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灵魂

作者: 枳林 | 来源:发表于2021-08-13 11:05 被阅读0次

    我四十岁时,还年轻,还不知道大部分记忆藏在灵魂深处,所以我对过去记忆犹新。现在我五十岁,已经老了,很多事都已忘记,甚至连父母的名字都忘了,却总能想起还年轻时追忆在黄瓦村的一切。

    很久以前,黄瓦村的瓦本是黑瓦,冷先生刷了漆,就成了黄瓦。黄瓦村有六间瓦房,河左边五间,瓦色很浅。右边一间,瓦色较深。我住在右边,觉得瓦色深浅用来分辨地位的,并以此感到骄傲。却不知是灵魂的杉林边缘的枝叶刚好罩住房顶。黄瓦村的人死后都埋在杉林下,冷先生说:不能活着被淋,死后灵魂也被淋。

    冷先生是黄瓦村的传奇人物,当初我来到黄瓦村就是为了找他。“冷县西部的杉林,一间黄瓦房,一人坐堂就诊,兼营中药,他就是冷先生。”算命先生告诉我,他能给我答案。当时我半信半疑来到杉林边缘,遇到个矮子,他对我说:“找冷先生的吧。”

    他见我未答,诡异地笑。“走,我带你去。”

    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整个黄瓦村,漫天的浓烟压在村子上方。

    “这是神医?”

    “神,可神了!我父亲癌症晚期都能治好。”

    “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问灵魂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

    我面色放松了些。走到瓦房前,看病的人像幽灵盯着我。

    “恭候多时。”

    “冷先生知道我要来?”

    “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你有三个兄弟。”

    我身上一阵冷汗,加上死去的大哥的确是三个。

    “想必你正求灵魂燃尽之法。”

    “对,对,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喝下这杯水,静下心,我先看你的灵魂。”

    我照做,水冷凉,有一股浅香,突然喉咙刺痛,头颅内燃烧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灵魂云开日出地摆脱束缚,这一幕让我永生难忘。我的灵魂离体,在空中只能看见肉体周围的小部分,很多人围观我,冷先生朝空中挥了挥手。

    空中一片白茫茫,定睛细看,会发现天空上有成千上万的灵魂飘着。我们像迷雾中的杉树,谁也看不清谁的真面目。当晚霞将最后一抹余辉投在肉体上,我的意识才被拽了回去。

    “不错,你可修炼神功,大成可随意灵魂出窍,再用流火燃烧你的肉体上空,我亲自布上仙阵,重复三年,每天子午时燃烧,三年后灵魂将燃尽。”

    我还年轻时,并不清楚冷先生的伎俩。和黄瓦村的其他村民一样,认为他是救世主,认为冷先生能与神沟通,从神那里得知我们的状况。也使我燃烧起斗志,狂热地想与神交流。

    来到黄瓦村不久后,冷先生告诉我,神只与救世主交流,神明赋予救世主“智慧”,是为了将黑暗中的人们解救。如果你想与神交流,那就当下一任救世主。不过你得想好,你究竟是想救世,还是想利已。

    我对“智慧”不感兴趣。那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相信亲眼所见,所以我更佩服冷先生的种种作为,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却肩负着如此伟大的使命。直到死前的那段日子,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豪爽,说什么都很直截了当,深入本质。

    冷先生制定日常生活准则与集体活动规划都起到了一定解救效果。这些年,村民靠冷先生在杉林、牧场的合理规划赚了不少钱。村民都以为这是向神明祈祷的缘故,却没有想过这全是冷先生的功劳。一周一次的祈祷改成每晚一次,在燃烧的篝火面前,人们低头真诚祈祷,灵魂也接受火焰的照耀。冷先生站在台阶上高大神威,脸上挂满了轻描淡写,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他大声呼喊:“每次祈祷,只要出于真诚,就会产生新的感情,这种感情包含着你未知的新思想,给予你新的鼓励,祈祷可以理解的正是教育。”村民们热泪盈眶,跟着冷先生一起呼喊。事实证明,冷先生将黄瓦村带领到新的阶段。

    倒退二十年,我相信谁也不会料到我这个对“智慧”不感兴趣的人,后来会成了新一任的冷先生,并带领黄瓦村的人走向最辉煌的时刻。那时我才刚开始修炼神功,由于三年时间太长,顺便研究更简洁的燃尽方法。也许是天赋使然——我得到了冷先生的夸奖。

    “这段时间,你在黄瓦村进步飞快,和我预料的一样,不仅打好了基础,还研究出新的途径。”

    “这些命题虽然看上去杂乱,事实上大有用处,冷先生,我认为我离真理更近了一步。”

    他点了一枝烟。“如果你以后研究出更简洁的方法时,会选择离开吗?”

    “我会在黄瓦村真正的死去。永远留在杉林的土壤下。”

    冷先生点了点头。“黄瓦村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也就放心了。”

    我把抱在胸前的一本书给冷先生看。“这本书是谁写的?”

    “庭院南侧的长廊,她经常在那看书。”

    从那以后,我天天都去长廊,可白天一直没人。直到有一天,我尿急,来到庭院撒尿。此时,晚霞将余辉投在杉林上,直到杉影与陡坡已分不清,黑暗中的火焰清晰地浮现出来。我看到庭院内女人与男人面对面,排成两列。女人用火把灼烧男人的胸膛。从喘息到惨叫。我心中也燃起了火,准备加入这场伟大的仪式。

    我坐在一个用火把看书的女人旁边。“这是在干嘛?”

    “这能净化人心中的污秽。想要燃烧灵魂,必须先净化人心。”

    她的手指修长,把手放在我的胸前说:你的心真是污秽。

    我说,那帮我净化下心灵。然后她把火把倒插进土里没回话,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并催促我脱。我说,这是哪门子净化?她说,先体验男女间的事情,让污秽显出来,这时净化效果好。

    我想了想,也对,要让它全部排出去。她看我不好意思,帮我脱。她说,你的可真小。她贴在我胸前,我勃起了,还是很小。她用手、脚蹭它,如此往复。

    我觉得她是个浑蛋,这分明是折磨我的心灵,所幸很快就排完了。

    我捧着粘粘的液体,说道:可以开始了吧?你看,污秽都显露出来了。

    她一只手拿起火把,戳在我的胸膛上,另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直至我们相吻才松开,现在回忆起她的嘴真像个吸盘。一股火烧在嘴边,胸口涌起无可比拟的幸福。

    她名字叫李静,后来冷先生为我和她定婚时,我才知道她是冷先生的女儿。冷先生很满意我在黄瓦村炼功,我也很满意。那些老人都佩服我学的快。我总是回一句:这有什么难的,燃尽灵魂比这个难多了。

    她听我说话总是笑,说那有什么难的,你肯定能行。

    我点了一支烟。“我还差的远。”

    “我们一起,肯定可以的。”

    “你和我一起,我肯定更不会了,一心想弄会你的结构去了。”

    她一阵脸红,抢走我的烟,一口直接吸到过滤嘴,说道:呛死了,真空虚。

    这是我来到黄瓦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空虚。我现在很熟练地解她胸罩、脱衣服。她说我学坏了。我说,我只是热心肠,帮你解决空虚。

    我的全身灼热感肆虐,我爱上了这种感觉,她问我有没有爱上她。我说,大概不爱,你太坏了,不仅没有净化我的心,还玷污了它。

    她嘴上说着很空虚。从传教士式到女上位式完,她倒是满意的很。那时她总是笑,我也爱笑,我们都决定把一生献给黄瓦村。

    “当灵魂旋转上升到一定高度,然后开始漫无边际的漂泊,直到落下本体的出生地,渐渐消失。”后来李静给我讲到她的观点,我才发现这里面有她的温柔,最后至少有个归宿,比冷先生所说的空中漂泊而死好太多了。她其实并不坏,我也有点想深入了解她。

    自从那以后,我们一生的目标不再是自身的完善与发展,而是追寻真正的死去,回归燃尽灵魂的美。冷风横扫而来,黄瓦村周围的杉林神圣鸣奏,夏夜把世界拢进我怀中燃烧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与别人谈论关于燃尽灵魂的种种,虽然只涉及表面,我却更加肯定,我将为此燃尽一生。

    当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杉林后,杉影与陡路沉入黑暗,火光渐渐消失在戳在胸膛上的火把,渗入我的灵魂,我才感觉自己一直活在一种灵魂完全进入躯壳里面的状态。不同于刚来黄瓦村的那次濒死体验,灵魂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人就无限接近死亡状态。当灵魂长久的漂泊时就死去了。

    我第二次灵魂脱壳的时候,冷先生已经去世一年了,自从冷先生去世后,李静的嘴角总是衔着灵魂的忧伤。那天夜晚,我抱住了她,她的泪水潸潸地流到嘴角,她像斑鳟放走咬住的飞虫,半张着嘴。灵魂的忧伤也渐渐在她嘴角淡去,只剩下一片虚无。我让她喝了骨头汤后,我俩就回到房间喝了引魂水,也就是当初冷先生给我喝的,它能让人有濒死体验,从而灵魂脱壳。药效过去后,肉体又会把灵魂揪回来。冷先生药方中的彼岸花是它的原料。肉体的彼岸是灵魂,彼岸花是连接两岸的桥梁。冷先生的著作也提到引魂水是圣水,是有形到无形的过渡之水。

    我与她的灵魂交织缠绕,像蔓生植物旋转上升,以最原始的状态交融、分离。只有透过杉林间的迷雾,达到灵魂上的接触,才能真正的了解对方。她一边骂我是坏胚,一边又说想了解我。我们彼此了解,从而彼此坦诚。她的灵魂气息彻底进入我的灵魂,在里面荡漾,沉坠下去,我们都向着超越意识的无比快乐。

    那天晚上正是新婚之夜,我们的言行与选择都在灵魂中融合。但现在想起,长久的灵魂交流反而会令人厌倦,濒死的个人体验反而更令人回味。那时,内心的本能驱使我去追求比灵魂交流更快乐的灵魂燃烧,为了燃尽灵魂,我愿意奉献生命,在死亡中寻找真正的救世主。即使是现在,我也依旧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四十岁时,终于研究出燃尽灵魂的方法,我在冷先生的墓地舞蹈,那是一支优美的舞蹈。这些年,我战胜了疑虑,肢解了难题,从此黄瓦村将会站在世界的顶峰。如果冷先生知道了,他也会为此壮举而舞蹈吧。

    我为他献上捧花,想到他的灵魂穿过隧道、翻越山岭、返回自己的出生地,就像逆行的大麻哈鱼回到自己的故乡。看着如今的黄瓦村,河已干涸,左边槐树树枝倾斜到对岸的杉林,它与岸边茂密的灌木丛交错在一起。我又想起那次濒死体验,人体的意识在空中飘泊,生的意识孤独万分。虚无中留有一缕意识,却无法掐死自己的意识,无法真正的死去,想到这,我开始同情冷先生死后的漂泊,嘴里喷吐出哀悼的言词。

    一想到冷先生晃着悲哀得扭曲的脸,就感觉他的灵魂被什么衔住了一样。我把打裥领衬衫放在他的墓碑前,也许灵魂的丝缕还能牵着已逝的温馨时光。冷先生说他厌倦了扮演别人。死后,他偏苦于全忘却。一直沉默,一直衰老下去,彼时他终于能扮演自己了。

    直到晚霞将最后一抹余晖投在杉林上,我才发现时间不早了。我不在乎浑身沾满蜘蛛网与树枝野草,撂开乏味的烟斗站在回黄瓦村的陡坡上,那些掠过的杉影、走过的陡坡都成记忆,它们交织在一起使我感到扑朔迷离。如果我能过目不忘,这一切都会条理清晰,但是我忘了,直到它渐渐发酵使回忆模糊不清,我才又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我现在还年轻,还能做很多的事,年老之后,当我回顾自己叙述的故事,我相信我会感到满意。没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

    如今想起还年轻时追忆在黄瓦村的一切,觉得我已经老了。来到杉林环绕的黄瓦村时,仍是夏日黄昏。灵魂的杉影与踩在脚下的陡坡分不清,亦真亦幻,哀嚎的灵魂也融入进去,我揪不住灵魂,走不出杉林投在陡坡的影子,我就是这样虚度了大半辈子。唯一看清的就只有灵魂深处的记忆了。

    一只嘴边衔着飞虫的斑鳟停顿在空中的一瞬间,我又想起李静嘴角衔着灵魂的忧郁。斑蹲潜入黑暗,李静也还停留在暗处。当冷先生的灵魂与飞虫齐飞时,李静像斑鳟衔住灵魂。

    我来到暗处搂住她,她却把胸脯压在栅栏上,说道:“冷先生,你去帮张婆吧。”

    我只好应一声,来到厨房把腿肉削下来细细砍碎。张婆向铁锅努一努嘴,我就朝骨头汤里加入当归、枸杞、切好的萝卜。

    她烧了一沓纸钱,把舀好汤的碗摆在儿子的遗像前。黑沉沉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使她呈黑白色,似从遗像闯出来的。

    黄瓦村的人都用冷先生称呼我后,李静就对我忽冷忽热了,那段时间,李静对爱的憧憬埋葬在绝望之上,像暗流冒出地表,旋转上升,却漂泊在雾中。我揭开锅盖,“冷先生”这个称呼就像这股热气冒出,漂泊在空中,容纳李静的爱。我舀了一勺汤喝。这骨头熬汤他妈的难喝死了,就该给李静多灌点。

    “李静那丫头没看走眼,冷先生做事让老婆子佩服。”

    我蔑了她一眼,冷漠地避开了回话,把盛好汤的盆递给她,并示意让她端到篝火旁。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她总是提一瓶白酒去墓地,把儿子墓前的瓷碗挨个倒满。

    “我儿子生前喝不了酒,现在我想让他多尝尝。”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他、放弃他。”

    “你杀了他没有错,好过你死后他生不如死。”

    “是我对不起他,把他生成这样,害他受苦。”她说:“我的灵魂会下地狱,死前一定要燃尽它,冷先生,你一定要帮我。”

    她呜咽起来,左手遮住右手腕的银镯子。她脸上瘦削不堪,皱纹中挤出几粒汗珠,眼睛里还有一缕暗光。

    当时我冷漠地转身,走向冷先生的墓地,与灵魂相搏的他强烈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他衣衫褴褛,面色像枯萎的野草,声音却依旧明亮爽朗。我把鲜花轻放在石碑前,掩饰不住自己的钦佩,深深鞠了一躬。至于张婆,也许倒完酒后就回到遗像里了吧。

    在那个弥漫着热流的盛夏,火焰燃烧在冷先生脸上的枯草。我站在墓碑前,下定决心让整个蓝瓦村燃烧殆尽。蓝瓦村的人不相信有灵魂,为了永生,一天泡在水里。两个村子之间血腥残酷的势力争斗一直都存在,冷先生就是在一次争斗下被死。以前黄瓦村一直处于劣势,直到两年后,黄瓦村又涌进大量新鲜的血液。我站在台阶上,第一次体验冷先生那份高大神威,说道:“今天,我们站在黄瓦村,站在这块用灵魂浇灌的土地上,我们信仰神灵、渴望和平。可蓝瓦村那群狗东西杀了冷先生,这不仅践踏我们的尊严,更是亵渎我们的信仰。为了维护我们的信仰,让蓝瓦村在火焰中接受地狱的洗礼吧!”村民愤怒、哀愁,一想到冷先生可能是在水里死的,我也哀愁,只是祈祷。

    我演讲时丝毫没有害怕,压根没有把可能会死当回事。我的脑海里是一片火海,燃尽村子,燃尽村民,只想让他们灵魂永远漂泊在外。哪怕是后来,我把火把戳在蓝瓦村长的肉皮上,使劲转动把柄,燃烧的火星旋转上升,直到火星全部进入心脏,噼里啪啦地炸裂起来,净化了他的心灵。一摊黏糊糊的血溅到我的衣服上,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我也没害怕,瞬间调整好了心态,像冷先生一样脸上挂满了轻描淡写,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当我再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停止抽搐,眼睛瞪得很大,半张着嘴。灵魂从他身体离去,他的嘴已经无法衔住灵魂,只能任由它飘去。我擦了擦衣服上的鲜血,手还在抖。我已经十分谨慎,结果还是让身子沾满血迹。我试着寻找水源,刚打开檀木门,还没等走进房间,一股刺鼻的味道就让我反胃。房间里面全是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尸体,也许他们认为肉体不坏能带来生命的永生。我突然觉得他可能还活着,又回到尸体旁,拔出戳进的火把,这才发现戳歪了,没有完全净化他的心灵。我把他的尸体丢进福尔马林,希望这样能让他的灵魂安息。

    我点燃几捆杉树的枯枝,腾起的火苗给予我温暖,烟越来越大,火焰撕咬瓦房,瓦房背后晃动着巨大的阴影。冷风横扫杉林时,阴影摇晃的程度远不及燃烧瓦房的程度。哔哔剥剥的燃烧声比杉林鸣奏更加动听。从此我对燃烧怀着更强烈的憧憬。

    火焰燃尽了,蓝瓦村彻底死了。只剩下一些村里的贡品,那些贡品的器官在蓝瓦村民的口中是增寿的好东西。

    一个村民问我:“这些孩子怎么办?”

    “给他们灌输思想教育,还有杉林东部的那三亩地荒着,给他们分配一下。”

    那时张婆是知道那些贡品的好处的,我们刚回到村时,她就像个贼,看见贡品后眼里闪闪发光。等我回到房间,她才跨过河来找我,说道:“冷先生,这些贡品应该用来炖,最近粮食短缺,杉树也不好卖,自家村人都养不活,等到三亩地开垦出来,我们早就成灰了,更何况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啊。”

    我把《燃灵》合上,说道:“行吧,让大家开开荤。让张匠杀,别杀完,留一个给我。”

    留一个的目的是为了做实验,《燃灵》是冷先生的著作,其中记载燃尽灵魂的方法需要用到仙阵,在我来到黄瓦村的初期,我就大量翻阅灵魂的著作,里面提及有形之物无法对无形之物造成任何伤害。当时我以为是仙阵能将流火化为无形的力量,但黄瓦村的著作中却看不到任何阵法的记载,冷先生根本就没有找到燃尽的方法。我只能自己做实验,来证实自己的猜想。

    那天晚上,在篝火旁喝完汤,去房间和李静进行灵魂交流。虽说是新婚之夜,但我还是去了地窖。

    贡品的四肢绑在石床上,她的嘴唇被冷水泡成青黑色,手指紧贴手心,头颅上插着一朵彼岸花,下半身有烧伤的痕迹。张匠用凌迟专用小刀一转,一块硬币大小的肉,从他右胸脯上的肉旋了下来,旋的是乳粒下方那团肉,下垂的胸也显得坚挺起来。我让她不要害怕,说道,肉体的痛苦后是肉体的麻木。我用毛巾擦掉溅落在她肚子上的血珠,出血很少,她只是微弱地呻吟几声。

    实验目的是用多少刀能够让人无限接近濒死状态。不同于用引魂水的绝对生,凌迟试下去可以达到只有一线生。这时的灵魂介于停驻与漂泊之间,十分孤独。这种孤独驱散哀愁,凝聚成无畏的意志。这种一线生是连接两岸的河流,也许这时,能够用右岸的火焰去燃尽灵魂。

    那天夜晚我写了上万字的实验过程,可惜的是,灵魂依旧没有燃尽,甚至是否能燃烧都是个未知数。我喝下引魂水,依旧看到他的灵魂从肉体漂泊出来,陷入无穷的漂泊,他死后的灵魂意识更浅,应该无法注意到其他灵魂的存在。虽说实验失败,但我也得到了很多有用的命题。

    “刘老虽然不在黄瓦村了,但他对黄瓦村的贡献,你我有目共睹。”我在地窖拿了两瓶酿的好酒,让张匠连夜去趟县城。“让刘老把这件事压下来,只有他能保黄瓦村。”

    张匠点了点头,收拾了下东西就出发了。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这条燃尽灵魂的陡路,我已经走的太久太久,稍有不慎就会永世痛苦,坠入无尽地狱。在陡坡上回首,最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回头。面朝杉影,背对陡坡,身前无灯火,身后白雾茫茫。

    以前付出的艰辛、战胜的疑虑,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些所谓的卓越成就都成为恶臭。燃尽灵魂不过是一个笑话。在燃尽的梦里,灵魂发出破碎的声音,从始至终,这只是梦在骗自己。如今它萎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我也终于明白李静指的空虚是什么了。我想忘记这一切,但我不能忘记,只能继续回忆下去。我已经逃避一次了,不想再加重自己的罪行了。

    四十岁的我妄称自己知道燃尽了灵魂的方法,我记得一点,又不记得一点,又知道一点,又忘记了一点。最终,我不认为自己研究出来过。那时的我把大部分记忆都藏在灵魂中,这些不光彩的事聚集,导致我的灵魂从乳白色变成黑色。

    我回忆到自己带领黄瓦村走向了巅峰时,右岸已经建起了六个黄瓦房。灵魂的杉林边缘的枝叶罩住房顶,黄瓦像火焰燃烧的颜色,照耀整个村个。我走在长廊上看着如今的黄瓦村,所以人都朝气蓬勃地炼功。一位老太婆坐在台阶上看书,这是一本布满灰尘的黄纸书,封面上写着:火焰中生。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是冷先生写的,冷先生的高大神威瞬间矮小如虫。

    “你看这个是为了什么?”

    “我想永生。”我没再理他,我想我不该问的。他还在说,我没有听。最后,他大声说:“冷先生,你也认为没有轮回吧?上一任冷先生写的真好。死了后,一切全部消失,但是火焰能让我们永生。”我没说话,扔给他一根烟就走了。他在我转身不久后说:“冷先生,谢了。”

    后来经过调查,左岸的人几乎都是渴望永生的人。我觉得他们既无知又无情,我记得张婆刚来的那几天夜晚,她房间总会有呻吟声,多半是丧子之痛。一些老太婆要求她搬出去,我劝她们多份宽容,张婆只是生病了,我能治好她。

    “冷先生,你们在右岸住的,是体会不到我们的。”

    我没有理她们,去了张婆的房间。她躺在床上,裤裆被尿濡湿,尿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一股强烈的恶臭刺激我的感官。我抱起她,给她脱换裤子,擦着濡湿的器官。她双目无神,十分神经质,嘴里嚷嚷着什么。这种状态就像死了之后的灵魂,仅仅留下一缕神识。一想到她死后依旧如此痛苦,我沉重的叹息一声。我把手轻轻地放到脉上,只稍稍用力,无法摸到明显的脉动,不断加力,几乎已经按到骨头了,才能摸到明显的脉动。我起身回到药房,配齐了中药,熬了喂她喝。

    这些老太婆不仅无知,也不想燃灵,可笑至极。第二天,我召集了左岸的人,我当着她们的面把冷先生的书烤毁。“散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永生的办法,冷先生的这些书都太过想当然。今晚,我会把左岸的瓦房子都烧完。”

    烧房子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癖好——真正的美只有燃烧才能得以体现。与其让它堕落下去,生满青苔,不如极其绚丽的死掉。尤其是黄瓦房,能带给我燃烧中的燃烧之感。

    李静跑到我身边,跪着求我别这样。我一脚把她踹开,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李静站了起来。也许是她经常把胸脯放在栏杆上,她的胸坚挺起来,我第一次想去摸她的胸,开始后悔那一脚。她的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泪珠潸潸地落下。我看到她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她走下陡坡,走出杉影。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给我道歉的机会。

    她留下的只有一封信和一些衣物,我打开了信。

    冷先生,我想一直陪着你。我很担心,担心你知道真相。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会驱逐你眼中的异徒。那些不燃灵的人,全是对生活绝望的可怜人,刚创建黄瓦村时,只是为了让她们有理由活下去,这也是冷先生的初衷。现在的你像个恶魔,喜欢恶魔是会下地狱的。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冷县了。

    从那之后,我的头发白的很快,更像一个恶魔了,那些深藏的记忆又涌现了出来。如今,我离开了黄瓦村,走下陡坡,此生如行走在地狱,我凝视彼岸花,它不能带我永远地离开。是时候该结束了,我来到警察局自首,在死前最后一晚,我回忆了一生竭尽去描绘深爱之物与撕毁明确的记忆,最终留下朦胧的轮廓与几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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