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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案、办案、结案。
周而复始，这六个字几乎贯穿了周培根的大半场人生。
总算，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正式退休了，关于返聘的事，队里领导郑重地问过他的意见，周培根笑了笑，婉拒了。
这婉拒是无疑是违心的，他哪会真舍得离开刑侦大队呢，在这里，他每天都做着自己无比擅长又无限热爱的事，所经手的每一桩案件，他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沉浸在逻辑与推演的心流当中，直到谜题的漩涡被他思维的刀刃狠狠破开一层皮。
周培根明白，这种螺旋式层层递升的快慰感，一直让他欲罢不能。
只是，案子不是智力游戏，案子的底色，是人。
面对真情、面对恶意、面对疼痛与野望纵横交错的人的命运，面对仇恨、磊落、屈从与倔强交织的情感的挣扎，面对种种始料未及的残忍、狡诈、凄烈与痛惜……
太多次了……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心中所承载的这一切，是让他感到负重的。
要不，还是告老还乡吧，找些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闲下心思逛一逛，歇一歇，该搁置的，就搁置下来。
他在心里这样劝自己。
要说对待一份工作，这都已经做得足够好的了，差不多得了吧，难不成还打算耗在卷宗里面过百岁大寿？
想到这些，周培根的心里升腾起一种五味杂陈的惆怅来，而这惆怅里，还饱含着另外一种更为深切的无奈。
在市局的侦缉圈子里，周培根被大家称为“神探”，判断精准、反应迅速、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盛名在外，人尽皆知，而且除此以外，大家还都说他有一种很特殊的才能，就具体而言呢，大抵是这样的——
刑侦队里有个习惯，就是每次结了一个案子，兄弟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顿好的，有酒有肉，不醉不归，就当是庆功宴了，而这些告破的案子呢，有些是周培根主抓的，有些是他配合同事一起协办的，还有一些，他并没有参与，只是利用平日里碎片化的时间自顾自查看了案卷、证物、调查笔录和会议纪要，而恰恰就是在这些他并没有参与的案子上，周培根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这一特殊才能——
老周的酒量一向都不是太好，庆功宴上，但凡只要他一喝醉，就会开始对刚完结的这个案子，提出惊人的假设性论断，这些论断之所以说惊人，是因为老周的这个脑回路吧，和大家办案的常规思路不太一样，不仅不太一样，而且往往还南辕北辙，谬之千里。举个例子来讲，明明这起凶杀案已经告破，凶手A也已经伏法认罪，但老周经过他自己的一番神游般的推理，就认定凶手其实不是A，而是B，问他证据呢？他说证据我没有，有的话我就翻案了；再比如，明明这是一起谋杀案，板上钉钉的事，但老周却端着酒杯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不不不，怎么可能是谋杀啊，显然是自杀嘛，故意伪装成谋杀的样子而已。问他证据呢？他还是那句——证据我没有，有的话我就翻案了。还有一次更有意思了，凶手抓到了，人证物证都确凿，结案的时候，就留了一个小疑问，所以席间几个同事都在讨论，说凶手明明是右撇子，为什么行凶的时候却用左手？最终大家推测，在凶手与受害者搏斗的时候，很有可能他的右手受到了撞击或形成扭伤，导致一时间无法正常用力抓握，不得已才用了左手持刀。话音刚落，老周就开始大放厥词了，说凶手小时候绝对是个左撇子，是被家长强行纠正过来的，所以成年以后，他看似是个右撇子，但“左手意识”一直留存在他脑海里，当他遇到紧急或突发事件时，“左手意识”会从休眠中苏醒过来，所以案发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妥妥的左撇子。大家听得神乎其神，问他，你说的这个“左手意识”，有神经学方面的理论依据吗？他反问道，这个是我自己推断总结的，还记了笔记呢，算“理论”吗？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不过要说老周他那都是醉话糊话吧，倒也不尽然，虽然很玄乎，也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作为支撑，但听上去呢，还真有那么一定的合理性，所以后来大家都说啊，老周，你应该去兼职当个推理小说家，这些个匪夷所思的假设，要是都能写进小说里，那必定是正文以外别出心裁的一个个超级炸裂的番外篇。
只有周培根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真的喝醉过。
“判断精准、反应迅速、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是他的强项，但绝不是他的全部强项，周培根凭借着自己特有的直觉力所作出的那些假设性论断，因为无从求证，所以显得并没有实际价值，所以他只能借着酒意，把它们一一从嘴里吐露出来，吐露出来了，他心里就安生了，在责任上，就不觉得亏欠了，这就好像在说——不是我没讲啊，真相我都讲出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你们不听，那是你们的事。
这两天队里又接了个案子，说大也算不上太大，毕竟一连死上十几二十个人的连环杀人案也不是没碰到过，但这次死的是高中生，两个女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刚满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社会反响太强烈了，上头给的压力山一样大，要求两周内必须破案。队里临时召开了紧急会议，大家坐在一起，认认真真把案子捋了一遍。队长李广平叫老周也参与进来，毕竟在办案能力上，他箭无虚发，但老周还是摆了摆手，意思自己已经是个退休的老人了，这搓磨案子长本事的大好机会，要留给队里年轻一辈们来实操。
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行进着，此刻，新上任的副队长小肖正在叙述案件的具体情况。别看小肖是位女同志，她可是队里重点培养的好苗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垂范。
“建勤中学投毒案，2022年3月18日中午，我市建勤中学高三年级三个班级的学生在操场上拍完毕业照后，回到教室时，正值午餐时间，食堂阿姨按惯例，已经把饭盒放在每个学生的桌子上了，之后，学生们便开始用餐。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左右，高三（1）班的女同学陈静秋突然手捂腹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继而倒在地面上，口吐白沫，失去了意识。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高三（2）班的女同学李玉姗也发生了相同的情况。
“校车司机和班主任老师第一时间把两位女同学送往了距离学校最近的第四人民医院，但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死亡原因是氰化钾中毒。在两名被害人当日的午餐盒里，提取出了氰化钾毒素，所以我们基本能够断定，是有人蓄意在两名被害学生的饭盒里混入了氰化钾粉末或溶解后的液体，导致两人在短时间内不治身亡。
“案发后的第三天，高三（1）班的女学生蒋蓓蓓，在父母的陪同下前来自首。据蒋蓓蓓称，三天前，她在自己的书桌里发现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字条，上面是这么写的，我给大家念一下：
‘我知道这次游泳锦标赛里，李玉姗是你最强的劲敌，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助你比赛登顶，拿到金牌，同时也拿到20分的高考附加分，顺利进入你深爱的清华大学计算机系。
‘三天后的中午，你想办法在陈静秋的午饭盒里，混入我将会给到你的腹泻药粉，我同时也会对李玉姗完成同样的行动。
‘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在今天放学回家前，用红色记号笔在你的课桌外侧面，划一道斜线，我会择时把药粉放到你课桌里，请你注意查收。’
“蒋蓓蓓向我们坦白的时候，痛哭流涕，看得出来，小姑娘确实是后悔莫及了，据她父母说，陈静秋和蒋蓓蓓两家人，是多年的邻居，也是很不错的朋友，两个孩子也是自小就熟识的。蒋蓓蓓还说，她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和小秋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但是她真的很想赢这次游泳比赛，虽然自己平时学习成绩还不错，但如果想要考上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话，能拿到20分的高考附加分，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而且她一直以为，这药粉只不过是会让小秋和李玉姗拉两次肚子而已，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就答应下了与这个留纸条的人作交换，得知药粉是致命物质后，悔意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困扰，目前，蒋蓓蓓已被市精神卫生中心诊断为抑郁发作，她的父母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给她办理休学。
“根据我们的了解，蒋蓓蓓从小学习成绩就很优异，理科成绩尤其突出。念完初中一年级后，就直接跳级到了初三毕业班，毕业后被保送至建勤中学高中部，小小年纪已经靠自学通过了国家计算机中级程序员的考核，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能考上全国最好的计算机系——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她很渴望自己能在这个领域里获得更深入的学习。此外，她还常年坚持练习游泳，是我们市里游泳队少儿组的常胜将军，今年报名参加了全市的游泳锦标赛，如果能拿到冠军的话，在高考时可以让她获得20分的特长加分，这20分对她来说，是高考如愿考进清华的很大保障。而一直以来，隔壁班的女同学李玉姗的游泳竞技水平都和她不相上下，也是队里的标兵选手，而且在近期的练习中，李玉姗的表现状态非常良好，是蒋蓓蓓在此次比赛中最大的对手，但如果李玉姗在接下来的这几天染上腹泻身体不适的话，那蒋蓓蓓基本上就可以在比赛中稳操胜券了。蒋蓓蓓说，她实在太渴望得到那20分的附加分了，所以才一时头脑发热，做了伤害同学的事情。蒋蓓蓓平时性格非常内向，在学校里朋友也不多，行为处事也一向比较沉稳细致，这是她们班主任对她的评价。
“根据留下纸条的那个陌生人对蒋蓓蓓提出的要求，我们推断，此人很可能是与陈静秋存在激烈竞争关系的、李玉姗的同班同学姚墨妍，这个姚墨妍和被害人陈静秋同属学校话剧团成员，姚墨妍常年出任女主角陈静秋的替补角色，此次新排演的话剧马上就要开演了，而且是毕业前的最后一部，很可能这个做了‘万年替补’的女孩子憋屈得按耐不住了，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女主角的出演资格。
“只是目前，我们对姚墨妍的问话受到其家长的强烈阻挠，她的母亲推说学校的恶性突发事件致使女儿的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导致其惊恐发作，目前正在接受精神类药物治疗，不方便接受警方问询。所以我们也只好再静待几日。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就是这样。”
第一次会议，到这里就结束了。
周培根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原本只是形式性地旁听一下，但小肖错落铿锵的话音像北风一样“呼呼”地直往他耳朵里灌，且与此同时，出于某种本能反应，对蒋蓓蓓这个女孩的人物侧写，已经浮上了他的心头。
蒋蓓蓓：
天资卓越，成绩优异（初中跨级）
游泳小健将（=坚韧不拔）
计算机课程自学成才（计划性+实践性+探索性，综合能力出众）
性格内敛，处事沉稳，目标明确（很早以前就对高考目标有了非常清晰的设定）
两天后，刑侦大队的第二次会议。
小郑在发言。
小郑这男孩子非常踏实，虽然入职时间不长，但工作上很勤勉，性格也稳健，特别让人放心。
“今天我们和姚墨妍进行了一次单独谈话，是她主动向家长提出这个要求的。整件事情，并不像我们预想得那么简单。
“姚墨妍给我们看了一张字条，里面所写的内容，和蒋蓓蓓收到的字条内容竟然一模一样，笔迹也一模一样，具体是这样写的——
‘我知道你们的新话剧马上要开演了，这可是最后一部了吧？陈静秋又是女一号吧？怎么样，是不是很失落？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助你成为新话剧中真正的女主角，结束你‘万年替补’的悲惨生涯，给回你早就应得的喝彩与赞美。
‘三天后，你想办法在李玉姗的午饭盒里，混入我将会给你到的腹泻药粉，我同时也会对陈静秋完成同样的行动。
‘如果你同意，就在放学回家前用蓝色记号笔在你的课桌外侧面，划一道斜线，我会择时把药粉放进你的课桌，请及时注意查收。’
“姚墨妍这个女孩子，平时性格非常外向、直爽，比较争强好胜，也确实一直有想成为话剧女主角的意愿，但据我们观察，她不属于那种心思很深沉的女生，她之所以同意那么做，完全是因为经不住字条上那些言语的挑唆，为了逞一时之气，才酿成了悲剧。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害死了同班同学后，吓破了胆，现在确实已经严重到了惊恐发作的地步。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基本可以断定，凶手熟知‘蒋蓓蓓拿下游泳冠军就可以获得高考附加分顺利进入清华’，以及‘姚墨妍长期担任话剧女一号的替补，心有不甘，渴望绽放自己的光彩，收获掌声’这两个事实，所以利用了她们心理上的弱点，用诱骗的方式，唆使她们实施投毒，最终杀害陈静秋和李玉姗，达成自己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对比了建勤中学高三年级所有学生的笔迹，没有找出与字条上笔迹相一致的人，凶手应该不是该校同年级的学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在书写时刻意作了隐藏，对此，还有待作进一步的确认。”
第二次会议，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对这个姚墨妍这个女孩的人物侧写，也在周培根心里变得清晰起来。
姚墨妍：
外向、好强、有一定的虚荣心
内在性格比较单纯
判断力——弱
情绪控制能力——弱
抗压能力——弱
第三次会议，已经是七天以后的事了。
离上头要求的‘两周内破案’，只剩下五天时间了。谢天谢地，案情总算有了突破。周培根在小肖的言语之间，读出了一种“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激奋感。
“昨天，李玉珊的母亲找到我，给我看了她女儿的日记本。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了她对学校体育部游泳教练刘海光老师的爱慕之情，并且连两人之间的私密情话也一并记录了进去。另外，陈静秋的同桌告诉我们，有好几个周末，她和班上另外两名女同学一起去书店买书，途径一家麦当劳，透过落地玻璃窗，她们看到陈静秋和刘海光两人一起在里面用餐，看上去，很明显的眉目传情、相谈甚欢的样子。这些话也得到了另外那两名女同学的证实。
“我们对这个刘海光老师进行了必要的调查，刘海光的妻子邓晚晴，是南林大学的生化系学科带头人，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即便是在避免让妻子获悉的情况下，刘海光利用邓晚晴的职业人脉便利，辗转获取氰化钾这种毒素，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此外，在邓晚晴的陈述当中，她提到自己曾多次在家里的地板上捡到黑色长发，由于她自己常年都留短发，她便去质问了刘海光。但每次与丈夫对质时，刘海光都矢口否认有异性来过家中，并数落邓晚晴神经过敏，继而引发两人争吵，故此导致他们的夫妻关系长期以来都很不好。关于头发这个问题，我们也详细了解了一下，李玉姗和陈静秋两个女孩子，恰好也都是常年留短发的，一个是为了方便日常游泳练习，另一个是因为话剧排演时，方便粘贴假发片和各种发型装饰，所以邓晚晴所提到的地板上的长发，我们怀疑刘海光在校外或许还有其他关系亲密的异性朋友曾来过他家中也未可知。
“以上的这些情况，我们已经与校方进行了沟通，学校很重视，停了刘海光的职，这让刘海光感到颜面扫地，虽然在警方多次问询的压力之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两名受害女学生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情感暧昧关系，但他矢口否认曾经带她们俩到过自己家中，此外，对‘利用学生之间的竞争关系设计谋杀’的这个指控，他所给出的回答是——‘简直荒诞至极！我为什么要杀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拿到能定他罪的直接证据，但调查还在进行当中，就过往的经验来看，刘海光的演技撑不了很久，应该很快就绷不住了。”
第三次会议，结束。
刘海光：
品行顽劣，作风不正
职业道德感——弱
自律性——无
借刀杀人？……
虽然在男女关系上，刘海光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但要说他真的处心积虑策划了这场“借刀杀人”……周培根脑子里给出的反馈却是否定的。
像刘海光这种男人，是足够垃圾的，也是足够怂的，所以，凶险的事，他们是没胆子碰的。
周培根在前半生里阅人无数，这是他的大脑经过自行启动的统计学运算后得出的结论。当时的他，尚且都没有料到，案情的决定性转折，发生在四天以后。
四天以后，刘海光在家中去世。
酒瓶里的酒，喝剩下一大半，其中检测出了与两名受害女学生饭盒里相同的有毒物质。
那天傍晚，案发后便忿然搬到娘家居住的邓晚晴回自己家拿日常换洗的衣物，她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后，发现刘海光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犯罪嫌疑人在过于沉重的心理压力之下，畏罪自杀——案件终于在上级规定的时限内顺利告破。
然而就在案件告破的前一天，姚墨妍跳楼身亡。
二十四楼，一跃而下，尸体面目全非。书桌上摆着两页遗书，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意。
事发后，姚墨妍的父母翻看了女儿的手机微信，发现最新近的那些微信记录，全部都是她和蒋蓓蓓两人的单独聊天，其中包括蒋蓓蓓发送给姚墨妍的大量说辞，其内容不外乎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我们俩有多该死、我们罪不可赦、我们如果不死，李玉姗和陈静秋的灵魂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的一生都将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我们的家人也会跟着我们一起遭受现世的报应，但是，如果我们自愿以命抵命，真心去偿还，去祈求她们的原谅，命运便会收回诅咒，我们的家人也就能安然无恙地好好生活下去了……
为了防止蒋蓓蓓重蹈自己女儿的覆辙，夫妻俩强忍着心中的剧痛，第一时间把具体情况告知了蒋蓓蓓的父母，并且提醒他们千万要注意看管好自己的女儿，多开导她、安慰她，绝不能让她沉浸在道德谴责当中无法自拔。
也是在事发后，经过心理医生、父母、学校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全力的正向引导，蒋蓓蓓的心态与情绪，终于渐渐从抑郁病症中逐步恢复过来，并主动请求在康复期间参加高考。
由于蒋蓓蓓是跨级就读高三毕业班的，她的实际年龄并未满十八周岁，属于未成年人，加之陈静秋的家长出于身为父母的同理心，最终表示愿意签下谅解书，不再追责，再有姚墨妍的自杀先例作为前车之鉴，经过舆论导向与法律事实的一番博弈，倾向于保护蒋蓓蓓的呼声越来越高，最终，蒋蓓蓓的请求获得了司法部门与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的特许，而她也不负众望，以高出分数线四十一分的碾压式优异成绩，如愿考上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在顺利度过心理康复期后，于大学第一学期的后半学期正式办理了入学手续。
三个月后，蒋蓓蓓的父母带着已经成为名校大学生的女儿，来警队给大家发糖，还送来了锦旗和感谢信，小郑全程录了个视频，给老周也转发了一份。视频里，蒋蓓蓓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眉目低垂，羞涩地微笑着，一袭浓密的黑色长发垂顺在腰际，她的妈妈正拉着小肖的手，兴高采烈地说着女儿高考发挥非常稳定云云。
蒋蓓蓓：
天资卓越，成绩优异（初中跨级）
游泳小健将（=坚韧不拔）
计算机课程自学成才（计划性+实践性+探索性，综合能力出众）
性格内敛，处事沉稳，目标明确（很早以前就对高考目标有了非常清晰的设定）
以上，是当时周培根对蒋蓓蓓的人物侧写。
然而周培根分明记得，小肖在第一次会议里是这样陈述的——“她实在太渴望得到那20分的附加分了，所以才一时头脑发热，做了伤害同学的事情。”
处事一向沉稳的蒋蓓蓓，怎么可能“一时头脑发热，做了伤害同学的事”呢？
另外，蒋蓓蓓的妈妈在视频里说——女儿在高考中发挥非常稳定。
发挥非常稳定？
如果高出分数线整整41分，是蒋蓓蓓“发挥非常稳定”的表现，那么，蒋蓓蓓真的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如此迫切地需要那20分的附加分吗？
再有，蒋蓓蓓一心想考入全国最顶尖的计算机专业，并且在此之前，她早已在这个领域里有了自己的深耕与钻研。试想，一个计算机领域的小专家，如果想买一些通过正常购物渠道买不到的东西，那么，在国际互联网的暗网上，即便留有非法交易的记录，警方也很难获取有效证据。
周培根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蔓延。
智商超群，性格内向，精通计算机应用，行事沉稳。
法定年龄比同班同学小两岁，案发时，属未成年人。
与刘海光之间的恋情，隐匿了多长时间，不确定。
刘海光的色心泛滥与情感背叛——他不得好死，那两个女孩也一样。
因为足够聪明，所以知道——最完美的局，是把自己也一起做进去。
刘海光或许没有撒谎——他或许确实没有带李玉姗和陈静秋去过自己家里，但他带蒋蓓蓓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邓晚晴几次在家里发现的长头发，都是蒋蓓蓓的，直到最后，她还陪在刘海光身边，并亲手在他的酒瓶里投下了药，不过药的来源，与邓晚晴的工作环境及人脉并无关系。
好了，该死的人都已死绝，心中的那口恶气也算是出了。
最后，轮到姚墨妍了。
为了争取舆论的倾斜最大化，为了让自己成为最终的利益获得者，蒋蓓蓓成功诱导了姚墨妍——一个单纯的、傻乎乎的、脑子一根筋的女孩子，一个与自己的爱意或妒意完全没有任何牵扯的女孩子。
四条人命，灰飞烟灭。
而她，准时参加高考，顺利高分上榜，成功从自己设的局里全身而退。
仿佛是玩了一场刺激的虚拟游戏，整个过程如此丝滑，就像在手掌中操控一只鼠标。
仿佛有一幕幕影像，从周培根眼前划过——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在向父母展示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一条一条接收亲朋好友不断送上的“恭喜”微信，并很有礼貌地逐句回复。
她正在收拾北上的行囊，为自己的新征程，整装待发。
她甩动着迎风飘扬的长发，像初初绽放的花儿一样，走在阳光里，走在一往无前的、人生的康庄大道上。
周培根已经退休大半年了，再也没有庆功宴可参加了，身边再也没有同事会反问他——“证据呢？”
今天，他一个人喝酒，希望能真的大醉一场，就当是和刑警大队正式告个别吧，也和自己的“特殊才能”彻底告个别。
告别所有该忘的、不该忘的、想忘的、不想忘的。
就这样，偃旗息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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