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五度在关中平原地区的人看来,已经是非常寒冷的温度,我爸爸骑摩托车带着我在前一天下过雪下过雨的泥泞路上奋力回家。后天就是除夕,我们才踏上回家的路,而此刻已经晚上八点多钟,村里几乎没有任何人家的门是敞着,紧紧关闭的大门,是为了防止小偷,还是抵御冷气,或者这本是农村传统,冬夜早早关门歇息 。
2006年除夕前两天,爸爸第一次带我回农村老家过年。北方啊,我的北方,我的家乡,十岁的小姑娘回来了。
满心欢喜的我回到此刻还是陌生的故乡,家里端菜的女人突然间笑眯眯踏入我的生命里。
爸爸说,叫妈妈,叫哥哥。我紧闭嘴巴,只有眼泪像断线珠子,止不住掉在地上。
十岁小女孩在大人看来是什么年纪,会有什么心思,他们大人能懂吗?
粉色布帘子,女人花了心思讨好我。
女人的孩子,比我大三岁,该是被叫哥哥的。可我不能,爸爸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家里突然就多了两个人,这件事让我无法接受。
爸爸拉着我坐在小凳子上,一板一眼看着我哭,旁边的女人走到我爸面前,抻了抻我爸衣服,我爸就跟着女人走到火炕房间。
男孩瞪着大眼打量我,还蹲在我面前,看着我哭。
“建学,这些年你亏欠我们母子的太多了,小杰十三岁了,你是他爸爸,是我丈夫,你说,你跟她相依为命,让我们替你守家,守着祖祖辈辈,一年就回来一次,你说呀,自己是不是有愧。”怜芹说着哭泣声越来越大,建学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平着怜芹后背。
外面的雨雪越来越激烈,风从窗户缝隙漏进来,冻得我直打哆嗦。
哥哥用手擦抹着我的眼泪,低声说“我知道,你是我爸的女儿,叫夏夏,我妈跟我说,让我把你当成妹妹,你愿意叫我哥哥吗?”
看在他把衣服借我穿的份上,有点哥哥的做派 ,我就喊了一声哥。
哥哥,夏杰。
爸爸和女人走出来,他抱着我,“看哭成小花脸了,还生气呢,以后你要一直待在这里,爸爸也会在这里一直陪你们。”
那我永远留在故乡,十岁的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是别人闯入我的世界,带来的意外人生。
“夏夏,你没有见过自己妈妈,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好不好?”
窝在爸爸怀里,我特别幸福,就不跟女人争执,小声说“好。”
一个晚上,我有了妈妈,有了哥哥,有了故乡,有了归属。
除夕如约而至,爸爸买了很多摔炮,让我和夏杰玩。
我们家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小孩跟夏杰是发小,过年也来我们家串门,他捏着我的脸“夏杰,你这妹妹脸圆嘟嘟,可爱得很。”
夏杰拍下他揉着我脸的手,拉过我,“别乱碰我妹。”
不得不说,夏杰这个哥哥,我没有白叫。
我其实在偷偷克服自己对陌生地方的恐惧,在哥哥发小眼里,我这种克服叫依赖,我用依赖夏杰的方式,躲避着陌生面孔。
偶尔家里有人专门来瞅着我,像是在看一件物品,我讨厌那些眼神,他们甚至还会品头论足。
有一晚我问夏杰问题
“哥,你长大了,会离开这里吗?”
“不会,你在这里,哥哥要照顾你。”
“那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也不离开吗?”
“夏夏,我们是要飞的,会飞的很高,高到不知道在哪里落下。”
这个春节爸爸很忙碌,他在给我联系上学的事,在这里我要从三年级开始我的教育生涯,这个时候,不会想到,二十三岁那年,我不再是学生了。
夏杰已经六年级,明年就是初中生了。
大年初二,爸爸妈妈带我和夏杰回夏杰外婆家。
夏杰外婆不知道我,她已经有些老了,却不是最老的,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是外婆的爸爸,夏杰的老祖父。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十岁的我在大人眼里就是小小孩,躺在床上的老祖父在大人眼里是垂暮老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都是会很快忘记别人的年纪。
一个小孩会长大,长大便会遗忘小时候的记忆,老人呢,他会离开,永远地离开。
外婆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小孩也多。
夏杰就领着我在村里瞎逛。
“夏夏,你第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时候?”
“爸爸肯定是出生就会见到的啊,我妈妈生我难产,大出血走了,我没见过她,我印象中爸爸一直在我身边。”
夏杰停下脚步,“可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你知道吗,我五岁才见到爸爸。”
“那为啥呀,”
“因为,爸爸只有一个。”
十岁的我不会深想,爸爸只有一个是什么意思。
“没事的哥,以后爸爸不会离开你,你会一直有爸爸。”
“可我已经不怎么需要了。”他自言自语说
外婆家的那些好吃的吃得我直打嗝,吃完饭下午五点多,爸爸开着三轮车载我们回家。
春节总是过得很快,其实不止春节,任何节日都是飞速过去,让人怀念,留恋,甚至想重来。
2006年三月初,我开始读三年级,一日又一日,哥哥带我上学放学。
村里总有老人,见到我,抓着我的手,她褶皱的手纹刺痛了我柔嫩的手心。
“夏夏,最喜欢家里谁呀。”
我便掰起手指,数着人,先是爸爸,再是哥哥 ,然后妈妈。
老人笑着我,说我不爱妈妈。
这样的话一直到我上高中,老人永远离开,时间催促着,才渐渐平息。
夏杰学习好,从小到大都是班长,爸爸总是夸他,让我向他学习。
“哥,你偷偷谈恋爱了吧,”
“你听谁说的?”
“没谁啊,上了大学难道不应该谈对象吗,你看你发小,人家都换几个了,你啥时候给我领个嫂子,”
“我给你说,夏夏,你要是敢给我谈对象,就完了,好好学习,知道不。”
我点着头敷衍他,“不过哥,我们班有人暗恋你,你长这么好看,喜欢你的人很多的,我知道的都有好几个呢,”
我哥如今都上大一了,还没对象,我这个妹妹替他操心啊。
爸爸妈妈满意的哥哥成了大学生,附带着十二年义务教育的我,成了高中生。
我们家跟着时间一起变化。
家用电器都是智能产品,过年很少嚷着要放炮,要穿新衣服,这几年亲戚家哪个誰结婚,考学,高升,添宝宝,一个电话就知道。
哥哥发小打电话逗我,说哥哥当了学生会干部,很厉害那种,我有点崇拜他。
自从那年爸爸把我领回来,他真的做到再也不离开,自己在家附近开了个小卖部,生意也还行,这几年小卖部变成了超市,光顾的人越来越多,平时爸爸妈妈一同打理,他们不再就是夏杰和我看店,自从夏杰念大学后,看店成了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打电话给他,有时候是他舍友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接。
高中还是那个高中,只有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才会把它叫做青春,如今它只是我有些度日如年的地方。
“哥,我问你个问题,你说为什么人会喜欢另一个人。”
“就像爸爸爱妈妈,我爱你这样,人就是因为喜欢别人,才会走到一起,有人喜欢你?”哥哥不愧是他,一下子抓住问题核心。
“就前两天,村里张胖说喜欢我,我当时就被吓跑了,那人跟你一样大啊,吓死人,我才不会喜欢那么大的人呢。”
不知道哥哥那边是断线了,还是咋了,我喊了几声,他才说话“以后张胖来找你,一定要给哥哥说,哥哥回去教训他。”
说得好像嗖一下就能回来,远隔千里之外,回来一趟很难的。
我还是记挂他,跟他说“从小到大,你为什么不谈女朋友啊,”
夏杰又沉默了“不想谈,等年龄到了再说。”
我想告诉他,哥,你都二十了。
成年了。
哥哥不再家里住,爸爸进货,只有我跟妈妈,我帮着她摘菜,
“夏夏,你哥还没有对象啊,”我点点头,怎么妈妈突然问我,“那你帮着妈妈催催,早点谈一个,都二十了大小伙子不谈对象,以后谈找都找不着。”
“妈妈,我哥很多人都喜欢的,不愁找不到媳妇。”
看着妈妈的笑,我想起夏杰这个哥哥,他长得跟他妈很像,妈妈鼻骨很高,眼窝大而深陷,夏杰也是,不过夏杰嘴巴的唇珠,很可爱,这点像爸爸。
我不知道自己像爸爸还是妈妈,没人跟我说,夏夏长得跟爸爸像,而且村里人没见过我妈妈,我就在不知道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的问题中间,一下子成了青春期女孩。
大一放假,高中要晚几天,哥哥考了驾照,开着爸爸进货的车,到学校门口接我放学,给我一个惊喜。
“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说出来不就不是惊喜了嘛,哥哥给你补了生日礼物,”夏杰把小盒子放到我手心,示意我打开看看。
我揭开盒子的神秘面纱,里面是一对耳环,“你怎么给我这个,人家的哥哥都不让妹妹戴这些,你反而给我买,”其实我心里很开心,哥哥送的这个礼物。
“你那天说自己跟朋友打了耳洞,缺个耳环,哥哥就把这个送给你,再说了,你都十七岁了,到了会收拾装扮自己的年纪,哥哥很开心。”
我哥对我真的很好,从小到大,哥哥还是哥哥。
这个假期,哥哥跟着爸爸进货卸货,而我忙着补课,妈妈还是操持着家务。
一家人变了又没变。
“小杰,你比小时候还要懂事,从小到大都没让爸爸妈妈操心,别的孩子该有的青春期,爸爸也没在你身上看到,有什么心事跟爸爸说,”
车轮一圈一圈转,夏天的风闷热,像勒脖子拘的人难受。
“爸,别人该有的我都有,只是你没发现,我也只是普通人。”
父子的话让闷热的风都感到生冷,他们的关系沉默又沉默。
我只要补课,哥哥没事就会来接我,补课的同学都很羡慕,我也体验了小小的骄傲。
毕竟骄傲太奢侈,哥哥也太难得,没有哥哥,我就是普通补课学生,日复一日,直到课程结束,没有人记得。
一转眼,哥哥又要走了,他就像大一开学那天一样,跟我说,不准早恋,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任何问题跟哥哥说。
大二的他又重复一遍,我便回他“你快点找个对象,妈妈都问我了,”他说自己有分寸,爸爸就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这一年夏杰外婆去世了,我第一次看见夏杰哭的抽搐,我轻轻抚着他的背,跟他说不怕。
夏杰不是哥哥,只是一个亲人离开的难受人,夏杰的几个舅舅和小姨都来了,一家人商量着事情。
夏杰表姐把夏杰叫出去“你现在走出去,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风景,还是觉得你这个妹妹好?”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表姐,你别劝我,我爱她。”
“夏杰,我看你是疯了,这么多年,你就守着她,你自个怎么办?”
“不知道啊。”看着夏杰离开的背影,表姐无奈叹息。
等夏杰走进来,他突然一把抱住我,过了几秒又松开,当时大家都陷在悲伤中,谁也不甚在意这个拥抱。
后来我问夏杰,表姐跟他说什么了,他笑着摇头不跟我说。
每一年人都会变老一点,积极累累人就真的老了。世界上没有不会老的人,怎么老才是人的终极命题。
夏杰开始找工作,在校招会上,好几家公司都抢着要他,这个机械通讯专业的优秀毕业生。
而我也顺利进入大学,我的大学就是夏杰的大学,我报了他们学校的历史专业。
妈妈做了好吃的庆祝我考上大学,爸爸给我发红包,这些年爸爸有那么点资本家的感觉,当了老板对利益得失看得很重,虽然不会说钱能解决一切这种话,但至少会认为,钱确实很重要。
哥哥他人没有回来,忙着实习,给我把礼物寄了回来。
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读大学,哥哥的大学是我向往了很多年的,从那次崇拜开始,我的目标便定下了。
考上夏杰的大学。
进校那天,哥哥来了。
“走,带你报名去。”
偶尔路过一些专业报名处,那些人会跟哥哥打招呼,他们喊他学长。
而我也可以喊他学长。
夏杰带我吃了他经常去吃的堂食,买了我爱喝的奶茶,我们坐着吃饭时,几个人笑着坐到我们旁边。
“学长,你女朋友?”
“我妹,你们这是给他们带饭啊。”
“是啊,学生会都忙得不可开交,你懂。”
等他们走后,我便跟夏杰说我打算进学生会,“学生会很累,要处理很多东西,给老师帮忙,哥建议你进社团,不过你要喜欢,争取试一下。”
在爸爸眼里,我还是孩子,他跟哥哥说了一样的话,让我在大学不准谈恋爱,反倒是妈妈说,女孩子可以适当谈一下,不过把握好分寸,哥哥他还是没找到对象,都工作一年多了,还是一个人,把爸爸妈妈愁的心累。
在我大三这年,哥哥的发小,那个捏过我脸的哥哥,要结婚啦。
对象是他大学同学,让哥哥当伴郎。
结婚那天,村里好多人都来帮忙,锣鼓齐鸣,鞭炮震响,新娘在这喜气氛围中,被新郎抱下了车,抱回新房。
爸妈都去帮忙,我也跟着瞎凑热闹,结婚典礼在他们一家子的合照中落下帷幕,哥哥跑过来问我怎么没去做桌吃席,其实我想跟他一起,没好意思说。
我们俩坐在棚子角落那桌,满桌都是不认识的人,应该是新娘那边客人,有个小女孩坐我旁边,问我“你们是情侣吗?”
她从哪看出来我跟夏杰是那种关系,“小朋友,他是姐姐哥哥,不是对象,快吃东西。”
我哥肯定听见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回家后我问他“哥,你快找个对象啊,省的都误会了,”
夏杰还是敷衍我,“不急不急,急啥呢。”
我大学毕业那年,舍友问我怎么不找男朋友,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哥,以前我老是那样去问他,怎么不找女朋友,原来我们俩这些年都没谈过对象。
妈妈快愁死了,都二十六岁了,夏杰依然没有给家里领回来一个对象,整天在爸爸耳边唠叨,啥时候孩子领人回来。
夏杰二十七岁,我二十四岁,今年我俩一块回家过年。
二十六岁的夏杰,第一次被爸爸用木棍打,他跪在妈妈面前,说自己喜欢我,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天。
从小到大爸爸没打过他,二十六岁是第一次。
“爸妈,妹妹来家的前一年过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夏夏不是爸的孩子,是爸从孤儿院抱养的,这件事妈妈不同意,爸就执意一个人在外抚养夏夏,偷偷拿了户口本,给夏夏上了咱们家户口,后来妈气消了,夏夏便被爸带回来了。爸,你之前问我怎么没有青春期,我也有啊,一整个青春,我的目光都看着夏夏在长大,人都会有青春,你没发觉而已。”
爸爸五十多了,打完夏杰瘫坐在椅子上“喜欢人没有错,你怎么会喜欢夏夏呢?”
夏杰依然保持着跪下的姿势“时间太长了,我自己都忘了,爸妈,我们打算明年结婚。”
妈妈一听,像是老唱片叨叨,“结婚,这也太早了吧,夏夏才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结婚都可以,你可不行,你都二十六了,等不了,这可咋整,愁死个人了。”
我爸拉着夏杰起来,顺手给他后背抹药,边说“小杰,你跟夏夏这事,总归是你们自己情愿,只要法律允许,爸爸妈妈不会干涉,”
“爸,妈,今年夏夏刚开始工作,明年工作稳定下来,我们就结婚。”
到孩子都三岁多了,夏杰突然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他,看着哄孩子睡觉的新手爸爸,我笑着说这是什么傻问题。
夏杰,从哪里开始呢,这种感觉便在心里滋生发芽,等待破土而出,而你就是雨露,每一次都是你,给这棵正在因爱发芽的心种浇灌雨水,让这种感觉茁壮成长,枝叶茂盛,直到我爱你成为参天大树,我们就像大自然那样,顺其自然的爱上彼此。
爸爸妈妈老了,我们把他们接到城市生活,村里的超市卖给年轻一辈创业的人,老两口的屋子还保留着,过年我们一家人总是回村里老家过年,每次回村我都忘不了第一次爸爸在泥泞雨路上载我的经历。
十岁的我那时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是别人闯入我的世界,带来的意外人生。人长大了才明白,是我差点毁了别人的人生,幸运的是,我和我身边人的生活平平淡淡的走过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