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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李菊香正在烟雾氤氲的厨房里做饭,突然手机里传来一泓潺潺溪流般的浅吟低唱,女儿拨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急促地恳求:“妈,我最近事儿一大堆,不能送茵茵和小布丁回老家。你们回家的火车票我已经在网上买好了,是软卧票,你跟我婆婆带着孩子们一道回去好吗?”
菊香楞了一下,迟疑着说:“你弟弟家的大宝、小宝两个孩子也都要赶在秋季开学前回老家,加上你家两个孩子,我和你婆婆是两个大字认得几箩筐,普通话洋不洋土不土的老太婆了,不知能不能胜任?”
“妈妈,没关系的,到时我开车送你们到火车站。孩子多,我购买了贵宾室的候车票,有工作人员送你们上车的。”
女儿如此一安慰,菊香担忧惧怕的心才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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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敬仁在九年前与李菊香结成儿女亲家,亲家之间走动频繁,关系密切。敬仁对儿媳的嘱托倒是十分乐意,剩余价值在步入老年后更是色彩纷呈,熠熠生辉。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儿媳带着孙子孙女与亲家母一同回千里之外的家的请求。
回家的那天上午,菊香的女儿把母亲、婆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两个宝贝侄子、老小六人载上小车护送。
小车刚驶入L市火车站,菊香的女儿就急匆匆地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火急火燎地跟母亲和婆婆说自己有事得先走。两亲家,四个孩子,两个大背包下了车,菊香的女儿嘱咐了一翻后,撂下老人和孩子一溜烟开车跑了。菊香她们乘坐的火车得三小时后才开,还需等许久。两位老太太盯着四个年幼的孩子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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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树木耷拉着头,花草无精打采低垂着腰,人们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在毒辣的光线下烤得通红,继而颜色加深,很快就熏得黑黝黝的,不耐晒的,肤色全成木炭了。
菊香的形体偏胖,细看,面容姣好,肉嘟嘟的圆脸盘上滚落着豆大的汗滴。她穿着一条大红纯棉的连衣裙,头发绾成一个发髻。女儿曾拉住她这些年皱纹渐堆的手说:“妈,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衣着体面一点没错的。”
菊香无论是赶个集,上趟街,还是出回远门,尽量衣着体面,尽量让自己少外露出一些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的背上绑一条绣着两个圆脸蛋,大眼睛的胖小孩的深红背带,草绿色的丝线绣着四个大字“幸福宝宝”,两岁的小宝在菊香的背脊上不停地扭动着,宣泄着自己在闷热的气温下,娇嫩皮肤摩擦着黏湿皮肤的不适。
菊香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另一个孙子大宝的湿黏黏的小手,公共场合,人多杂乱,人群中突然跑出不法分子把孩子劫走怎么办。
L市火车站人头攒动,敬仁紧跟在亲家母的身后。她背上沉重的土黄色背包把她的腰压得更佝偻了些,她一只手臂上挎着提包,手心里捏住两张蓝色的火车票,一只手牵着孙子小布丁,双眼紧盯着茵茵,不让茵茵离开自己的视线。八岁的茵茵双肩背一个粉红色油印着巴拉拉小魔仙的书包,紧紧跟进奶奶和的外婆的脚步。
进站口的旅客排成一条长龙,一位身着深绿色制服,带大盖帽的工作人员在检查进站旅客的车票。身材瘦削、眼窝深陷、鬓角花白的跟敬仁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扛着一大袋蓝色塑料袋想要往去候车室的电梯口冲,大盖帽拦住她,大声训斥道 :“候车室里面人山人海,你还没到点,不能进去。”
老妇人硬闯,嘴里嘟囔着要找领导投诉他们,两个女工作人员好说歹说,大盖帽与老妇人推推搡搡,就是不让进,老妇人被外力一推,脚下一个踉跄,栽了一跟头。
敬仁倏忽记起儿媳叮嘱的给她和亲家母买了贵宾室的候车票,不要来受这个被撵的罪。于是跟亲家母提起,菊香马上会意。两位老人携带四个孩子穿梭在人流中,寻找贵宾候车室。菊香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百问不烦”的窗口,她让亲家母与外孙们站在原地等她,她则背着小宝牵着大宝来到“百问不烦”窗口下。
“姑娘,你知道贵宾候车室在哪里吗?”菊香的话音里满是古楚语未进化的痕迹。
“什么,贵宾猴吃狮?”女工作人员瞪大眼睛,满脸惊讶地问,猴吃狮一说出口,便感觉不对。
“是贵宾猴车室。”菊香见工作人员听不懂自己撇着腔调的普通话马上更正。
“贵宾猴车室?”女工作人员脸上满圈的疑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是贵宾候车室吧?
“是的,是的。”菊香唯唯诺诺地说。
工作人员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您打个电话问问客服吧?”
菊香刚拿起手机想要打电话问女儿,又想到女儿正在开车,担心会分她的神,立刻作罢。
进站口来来往往的人群,菊香一看这黑压压的人群,头晕沉沉的,两个戴袖章的年轻工作人员坐在入口靠边的地方,菊香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一步一步走到工作人员的面前,当菊香刚问出口,幸好,工作人员一瞬间便听懂了。
“大妈,这个贵宾候车室在地铁站A出入口对面,噢,就在那边。”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欠身指了指右手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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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仁和菊香携带着孩子和行李找到了地铁站A出入口,菊香抬头瞅一眼A出入口对面,便发现有旅客从外面进去,人不多,三两个。菊香带着大小宝先走,边走边腾出一只手指着写远处的几个大字喘着气喊:“亲家母,看,贵宾候车室在那里,我们往那边走。”
茵茵一个箭步就走在了外婆和奶奶前面,敬仁已满六十岁,身体健硕,可体力到底是不如年轻时期了。
三个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一看到这两位老人和四个孩子组成的大部队,眼睛都看直了。
“先查看一下你们的票,行李来过一下机器。”瓜子脸的女工作人员冷冷地提醒道。菊香把两张票递到敬仁干瘪枯瘦的手里,敬仁再把四张车票一齐递到工作人员手中。
敬仁从肩上卸下大包,从手臂取下挎包,放到匀速滑行的X光安检机上,菊香弯下腰,双手摸索着解开背带,双腿跨成马步,放下小宝。
“好了,你们进去吧。”瓜子脸的女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
四个孩子一窝蜂地跑进了贵宾候车室。贵宾候车室里空调开得很低,很凉爽,与室外的炎热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里面没有其他客人,粉红的地毯有点泛白,进口右手边的墙上挂了满墙的一幅水墨山水画,每个古色的木茶几上用透明玻璃瓶插上一丛红鹅掌,猩红的花蕾笑得正欢。每个木茶几旁边摆着一条黑色真皮沙发,小宝飞快地跳上了沙发,沙发上马上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
菊香瞅见了,赶紧从贴身的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抹掉。
茶几上摆了一个糖果碟,每人一瓶天然的矿泉水,这些都是那位瓜子脸的长相煞是漂亮的女工作人员端来的。大宝一会儿摸摸空调遥控器,一会儿又跟小布丁抢饼干,三个男孩子你追我赶,好不开心。茵茵捧着奶奶的智能手机看动画片,不参与弟弟们追追赶赶的游戏。
小家伙们兴高采烈,发出阵阵尖叫,而尖叫声刺激着瘦脸的女工作人员频频从门口往候车室里注目,菊香和敬仁从疲乏中松了口气。
突然,小宝蹲在地上,粉红的地毯马上洇湿了巴掌大一块,特别的醒目,菊香急促地抱起小宝,忙憨笑着向工作人员打听厕所在哪?
“撒尿了,这里又不是农村,不能随地撒尿。” 瓜子脸工作人员投来睥睨的目光,轻蔑且不满地说。
菊香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谦卑而拘谨地笑笑,撒腿抱起小宝往厕所的方向跑。
“真是的,随地大小便,农村人的陋习,千年不变。”瓜子脸的女工作人员仍不满的嘟哝着。
敬仁从口袋里掏出皱揉成团的餐纸试图把地毯上所有的尿渍吸附在纸上。心里疑惑:难道我的脸上写了“农村”两个黑漆漆的大字不成。被一个与自己的儿女差不多年龄的臭丫头一顿批评,心里沸腾着,着实不舒服。于是敬仁嘴里不服气的低声反驳:“姑娘,你不要看不起农村人,现在的农村人不比城里人差。农村人也买小车,住别墅,关键是农村呼吸新鲜空气,有优美的自然风光,还能吃到自己种的有机蔬菜。”
瓜子脸女工作人员并没有完全听懂敬仁掺杂着古楚语的普通话。“农村人就是乡巴佬,就是没见识,没素质。孩子出门,屁股都不垫尿不湿。”瓜子脸女工作人员仰起头,理直气壮,不屈不挠。
“这天气在好动的孩子屁股上系一块尿不湿就好比垫一层棉絮,起痱子生红疹。”敬仁把垂下来抬起,屏息静气地说,“孩子的屁股烂了不得三五天不会好。姑娘,你还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吧?只有没有孩子的人才不能理解别人带孩子的艰辛。”
瓜子脸女工作人员“嗷嗷”地应了两声,脸上依旧是咄咄逼人的神情:“我自己是还没有孩子,我更不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
这时一位西装笔挺的四十岁左右的老板模样的男子走进了贵宾候车室,瓜子脸工作人员只得放弃与敬仁的舌战,端出糖果矿泉水招呼另一位客人。菊香牵着活蹦乱跳的小宝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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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的空气真热,菊香伺候完小宝撒完尿,绯红的脸蛋上亮晶晶的汗滴滴到地上,花裙子贴在背上,丰腴的肌体凸显出来。
手机铃声响,是那缕低吟浅唱的熟悉旋律,菊香低头瞧了瞧手机,屏幕上跳跃的是儿子的名字。
“妈,你们还没上车吧,我跟您说个事,刚刚我姐打电话过来说,那块地皮已经谈妥了,六百万,您给我准备五十万,有吧?”洪亮的声音回响在这间大老少大小七八人的贵宾候车室里。
“好,好,我回去就给你准备。”菊香爽快且响亮地答应着。
时刻留意着孩子们的三位工作人员听了大吃一惊,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两位穷酸样的老太太深藏不露,脸色由白变紫,由紫变红,尴尬地僵笑着,打量菊香和敬仁的眼神瞬间也变得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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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香低垂着眼睛摁一下手机屏幕看时间,糟糕,自己乘坐的火车只有二十分钟了就要开了。“两位老人家,你们乘坐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我带你们去。小朋友们跟紧你们的奶奶。”瓜子脸的女工作人员突然有礼貌起来。
“你们坐的是哪号车厢?”
“七号车厢,软卧席。”
“哦,好!软卧请从这边电梯下。”
瓜子脸一直把祖孙六人送到七号车厢门口,才挥手告别。
“谢谢!”两位老太太不约而同地说。心里琢磨着这姑娘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真叫人不适应,好比刚坐在凉爽的贵宾候车室,一转眼便来到了毒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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