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有几年，我们村每家每户流行种桑养蚕。我们家也养了好几年蚕，那些年我还小，奶奶还没有老。奶奶还没有老的时候，特别能干。

到了养蚕的季节，奶奶就会从外面带回一张白纸，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幼蚕。这些幼蚕太小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片小黑点，在灯光下面才能看清楚这些半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在蠕动着。

之后，奶奶会用一支红色的羽毛轻轻地将这些幼蚕扫到长方形的蚕匾里——羽毛是她前一天晚上从大公鸡身上拔下来的。从此，蚕匾就是蚕的家了，一直到吐丝将自己裹成茧。

能够结能茧的蚕是幸运的。很多蚕还没来得及“作茧自缚”就死了。每天早上换桑叶的之前，得先把死蚕、病蚕拣出来扔掉。快死的与已经死了的蚕身体发黄、僵硬，拣蚕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与拣蚕相比，我更喜欢跟奶奶一起去桑树地里采桑叶，尤其是在桑葚成熟的时候。成熟了的桑葚呈紫红色，油润、肉厚，糖分足，酸甜可口。除了橘子，桑葚算是我童年时最钟爱的水果。

奶奶在地南头采桑叶，我在地北头吃桑葚。奶奶采的桑叶将两个编织袋结结实实地装满的时候，我也吃得肚子饱饱的了。奶奶看到我的嘴唇和舌头都染成了紫红色，便笑话我是猪八戒。我说我才不是猪八戒，我是孙悟空。临走时，奶奶又用桑树叶为包上一大捧让我带回家慢慢吃。

奶奶

在我的关于奶奶的许多记忆中，那时候的她是最轻松的，没有太多愁苦的事情，只需要不停地在劳作就可以了。在余下的记忆中，奶奶却辛苦极了——她一生大多时间都过得辛苦极了。

奶奶有九个子女，这些子女过得并不始终如意，即使在各自成家立业之后，奶奶还得一直操着他们的心。就拿我们家来说，爸爸妈妈的病了好几年，那些年全靠奶奶在支撑着，我家才不至于垮掉。

记得有一次，因为消化不良，半夜三更我忽然肚子疼，疼得我直在床上打滚。奶奶连忙将我背起来，去村南头的诊所。奶奶的年纪大了，加上走得太急太快，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趴在她的身上，听见她喘着气，心脏跳动很快。

奶奶拍门叫醒诊所里的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一副药让我服下。她又将我背回家。到了家中，奶奶进厨屋里为我做了一碗红薯稀饭。红薯是又面又甜又香的红薯，那碗红薯稀饭的味道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喝下那碗稀饭，加上吃的药发挥了作用，肚子慢慢地不再疼了。我躺在床上，终于安稳下来。奶奶还不放心，继续为我揉肚子。我慢慢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放了一个屁。奶奶听见后，松了口气，说:“快好了，快好了。”

我听到奶奶的自言自语，知道她心疼我。我很感激，想等我考上大学挣了钱一定给她买许多好吃的，还要带她到北京看天安门。

奶奶

奶奶待我一直很好，可我并不总是这样想着孝敬她。实际上，我时常惹她生气，有时候还故意作弄她。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哥哥、妹妹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睡着了。半夜忽然下起雨。雨点很急，奶奶不忍心叫醒正在熟睡的我们，就一个人将我们睡的两张竹床拉到走廊下面。当时奶奶已经60多岁了，又有腿疾，我们三个的体重加上床的重量真是把她折腾坏了。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清醒了，我却故意假装睡着，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笑。

直到现在，我都时常做错事情。这些事情让我格外自责，格外厌烦自己。而这件事，尤其让我后悔。我多愚蠢啊！

奶奶的年纪越大，疾病越来越多，有一段时间竟整日卧床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守在床前尽孝，却去外地求学去了。我在外地读书、工作，结婚之后干脆将户口迁移出来，我离家越来越远，离奶奶也越来越远了。

直到2015年，奶奶的心脏不好，来我和哥哥所在的城市看病。医生建议为她做一个手术，奶奶怕花钱，不肯做，提前出了院。为观察病情，出院后，奶奶没有回老家，在哥哥租来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

哥哥已经成家多年，嫂子也是很好的人。他们都很孝顺奶奶。可奶奶却总觉得自己给哥哥他们添了麻烦，整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卧室床上，不肯到客厅里走动，连上厕所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扰到他们。我每次看到她那满脸愧疚的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感到格外心酸。

奶奶回家不久后就去世了。下葬的时候，我因为预产期快到了，没有回去参加葬礼。事后，嫂子打电话说:“你也别太难过。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大概因为她心里很干净，没有放不下的事儿，也没有遭多大痛苦。”

去年清明节，我在网上订购了五棵柏树，同家人一块种在祖坟上。我在奶奶的坟上也种了一棵。现在那棵小树应该长大了一些吧？再过四天，又是清明节了，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去看看那棵树，我会告诉她这里埋着的那个人是我的奶奶。

老家堂屋北墙上，常年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祖宗排位。老人去世后就成了祖先，名字就被写在上面，供后辈们祭拜。奶奶的名字现在也被写在上面，她和别的祖先一起保佑着我们。她活着的时候全心全意地照顾我们，死了之后也会护佑着我们。

地上地下，阴阳两相隔。只要有人思念，那些去世了的人就不会消失。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活在我们的梦里、心里。

我好想奶奶。

奶奶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