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2007年，那年我才10岁，小学四年级。第一次见到哑巴，是在又潮又黑的牛棚里。“哑巴”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支支吾吾不会说话。

一间简简单单养牛场，牛场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女人负责挤奶，男人负责送奶。两三间牛棚，七八头奶牛，夫妻俩忙不过来，就有了哑巴，他们的长工。

叫他“哑巴”，不仅因为他就是个哑巴，更因为没人能知道他的名字。哑巴就住在牛棚，跟牛睡在一起的那种。小的时候淘气，喜欢探险，东奔西窜的就来到了这间牛场。

牛栏里的奶牛，身上白一块黑一块的，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两只弯角青里透亮，下身拖着丰满的乳房，留着长长的涎水，正悠闲地吃着草料。别的伙伴只顾得，趴在栏上在看牛。而我却注意到，躲在牛后面的哑巴。

这不是伊利蒙牛牧场，这只是一间民办的小养殖场。这里没有什么卫生标准，除了潮湿阴暗，它还臭气熏天。我往里探了探头，发现角落的地方，铺了一层麦秆，哑巴就坐在上面。

哑巴看到了我们这一群孩子。这一群孩子又蹦又跳，叽叽喳喳，显然让哑巴很高兴。他躲在阴影里，对我们咧嘴一笑，露出不够整齐的大黄牙，蓬头垢面，简直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乞丐。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鬼啊!”我们一哄而散，路上却有说有笑。

但未知的东西总能满足一个孩子的好奇心。牛场成了我们新的基地，每逢周五都会来这里“冒险”。每到周五也都能看到哑巴，没人知道哑巴来自哪里，也没人关心哑巴家里有什么人，又为什么是个哑巴？他衣衫褴褛，脸上黑乎乎的，鞋子上也沾满了灰尘和泥。身上还有蚊虫苍蝇打转儿，臭味扑鼻！哑巴不敢靠近我们，就站在远处看我们玩，他一个人也会嘿嘿地笑。

但哑巴却很“有钱”，因为他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衣服，晚上睡在牛棚，吃场主家的饭，又挣着场主家的钱。吃喝住各方面都是免费的，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一包两元的“金丝猴”（本地的烟）。

2007年的冬季，天特别冷，但却冷的纯粹，冷的可爱，能让你感到年味。我们去牛场后面的河上玩，刚刚结了冰的河，是溜冰的好地方。那个年代虽然娱乐设施匮乏，但只要人聚在一齐就有好玩的东西。哑巴走了过来，还那一身脏兮兮的破衣服，没人理会他过来想干嘛。

哑巴是个残疾人，因为他不能说话。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也没能为他打开一扇窗。他智力残缺，五六十岁的人像个小孩，一次次的接近我们，可能想跟我们一起玩。这条小河最深的地方也就没及成人的膝盖，河面的冰并不像表面看起来坚固。我们中就有一个孩子，一脚踩破了冰面。

伙伴掉进冰里，我们惊慌失措，但哑巴给我的惊吓，远比那个小孩给我们的要多。哑巴在岸上哼哼着说不出话，但看起来很着急。在我们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哑巴就沿着冰面跑了过去。落水的小孩看见跑过来的哑巴，吓得打哆嗦，竟也来了力量，一个翻滚从水里翻了出来。那个年纪谁学过物理？也许是刚才吓得腿软，这个小孩爬在冰面上，没敢站起来，一直滚到岸边。

哑巴就没这么幸运了，没走两步就掉在河里。虽然淹不死他，但他只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岸边。我们虽然还怕，也担心那个哑巴，看到他上了岸，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哑巴又朝我们哼哼了起来。只见他从口袋掏出了几个糖果，干瘦粗糙的手里捧着糖果，眼神里露期盼，没敢往前走一步，就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如果当时他可以说话，我想他一定会说:“给，吃糖。”

我们都向他看去，可他就是不会说话，而且他还那么赃，谁敢吃他的糖，十岁的小孩又懂得什么是可怜？什么是怜悯？没能看到他眼神中的失落，我们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我们都觉得哑巴又老又丑，是个小老头，而且他智力残缺，像个傻子，没人会喜欢他。他也肯定没有媳妇，没有儿女，肯定是他家里人抛弃了他，要不然他怎么会跟牛睡呢？​​​

哑巴穿着破烂衣服，跟牛睡在漏风的牛棚里，他竟然挨过了这个冬天，不只是这个冬天，还有下个冬天，下下个冬天，但前面总会有一个要命的冬天。哑巴跟牛睡，不单单为了看守这几头奶牛，也为了找个说话的伴。

过了好多个冬天，我已经上初中了，早就不去什么秘密基地了，上学的路上我却总能看到哑巴。那个时候我才初二却有173cm的身高，身体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哑巴早就认不出我了。哑巴还是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他专去有小孩的地方，他就是喜欢看小孩，尽管他不会说话，但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却是高兴的很。

一天天长大，我不再关心这个陌生人，直到我再没能看到他。高一那年，好久没看到哑巴了，一同长大的发小家，跟那个牛场很熟。哑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死了。

哑巴年轻的时候，在自己父母的安排下，结过婚。他虽然天生残疾，智力残缺，婚事虽然不好办。但他父亲却是大队书记，家里还有台收割机，在过去也算大户人家。

媳妇虽然不好看，但也给家里生了一个儿子。哑巴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犯了事，人不仅进了监狱，还连累家里。儿媳妇知道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偷偷卖了儿子，自己拿了钱就跑了。

老母亲报警之后，四处求人，才把孙子找回来。可惜的是，没过两年孙子就夭折了。而哑巴却一直认为，自己儿子是跑不见了。

哑巴出殡这天，村里来了人。他自称是哑巴的侄子，跪在哑巴坟前哭了几声，算是送终了。那人哭完，就取走了哑巴生前留下的3万块钱。

作为聋哑人，一个上帝弃之不顾的人。哑巴无儿无女，更没有兄弟姐妹，死后竟又多了一个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