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常雕说:“杨团练,兄弟们,请看。我胸前的这三道伤疤,就是我们强攻石国皇宫时,被石国的禁卫军用马刀砍伤的。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反而一点儿也不怕了,双手握住宽背大砍刀,疯了似的一路杀进逆王宫殿。心想老子反正要死了,能多杀一个就*|*他*|*娘*|*的多杀一个。哪里能想到,最后老子不但跟着部队打败了逆王,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当上了上州校尉。这伤口,”他指指自己胸前三条蜈蚣一样的突起,“除了下雨的时候偶尔疼几天以外,平时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了。”
杨闻道上来,一拳打在仆固常雕的胸膛上。
“是一条汉子!仆固校尉,依你所见,今日令狐潮所部,与你当年遭遇的吐蕃、石国军队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仆固常雕的脸上露出了几丝不屑:“回杨团练,不是我仆固自吹自擂,就依今天这场攻城战来看,城外叛军的战斗力,连当年吐蕃的三流运输队都未必能比得过。这仗,打起来实在是不过瘾呐!我说杨团练,啥时候咱们也能主动出城去和叛军野战?我保证亲自把令狐潮老儿给你捉回城,捆起来,让今天死了亲朋好友的兄弟们轮番给揍个痛快!”
“好!”城头上有几人大声喝彩。
杨闻道见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才正色说道:“将士们,今天是我漆州军第一次与叛军交战,结果就旗开得胜,打了个大胜仗。将士们,虽然你们之中大多都是刚刚招募、训练只有几个月的团结兵,这一仗却打出了大唐正编军的威风。不仅是我、咱们王太守和田老都尉,我想哪怕是吴王殿下,甚至是远在灵武的皇帝陛下,都一定会为咱们漆州城能有你们这样的好男儿而骄傲的!”
他再次目视一周,见围上来的将领和士兵们全都在屏气凝神地听自己训话,心里很满意。
他接着说:“当然,打仗嘛,没有不受伤的,更没有不死人的。今日一战,咱们一共有一百二十五个将士负伤,还有四十二名将士为国捐躯,死在了叛军的刀枪之下。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勇士,是漆州的骄傲。我为他们的死感到悲痛,但更为他们的勇敢而感到自豪。”
杨闻道解开盔带,将狮头盔平举在胸前。城门卫的将士也陆陆续续地取下头盔或者头巾,随着杨闻道一起,为死去的战友默哀。
半刻之后,杨闻道将头盔重新戴好。他昂起头,接着说:“但是,我们同样也应该看到,正是我们的顽强抵抗,让叛军吃尽了苦头,短短的半天时间便让他们在城外留下了将近两百具尸体,丢弃的刀枪弓箭更是无数。最重要的,咱们誓死所保卫的漆州城,仍然还好端端存在于大唐的版图之上!
“我相信一定有人好奇,咱们这些团结兵,在两三个月之前还都不过是扛着锄头的田舍郎,怎么一拿起武器,就能如此重创叛军呢?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令狐潮手下的叛军部队,都是从沦陷州县的流民里强征而来的,根本不是叛军正编部队。流民从贼,不过为了一口饭吃,哪有什么斗志?他们一路远征,疲惫至极,又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我们是堂堂的正义之师,为大唐的江山和背后父老兄弟的性命而战,上天也要庇佑我们!
“出城和叛军决战!活捉令狐潮老贼!”仆固常雕带头喊了起来。
杨闻道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仆固校尉,将士们,我要清楚地告诉大家伙儿,我们永远都不会出城去跟叛军决战。是因为我杨闻道怕了吗?不!我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们脚下这道坚实的漆州城墙!有了这条坚固的防御阵线,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出城,而是要想办法,借助城墙进行防守。不出十日,河南节度使吴王殿下定然会派遣数万精锐兵马前来救援漆州。吴王殿下英明神武,麾下唐军兵强马壮,他们定然能一鼓而下,彻底剿灭城外令狐潮所部叛军。到那个时候,漆州之围解除,咱们团结军的将士,想正式参军作战的,我答应替你们向吴王殿下引荐。想拿赏钱回家的,王太守和田老都尉也会放你们回家陪老婆看孩子。大伙儿,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士兵们齐声大喊。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映出欢喜的光芒。
仆固常雕高喊:“令狐潮的小狗头老子不要了!老子要跟着吴王殿下,打到范阳去,取下安庆绪这贼王的大狗头来!”
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中年人来。他胸前挂着一副熟牛皮甲,腰上和仆固一样也别着一把宽背大砍刀,看甲胄装备,应该是个队正一类的军官。
他眼睛盯着杨闻道,说:“杨团练,我可听人说了。这城外除了令狐潮,在宁陵县那里还有一支将近一千人的叛军正编部队。这支部队的主将薛相号称飞天蝙蝠,听说是个极难对付的家伙。杨团练,请你跟大伙儿说实话,如果是薛相的部队前来攻城,咱们这八百团结兵又有几分胜算?”
杨闻道冷眼瞅瞅这人,认出是以前折冲府里的一个老兵,现在在城门卫作队正,叫做杨长松。
“长松,你倒是消息蛮灵通的嘛,连‘飞天蝙蝠’这个诨号都知道。且不说他薛相的部队这个时候正被宁陵县的唐军死死咬住。就算他能脱身,和令狐潮会师合力进攻漆州,只要咱们不出城与他野战,他的四百骑兵就如同废物,完全不能施展。剩下的四百步兵,连漆州北城半面墙都铺不满,咱们有什么好怕的?长松,你以前在折冲府当府兵训练时,一向以胆大剽悍所著称,怎么一遇到实战胆子就变小了?”
杨长松红着脸缩了回去。
仆固常雕也看不上杨长松这样的软骨头,他极为不屑地白他一眼,说:“要我说,什么‘飞天蝙蝠’,也就是吓唬你这种人的把戏罢了。当年哥舒翰大帅给我们讲,打仗,那就是一刀一枪硬拼下来的。当年太宗皇帝、李卫公威震天下,难道靠的是这些旁门左道吗?兄弟们,除了这个什么‘飞天蝙蝠’,我还听从范阳前线撤下来的败兵讲过,说安禄山老贼有个儿子安庆和,当初也要搞什么‘兽人大军’。结果大军上了战场,还没打人自己就先溃散了。兄弟们,要我说,这种胡闹的东西咱们有什么好怕的?”
“兽人大军”这个匪夷所思的“荒唐”想法让城头上又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哄笑。
说话间已近酉正时分,仆固常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请杨闻道定夺,于是在他同意之后,驱散众人,自己凑到杨闻道的身边,说:“杨团练,城里新训的那四百个新兵怎么样了?还有,我之前提起的那个巡城武侯赵白虎,你什么时候给我调到城门卫来。”
杨闻道淡淡一笑:“这四百新兵,老都尉已经拨给田靖田校尉去负责训练。我看过了,这些兵现在暂时还不能上城作战。”他看到仆固常雕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安慰他说:“不过,那个赵白虎,我一定替你去找王太守要人。”
仆固常雕喜笑颜开:“那就多谢杨团练了。不是我仆固贪心,这个赵白虎我见过多次,真的是漆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搏击好手,人也很要强。我都想好了,来了直接让他当队正,先带五十个兄弟。等以后立了功,我就提拔他作旅帅,让他帮我统领两百人的先锋突击队。”
杨闻道点点头:“不但赵白虎,只要有助于防守漆州城,我把太守府里有名的好手都想办法给你调到城门卫来。”
他想起了邵纶,那个总是以“家训”为由抗拒加入团结兵的臭小子,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拒绝自己的好意。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点着灯笼沿着城梯上到城头来了。那些灯笼上都写着个斗大的“田”字。
“是老都尉府上的人,不知道他们深夜到此有何要事?”杨闻道心里咯噔一下。
领头的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长了一副谄媚的讨厌模样。杨闻道认得他是田老都尉的心腹——漆州城里另一个有校尉军衔的人——田靖。
他举手虚拱:“不知田校尉深夜蹬城,有何要事?”
田靖凑过来,一副邀功讨好的模样,这让杨闻道从心里感到不快。
“杨副团练,您还没休息啊?老都尉有要事请您到府上去商议。为了找您,我可几乎跑遍了整座漆州城。”
“哦?田校尉可知是何要事?”
田靖神秘莫测地说:“那小人可不敢妄言。副团练到府上时老都尉自然会和您讲。”
杨闻道说:“好吧,我现在就随你去。”
他整整头盔甲胄,迈步要走,不料却惊起了一只比夜色还要漆黑许多的乌鸦。黑乌鸦绕着杨闻道的头顶盘旋了几周,然后扑棱一下落到了他的肩上。
“滚开,讨厌的老鸹。”傅永福一掌将乌鸦扫飞。
杨闻道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今夜,流星、恶风、乌鸦,种种凶兆轮番出现,难道是预示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落在漆州城吗?
还是这噩兆,单单只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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