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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自诩是个读书人,且一直引以为傲,但他的行径透漏不出半点读书人的料子。我记事起也没见他手里捧过书,关键是他也没有给我们买过一本书,他甚至有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以及,憨厚至极的憨傻。所以,在我眼里他是个伪书生。
天地良心,在这里我可没有丁点诽谤他的意思,我就是想把他的故事说一说,大家来评评理,看我对他的看法是否有偏差。况且小时候,他还拿他那点故事来哄我,搞得我以为他肚里有墨水,拿他当英雄,直到我有了分辨和推理能力,才知道他亦是个伪英雄。
我是他的第六个孩子,没错,第六个,为什么呢?因为他要生两个儿子。生两个儿子以上是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地方的骄傲,愿望达成了走路就自带妖风和光环。如果不是,那就是戳腰杆子的事,气势就会矮别人半截!
大哥居老二,那么我之后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 秋香同志,革命还没胜利,你还得再接再厉啊!因而,母亲的肚皮就像气球一样泄了又鼓,鼓了又泄。
他甚至打算过把我送养出去。那时候我刚三个月,长得丑陋,面黄肌瘦的。因为父亲穷,没钱给母亲买吃好的,所以母亲营养不良生产下的我。领养人来领我时瞅了两眼并不太高兴,撅着嘴巴抱出大门时,父亲突然疯了一样的把我抢了回来。
自今他还心有余悸地说,若不是他当年有远见,否则就把一个名牌大学生白白拱手送人了。因为十八年后我是村里鲜有的考上不错的大学的人,当然也不是很名牌的大学。
那时计划生育,父亲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流动性地寄存在亲友家里,只带着我和老五东躲西藏。父亲那几年都睡不好一个觉,半闭着眼睛只要一听到有任何声响,就和母亲一人夹着一个孩子翻墙夜逃亡,多次都把计划生育的人甩在千里之外。
母亲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我三岁,记事早。几个亲友、邻里妇女同志在房间里帮着接生,父亲在外面戳着手来回踱步,又紧张又兴奋。母亲在屋里喊:
"忠义我和你说,如果再是女孩,我就认命了,听到没有!"
父亲着急地说:"呸!说啥的认命,你个乌鸦嘴,这个就是男孩!"
"我不管,我生不起了,这些年我过够了!你辞职后我们过得都啥日子呀!呜呜……"
那时母亲是非常绝望了,父亲为了多生个男孩把码头库管员的铁饭碗给辞了。那之前父亲买了一辆拖拉机,一边上班一边请人开拖拉机,日子过得滋润红火。
父亲辞职后拖拉机也就一直闲置在家里,其他事也都靠边站,他一心再造个儿子,也从此带母亲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为了多生个儿子,父亲不惜任何代价。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就更紧张了,戳手更厉害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甚至有点发抖,因为他也知道再生就真养不起了。但这毕竟是涉及到一生荣辱的事。
突然,房间里一阵嘈杂,随即爆发出欢呼声。父亲早已被嘈杂声及欢呼声所震慑住了,这回是紧张得两腿抖得像筛子。但欢呼声意味着好事,父亲两眼紧紧盯住门口,恨不得冲进去。
随即,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满脸笑意地说:“二爹,是个小子勒!”
父亲冲过去一把抱住老七,颤抖着手去掀开老七的裹身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玩意儿,怎么都看不够,最后索性去了那布,赤裸着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
父亲出身在一个拥有生意头脑的家庭里,我爷爷那时候是个生意人,把家经营得红红火火。听母亲说那时候父亲肤色白皙,举止温文尔雅,是典型的养尊处优的形象。我大伯继承了爷爷的本领,甚至青出于蓝,那时候大伯是我们那里富甲一方的人物。
伟大使命完成后,父亲这才把生计提上日程,他摩拳擦掌准备徒手起家,给母亲和我们七个孩子八张嗷嗷待哺的嘴灌输蜜汁。用他的话说,他差一个东风,送他青云直上。
不幸的是,那时候父亲捣鼓了些门路,都无疾而终。他想开拖拉机,但那拖拉机年久失修,得需要一千多元修理。
那时候我家已经穷得几乎开不了荤了。每两个月左右才吃上一顿肉,还是肥肉,将肥肉炸至焦黄,又能吃着不腻又能有油下菜。没处筹得那一千多元,父亲只能气馁地蹲在家里,靠母亲卖菜维持生计,他则在家带我们几个小的,等待好时机。
父亲好面子,不轻易开口问大伯借钱,他一直想借大伯这股东风青云至上,几次扭扭捏捏,终也没开得了金口。父亲毕竟不是贾雨村,大伯亦不是甄士隐。巧合的是,有天大伯找上门来了。
那天大伯的大儿子阿涛来找父亲。阿涛因着家境优渥,从没把人放在眼里,对人说话喜欢拿鼻孔看人。那天他也是拿鼻孔对着父亲,傲气地说:
“二爹,我爸现在和人合伙挖金矿,缺个运金矿的,你刚好有车,来拉吧!”
父亲听了阿涛的话甚是不喜,这种请人干活的事,怎么派个小毛孩来说,也不见大哥来说。但随即一想,咦,现在淘金热,说不定可以赚点钱。忙说到:“这车坏了了,得换轮胎和配件,目前你二爹没钱修啊。”
阿涛沉思了一会,说:“那好!我回家和我爸说去!”就完拍拍屁股走人了。
父亲心里抗议,但口上又不好说什么。这孩子,仗着他爸会挣钱,对长辈颐指气使的,也不知道个尊重!
阿涛第二天来,眼睛朝天看,用下巴对着父亲说到:“二爹,这是我爸给你的一千五百块,你先把车修好,赶紧进山帮我爸把金矿运出来淘!我爸说了,赚了钱自家人好说!”于是丢下那钱,趾高气扬地走了。
父亲欢喜得要呼喊出来了,只觉得前途尽是金光灿灿的金子等着自己来捡 ,以后可不是不愁吃穿了?真是久旱逢甘霖呀。然后他破天荒地给我们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糖果解馋,看他的神情,感情以后这糖果就是天天可以吃的意思了。
母亲晚上回来,父亲骄傲地向母亲说了原委,于是豪气一挥,说:“你嘛,以后就别卖菜了,在家好生养着,我赚钱给你和孩子们花!”
母亲嫣然一笑,娇嗔道:“你个死鬼,都还没赚到钱就那么高兴,别到时候一场空了!”说完心里依然甜滋滋的。毕竟大伯一向会做生意,这种事十拿九稳的,也不怕闪失。
父亲心头也是美滋滋地,兴奋地和母亲讨论着将来:“以后有了钱,就把咱旁边的地基买下来,好让他们兄弟俩结婚了住在一起!还要送他们去读大学,有钱的话女娃也要送,毕竟他们爹是高中毕业的嘛!”
父亲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时候高中毕业算是高学历了。
车子修好之后,安顿好我们,父亲就突突地开着他那辆拖拉机进山淘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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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天都从深山里拉出一两车金矿石去大伯家。或许大伯对父亲的品格是相信的,或者是别的原因,大伯并没有派人跟着父亲。父亲那时候还非常感激大伯的信任,心里暗暗发誓要毫无保留地对大伯付出。那时候大伯给父亲的话就是:安心好好工作,自家兄弟,日后不会亏待的。
母亲听说大伯雇的开采金矿的人都是自家人,因为自家人才安全,但是大多数人每天都在偷偷藏匿金矿石,这三叔是个典型,但父亲却丝毫不取。
听邻里说,三叔每天和三婶三更半夜的把金矿石放到被子里用锤子锤碎,以免发出太大声响,然后再将沙子漂出,再用水银把金子捉出,最后放在瓦片上将水银烤蒸发,黄灿灿的金子就得手了。夫妻俩每天都做到后半夜,不亦乐乎。
有段时间三婶经常穿金戴银地来找母亲闲聊,那时候我还小,并不太懂得各中原因,因为三婶从来没有登过我家门。只见每次三婶走后,母亲都气愤不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妯娌之间的较量。三婶在显摆自己的同时不免寒酸了母亲一顿。那时候家里依然很穷,母亲总是灰头土脸的。母亲气不过,骂父亲:
“你怎么这么死板,你看哪一个跟你大哥干活的不每天藏点掖点在兜里的,就你这么老实!听说你弟天天藏地满兜都是,他又机灵,专藏那些含金量比较高的石块,他老婆还给他在内裤上缝几个大兜来装,他每天回来藏的石块吊到裤头都往下坠,走路慢得跟蜗牛似的。
“你大哥又能说什么,只要不明目张胆,他就阿弥陀佛了,毕竟这种活都得自家人做才安全,你倒好,自己天天拉一车车都不要点,你这不是老实,是傻!”
“你懂什么!别人那么做是别人的事,我该坚持的底线还是要坚持,况且完工了大哥也不会亏待我,做人要讲点良心!”作为读书人的那点羞耻心,父亲一直坚持钱财要取之有道。
“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你拿点又不至于让你大哥破产啥的,九牛一毛的事!况且他也是和别人合作的!”
“嗨,你就别管了,安心在家带孩子吧!”
母亲觉得窝火非常。母亲自从嫁给父亲,她崇拜父亲读过书,父亲有一种书卷气。母亲又是只读过小学一年级的文盲,所以在什么事上,她一直听父亲的,唯独这一次,母亲觉得父亲太耿直了,又或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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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这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每天一个人对着一车车黄灿灿的金子,不改衷心,不取分文,而只期待着完工时的分成,这是大伯铁板钉钉的话钉在父亲的心上的。所以,父亲对于运金矿石这一项光荣使命也是用尽精力去完成的,即使遇到生命危险更是用生命去维护的。
我犹记得那天天已黑得看不清路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和我们翘首以盼地等着。因为运金矿石亦是一项高危工作,从深山里一路出来,就很有可能遇到山民打劫。父亲运金矿石的这一段时间,母亲没少操心。
母亲等了很久后已经按捺不住要打着手电筒去寻父亲了,当母亲准备起身时,突然见到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从大门口走进来,母亲跳了起来冲出房间,打开前厅的灯,看到了一个满脸是血及紫青的人——那是父亲。母亲顿时嚎嚎哭了出来,因为看样子父亲伤得不轻,我和弟弟也跟着哭起来。
父亲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就流了点血。”
母亲看到父亲还能笑出来,心上就宽心了些,赶忙找来温水及药水来替父亲擦拭伤口。父亲这才把今天的遭遇说了出来。
原来父亲在运矿石出来的途中,遇到一伙山民打劫。那几个山民希望拿点金矿石,父亲拼命抵抗,山民就动手揍了他一顿,然后打劫走了一些金矿石。父亲讲述他的故事时甚是骄傲,像一个不屈服、抵抗邪恶的英雄。但母亲听到父亲的话,气得大骂:
“命重要还是那石头重要,你要是有个散失我可怎么办!你怎么这么傻啊,那山民要你就老老实实给人家就完事了嘛,幸亏山民朴实,否则哪有你活命的机会啊。”
“嗨,没事,我一人可以打他们四个人的,多了两个人,否则我就都收拾了。”父亲依然在感慨没能以一敌六。
“呸,还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听到没有!你要是出了啥事,你让我一人带七个孩子怎么活?”看父亲并没有一点后怕的意思,母亲依然非常生气。
那时候我听父亲这样不怕劫匪,甚至还以一敌四,甚是骄傲。又看到他还有激情地讲着他的“英雄故事”,不禁对他的伤看得轻了,就忽略了他的皮肉之苦。长大后从母亲口中得知,那伤也没少伤到他要害。
父亲顽强抵抗劫匪的事不胫而走,但有些人并不认同父亲的做法,觉得是愚蠢的行为。但父亲依然等着大伯来褒奖他,对他刮目相看,我也等着大伯来给父亲竖拇指。
大伯来那天,父亲带着功臣的心态迎接大伯,我也在旁边自豪着。但大伯只是安慰下父亲,就说伤如果不重的话,就尽快工作,因为开采出来的金矿石若是不及时运走,恐怕被当地混混劫走。没有得到大伯的褒奖,父亲甚是失望,我也比较扫兴。受伤之后父亲也只在家休息了一天,就投入到工作中。
经过三个多月的辛劳工作,终于,令人振奋人心的时刻来了——金矿石开采顺利完成。父亲那辆老爷拖拉机也即将报废,但父亲并不害怕,因为他认为马上就有一笔巨款入袋,少说也有十万元,以后买十辆拖拉机都没问题,又何必在乎这辆油尽灯枯的车。
这段时间,父亲黑了,也瘦了,但是脸上洋溢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神情。父亲在家养精蓄锐,也等着大伯将金矿淘出卖钱。父亲在家的这段时间,不仅心身愉悦,还经常给我们讲故事。
一天,千呼万唤的好事终于来临。那天大伯与大婶拎一袋糖果到我家来,父亲母亲欢喜异常,我们几个孩子看到这样的景象感觉像过年似的,也跟着喜乐起来。大人们闲聊了一会,只见大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说:
“忠义、秋香,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这俩千块就当是辛苦钱和油钱,之前也给了一千五。这段时间大家帮忙也没少拿,三弟搞完这工程现在都准备盖房了。你大哥卖了那些金矿,除去打点费和开支,也没剩多少了。”
父亲母亲听到这话怔住了,脸刷得惨白,彼此对看一眼,没了主意,待晃过神来,母亲忙说:“孩他大,他婶,忠义他,他虽说一个人运金矿,但他一块石头都没,没拿,他只打算着工程完了大哥分点辛苦钱给他。从,从没动一点拿的心思。”母亲因为太着急辩白了,说话中途几次吞咽才把话说完。
“别人怎么拿那是别人的事,我可一块石头都没碰。”父亲有点气愤地说,但说完又马上努力挤出笑容来,但笑得却比哭得还要难看。
“嗨,他们都这么说,现在个个不都肥得流油的。”大伯满脸不信地说。
“真的,还他大,你来看看我家有没有一块石头!”母亲说完赶忙去将两间屋子的门都推开,好让大伯、大婶看到里面的家徒四壁。但大伯和大婶却连一眼都不曾往里看。
争执了一会,大婶不耐烦地说:“嗨,别说那些了,钱就放这了。”
大伯与大婶将钱放置在饭桌上,就起身走了。
大伯大婶走后,空气就像静止了一样,我们几个孩子也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父亲母亲对坐着沉默了许久,终于母亲气得哭了出来:“早就和你说了,你看,兄弟也不就是这样,亏你还一心待别人!这就是你不拿别人都拿的下场,哼!本来你弟和他老婆就看不起你,这会更有话说了!”
“谁想到是这样!”父亲又气又恼。
“给这两千块,油费都差不多一千了,又报废掉那车,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晚父亲母亲都很绝望,对以后的生活更是充满了恐慌,不知道能否顺利养活七个孩子长大成人。以前父亲工作时,生计并不是问题,现在生计,是我家的头等问题。
这事果然被母亲最开始一语成谶,一场空。这事后我家依然贫穷,而周围的许多亲戚都变得富有起来。母亲也只能再去卖菜糊口,父亲把那辆破旧的拖拉机修理后用作谋生的工具。
我们几个孩子除了老七都已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时候又没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且学费都不便宜。父亲母亲负担我们六个孩子的学费甚是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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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投靠大伯不利,父亲也并不打算一生都开拖拉机谋生,他觉得自己堂堂一个高中毕业的人,怎么也要混得有头有脸一些,他还指望有天能飞黄腾达呢。那时候大舅亦开采过金矿,也做生意,是村里头一个盖洋房的人,也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于是父亲又将目光投到了大舅身上。
有天大舅买了许多水果及糖果来我家,我们都很高兴,但随后母亲就不高兴了,因为大舅是来借钱的。说是生意上周转困难,需要资金运转。
母亲听了很是生气,不单是大舅至富有起来至今都没资助过我家,还是我家根本就穷得分文拿不出来,又何来的能借!母亲骂走了大舅,这事我们都以为就此结束了,哪想却是我家灾难的开始。
有天我们在吃晚饭,隔壁邻居大婶常常怜恤我们几个孩子没肉吃,总是将自家吃剩的好菜端来给我们,这对我们来说算是人间美味了。大婶看到我们几个孩子打筷子架,不禁对父亲感慨道:“听说你大哥天天山珍海味的,吃剩的都拿去喂猪,也不见得端过来给孩子们吃。”
这是实话,大伯那时候就已经有小轿车开了,又喜欢胡吃海喝,但对我家却是没有过半点帮助的。小时候我因此对大伯有些意见,但长大后觉得大伯其实并没有义务去帮助我们。只是最后大伯的境况,不禁让人反思。
正当我们吃得开心的时候,只见门口闯进三个黑社会打扮的混混,个个嘴上叼着烟,臂上纹着龙。走到我们的餐桌前就将餐桌掀翻了,我们几个孩子吓得大哭,母亲更是不知所措。
小混混是来要债的,声势浩大。父亲也吓得腿软,忙讨好地哀求说到:“兄弟再给宽限一个月,我去找找小舅子,让他还你们钱。”
哪知刚说完,领头的混混就说到:“好,就一个月!”说完就齐刷刷地走了。
父亲母亲还一脸诧异这混混怎么那么好说话。但这混混上门的原因实在要弄个究竟了,在母亲的逼供下,父亲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大舅碰了母亲一鼻子灰后,就私下找父亲,卖惨及诱惑双管齐下,父亲终于同意将房子做担保帮大舅借高利贷。大舅的意思是生意周转过来钱就归还,父亲也可分得些分成。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将父亲臭骂一顿。但骂归骂,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大舅身上了,因为连本带利三万多元,对我家来说实在是笔巨款。父亲母亲也只能去找大舅。只是,再也见不到大舅的踪影了。原来大舅因赌博债台高筑已经躲债去了。
找了大舅一个月也没见到影子,今天就是还钱的期限了。父亲母亲紧张得吃不下饭,但看到上次混混这么好说话,父亲还侥幸若混混找上门,再向他们卖可怜求宽限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难不成还吃人不成!那天父亲母亲互相安慰着度过了紧张的一天。我们都认为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而事情也能够顺利解决。
第二天,当我和老五放学回到家,只见到门口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许多的邻居及亲友都在议论纷纷,有些好心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抹泪,苍老的皮肤褶里,蓄着泪水。
我觉得好奇,赶忙从人群里钻到房间里,只看到父亲鼻青脸肿的躺在穿上呻吟,整张脸已经都变了形,衣服已多处破烂并沾满了血,身上多处重伤。母亲伏在床边瘫坐在地上嚎嚎大哭,邻居的大婶心有余悸地说到:
“我看到几个大汉吼叫地踢打门,气势凶狠,吓得我心脏砰砰跳的,阿静他爸看到这个情况,就准备跳墙逃走,可是又见他折了回来,可能是听见老七在哭,那些大汉眼看他要逃,一窜就越过墙,几个人拿着钢管就开始轮番揍阿静他爸。那场面啊我真是吓得浑身哆嗦!”
阿静是我大姐,我们这边人称呼父母喜欢在前面加上孩子老大的名字。因为彼此的院墙很矮,邻居大婶目睹了整个过程,见众人都在,于是说了起来。
“是啊,催账的人都是黑社会的,哪里能惹得起哟,高利贷真是害死人呐。”有人说到。于是众人就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我那时候才七岁,并不太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高利贷这个词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恐惧。那黑社会打完父亲后也只给五天的时间筹钱,实事已经说明了一切,五天后如果没有筹到钱,后果将不堪设想。
父亲在这五天里,托着满身伤痛到处借钱。在大伯处差点下跪大伯也只给了一千元,而其他亲戚也都不肯伸出援手。三天的时间里借得的两千多元相对于三万多只是杯水车薪。后两天,父亲深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那天父亲与母亲相对无言,彼此也都知道已到了不能不下决定的时候了。
“你大弟是找不到了,明天我托人问一下吧,把房子卖了!”
母亲听完父亲的话就哇的大声哭了出来。房子是母亲的底线,如今她也知道必须卖房,只是由父亲说出口她还是忍不住哀嚎起来。
“卖吧卖吧!你把我也卖了算了!”
“我不该瞒着你的,你大弟平时那么乖巧,想不到他也是这样的人,他说得真切,就说用来周转一下就回血过来了,否则他就血本无归了,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绝,说也就个把月时间,哪想是上了他的当了。哎,逼死人了都。”父亲无限烦闷道。
“哼!赌徒哪一个不是以为可回本!你大哥也这样对你,我大弟也这样对我,该真是亲戚都靠不住,且都是虎狼,杀人不见血,血肉都给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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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父亲都在接待来看房的人,有一个人比较中意,价钱也给得合理,五万块!把房子卖了,从今以后就过上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了!父亲那天相当悲痛,蓬头垢面的,一个人蹲在黑暗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卖了房还了债,时间紧急,父亲凑合着找了一个住所。七个孩子两个大人共同挤在一间大开间里,一到睡觉时间,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倒卧着躯体。看到三叔家盖的二层小洋房,房间多也住不完,父亲去找三叔想让三叔腾一间房作为我们几个孩子的晚上栖身地。
三婶忙说:“我家三个男孩子,都贪玩,喜欢一个房间放玩具一个房间睡觉,现在都不够房间了!”
父亲面皮薄,也就不再提。
不知道为什么,三叔自我记事起从没有买过父亲的账而只买大伯的。听父亲说,三叔这个人向来孤傲,父亲和他从小到大都话不投机,说不上两句话就吵嘴。
作为读书人的骄傲,父亲觉得作为兄长,三叔应该尊敬他才是。但三叔从来就没有用正眼看过父亲,这个我是深有体会的,因为三叔也从来没有和我们几个孩子说过话,平时见面他也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那个地方,父亲那一辈的人很多人都兄弟姐妹不睦,总喜欢互相较量,互看不顺眼,亦希望对方过得不如自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因为有上辈为戒,父亲在教育我们时总是希望我们能一派祥和,相亲相爱。
还完债后,还剩余一万五千元,父亲却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个钱。
第一觉得存银行不太放心,当时我们那里普通人们有钱还是不太习惯存银行,对银行也比较陌生,只觉得白花花的银子拿过去,就只领了一个存本回来,说什么都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第二又不能将钱放在家里,毕竟一万五不是小数目。经过这次沉痛的事,父亲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本钱他也不敢去做买卖了。
有一天,大伯来我家,了解了相关情况,说:“要不你把钱放在我那里,我帮你放利,一个月大概有两分五的利。”
父亲听后,心动了,但母亲马上接到:“孩他大,我们还是想想吧,高利贷这东西,也是害苦了我们,我们不想再去害苦别人!”鉴于往事,母亲对大伯已经有了防备。
“嗨,这你就不懂了,我帮你们放我帮你们收钱,也就是顺手的事,我也放钱在外头呢,这东西来钱快!钱放我这里你们有需要随时拿!”大伯兴致勃勃地说到。
当初担保的两万的本金,两年时间变成了连本带利三万多,算了这笔账,父亲心动了。父亲认为自己从大伯处借不到钱,不等于把钱放在大伯处就不安全。
上次的事,父亲心里不是没有怨恨过大伯,只是手足之情,也是难于长期冷落。况且金矿的事,亦说不清道不明谁是谁非。而大伯又一向富贵,人到一定年纪,大多都会趋强附势,很难再对权贵昂首挺胸,父亲也不例外。
“那大哥,钱就交给你了,我以后有需要再向大哥拿了!”说完父亲就跑进屋里,从香炉里把那一万五千元拿了出来给大伯。
母亲只觉得千丝万缕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她还想再说什么,大伯已经拿着钱走出了大门。
“我觉得不该给大哥钱放!”
“那你拿那钱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总归觉得还是放在身边安全。”
“安全和屁啊,这屋子租来的,四面透风,说不定哪天被贼摸了去才哭呢。”
听到钱丢的可能性,母亲终于是闭口了。母亲那时候也指望能借助大伯的臂膀,扭转乾坤。
租住的房子总是不太和心意,不如自己屋,再怎么破烂都是金屋,住得踏实。我们家那时候占地三百平地基,盖的是两间平层,如今变成了念想。
此后父亲又带着我们搬了几次家。靠他的拖拉机拉货和母亲卖菜营生,可以勉强度日,只是现在我们还小不太花钱,以后大了钱也得花得多了。父亲对此一直担忧。
有天,亲戚家有个远房表叔上门来,这表叔是个厉害人物,处事毫不含糊。表叔说,他一朋友需要看护孩子的住家保姆,价钱也给得不错,问是否有合适的人推荐。
父亲心里瞬间波动起来。如今每次开学,都在为七个孩子的学费筹措,父亲早已经动了让大姐退学打工的心,只是内心深处总归是不忍。但生计当头,无可奈何。
父亲满口应承下来说到时候回话。
这时,只见那表叔眼神往外一瞧,表情一拢,悄声说到;“听说你大哥收了一大批地皮卖,也不贵,一块两百多平方的地皮稍微近市中心一些则才万把块,远则几千块,以后发展起来,那些地方也都不算远。你作为他弟怎么还在外面租房子住?听说你还把一万多块给你大哥放?现在盖三间瓦房也就大几千块钱的事。”
父亲被这个表叔一提醒,瞬间如醍醐灌顶。他用感激的眼神望着这表叔,只觉得对他万分的感恩。是啊,对于生计,父亲不善于经营,总是笨拙的。
不得不承认,父亲并没有继承爷爷的生意头脑,他并不擅长做生意,更不擅长审时度势。他自辞了铁饭碗,对于前途他总是感到坐立不安。之前的饭碗让他心里有保障,就像是温室里的花朵,不惧怕风雨,也可以吸取到养分成长。而如今他暴露于狂风烈日之下,他只觉得惶恐不安,不知何去何从。
他只想找寻一个可以避风雨的大树,他以为这颗大树是大伯,哪想大伯并不愿意做他的避风港及领路人。他再将希望寄托于大舅,亦是黄粱美梦。最后,他不得不用自己平庸而笨拙的能力,去撑起一个家。
自从卖房子以后,托着七个孩子九口人,父亲也没敢在折腾,老老实实地开了二十多年的拖拉机。父亲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底层劳苦人民的形象,他变得黝黑,沧桑,脸上也再不复一丝书卷气,取而代之的是刻满心酸及妥协的面目。
我们的日子,从我出生起至我参加工作,就没有宽裕过,一直处于温饱线上挣扎。父亲母亲也在这二十多年里,吃尽了人间疾苦,每日披星戴月地辛劳。小时候,我最喜欢台风天,因为只有台风天才能和父亲母亲完整地相处一天,才能吃上母亲做的菜。
父亲这一次,是真的对大伯失望了。他觉得大伯这样精明的人,眼看着他拖家带口四处飘荡,况且大伯手上还做地皮买卖,不仅不为他打算一番,还借着帮他放利的借口,撬走了他的钱。
之前说每月会给利息,也只给了一个月就说以后需要本金时再做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提这茬事。如今是个外人,实在看不过去,才给了他指点。父亲之前以为买地盖房是遥不可及的事,哪想却是在咫尺之间。
父亲听了表叔的话,就去找大伯讨要钱。这事是在我上初一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稍懂人事。可悲的是,大伯那时候并没有痛快还钱,一直都以各种理由拖沓着。且我家搬了几次家,大伯也从不曾来看过我们。
四年后实在理亏,大伯才将一块地皮划给父亲,当做归还当年的钱。我们这才有了个安稳的住所,这才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漂泊生涯。
我上高中的时候,懂得了人情世故,也就对父亲从前的所作所为有些轻视起来。觉得因为他的老实,或是因为他老实至愚笨,才让我们七个孩子在困苦中长大。那时候有非常多的机会可以让我们家的经济得到改善,只是父亲害怕万一,将那些机会都拱手让了人。
其中一个亲戚由父亲介绍买了一间靠近菜市场的铺面,一家人靠经营杂货得于奔小康。而那时候那个亲戚亦是穷得叮当响,买铺面的钱是借来的。鉴于很多类似的例子,我对父亲就更加的轻视起来,他再和我得意他是读书人时我亦更加地鄙视他。
我们几个孩子除了大姐不得不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外,都在父亲的坚持下读了大学。只是我们的大学几乎都要半工半读才能完成。
多年后我们都已走上工作岗位,家里的经济逐渐宽裕起来。非常讽刺的是,如今,父亲的房子是他们三兄弟里最气派的一个。大伯已经渐渐没落,现在一家十几口人拥挤于之前的房子里,而三叔二十几年前盖的房子已然破旧。
现在想来,或许这是大伯早期没有远见的结局罢,那时候大伯并不懂得团结的力量,没有起到做大哥的角色带领弟弟们团结奋进。那时候父亲三兄弟,或是彼此看不顺眼或是彼此欺骗,以至于最后各不相干地生活。
现在,我们孝敬父亲的烟,父亲偶尔怀揣着些送给大伯,父亲送给大伯的双喜,对大伯来说已然是难得的好烟了,父亲为此得意非凡。我至今也不太明白父亲送烟给大伯的真实用意,是分享亦或是显耀?
工作后,在经历过人生中的许多挫败之后,我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懦弱。人若选择冒险时,若有后顾之忧,就只敢选择平稳,因为承受不了失败的可能。而那时候父亲带着我们七个孩子,更要保证我们每天都要有饭果腹,有学上,因而选择平平稳稳的。任何的冒险,都有可能让我们几个孩子挨饿。
如今父亲已是花甲之年,在闲暇时我终于看到他手捧着书本读书,有时候亦练习书法,只是看到我时不免不太好意思:“阿爸老了才有机会读书练字勒。”
每次听到父亲这样的话语,在替他高兴的同时不免有些哽咽。原来他并不是伪书生,只是他“深藏不露”而已。因为那时候他没有那样的时间及闲情,他为我们几个孩子的成长已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
那时候看到父亲为了博得雇主的好感帮雇主搬货划伤了手,血流如注,不禁要谴责他的愚笨;看到他为了修补破旧的书架而花费几个钟头,不禁要轻视他的无能;看到他为了多赚一点钱不惜走陡峭的路,不禁要责怪他的冒险。如今再回首,才知道原来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是我们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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