孩子的周济年复一年。
寡妇地的传说赶走了老蛮子,但地理仙的破解之道却不得法,起码没能保住江家男主人的性命。三五年的时间,江家父子因病离世。他们去世前把家里唯一的女孩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换得了一大笔彩礼。
这个消息是我春节回家过年,看到一个眉目像老蛮子的女孩抱着个小婴儿时才知道的。她没有娘家可走,也没有妈妈可亲近,按当地过春节回娘家的风俗跑来了我家。
从聊天中得知,夫家待她很好,每天看看孩子、做做饭,清闲自在。比她妈妈享福,看到她,我不由自主想到了老蛮子。
时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记忆就淡了;走着走着,有些人就散了。
老蛮子从我们的记忆中走远,她的儿女们随着打工的热潮从我们的生活中走远,远得没有一丁点儿关于他们的消息,远得我们那颗牵挂的心不知什么时候放回了肚子里,安安稳稳地继续在时间的流里过自己的日子。
五一假期,趁着春色尚在,我到天鹅湖畔散步。蓝天白云碧水之间微风正好,一闪念,想起小时候在水塘边第一次遇到老蛮子的情景。老蛮子,她还好吗?就在这时,接到妈妈电话,她兴奋地告诉我:“老蛮子今天找到家里来了。”
“这又差不多十来年了没有任何消息,她现在哪里?怎么找到的……”一大嘟噜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妈妈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着呢好着呢!给你自己瞧。”
说话间,一张胖胖的满是皱纹和笑意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呵!可不是那个熟悉的老蛮子!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老蛮子如今成了真正的老蛮子,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沧桑,也留下了丰厚的奖赏——乐观和从容。
入乡随俗的她江淮方言讲得已经很像样子,四川话只剩下了一点点的尾音,然而就是这每句话结束时的轻轻上扬,格外显出她的乐观和从容。
原来,她不是被打跑的,而是被打折了腿无法动弹,江家父子担心她会死在家里晦气,便在半夜里孩子们熟睡之时把她拖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扔在了一片黄豆地里。
来收割豆子的一个老头见她可怜,找一辆推车把她领回了家。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老蛮子养好了腿伤,便留在那里给他洗衣做饭的过了这些年。
前一段时间静态管理,派到他们那里的驻村干部正好是妈妈的一个远亲侄子,挨家挨户发放物资时听她说话有四川口音,得知她就是老蛮子,便把妈妈的挂念转告给她。
村子刚一解封,老蛮子迫不及待赶来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这些年过得好吗?”我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心里不解的疑问。
“就叫老蛮子啊,多亲切。出生的时候是个丫头,哪里有名字?长到十几岁家里养不活就给嫁了出去,成了谁谁家里的。”
“可是谁把你当家里人呢?怀着孩子照样不住手地打呀,禁不住打我就跑出来了。肚里有孩子怎么跑呀,还得吃饭养娃子,也只能再嫁吧。又生了俩娃,怎么打也不想走了。扛得住打人家也不待见呐,还是被撵出来。”
“天下还是有好人的哈,赵老头收留了我,十几年一心一意待我好。老天有眼,他现在老得傻乎乎的,我正好可以伺候他报报恩情。”
“还有你们一家,对我的好我都心里记着呢。前些年我把你们弄丢了,那个难过啊!天天想着我要好好活着,因为你妈妈她希望我好好的,好好活。”
“你看看,我现在活得挺好的吧?总是没有对不起你们……”
听她在屏幕里欢天喜地地说话,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古老的与她并不相干的故事。
挂了电话,望着眼前荡漾的湖水,好一派“天光云影共徘徊“。自然风光如此,人生命运莫不如此?老蛮子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于她,都是“生“的过程,是“活“的状态。
老蛮子,艰辛、坚强、健康如她;平安、平静、平淡亦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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