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莹莹的天上,忽然就起了黑压压的云。不一会儿,黑云就接地连天地扯断了太阳眼中的风景。
茫茫荒野,恶煞煞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乌石山山腰急急走着一支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人马。
为首的人头上戴着一顶筒状黑色毡帽,上身穿着一件警察局的黑色警服,下身穿着一条半新半旧的军裤,他就是这支人马的头儿蒋老大。毡帽子是他带领弟兄们半夜去本地老财主家“借钱”时,老财主从光头上摘下来“赠送”的;警服是他偷袭警察局时,从局长办公室“捡”来的;那条半新半旧的军裤,是他截取日本人的军粮时,缴获的战利品。
后边人马的穿着打扮就更让人忍俊不禁,有的人穿着女人的花衣服,有的人穿着清朝的马褂,有一个名叫三麻子的人居然还带着一根文明棍,土不土洋不洋的。
不用问,这是一支有啥吃啥,抢下啥穿啥,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喝西风的响马队伍。
雷四头急火火地从乌石山南坡赶回来,人也顾不上下马就大喊:“大哥,大哥,不好了,日本鬼子他娘个臭脚的比板凳狗的鼻子还灵,已经进村作践去了。”
雷四头跟随蒋老大十多年了,因为荷尔蒙分泌过剩,雷四头特别需要女人,但土匪生活脑袋别在腰上、压在枪管里,塞在炮膛里,哪有条件给他娶媳妇呀!当然,更没有哪个女孩子主动愿意跟着他担惊受怕。于是,每次抢了大户人家,雷四头最感兴趣的东西就是人家太太、女儿、媳妇的花花衣服和内衣内裤。
雷四头除了喜欢女人的衣物,他还有一大特长,那就是会化装,卖豆腐的、卖针头线脑的、算卦的……这小子装啥像啥。因此,他成了蒋老大手下最得心应手的探子。蒋老大每次给弟兄们吃饺子、烙油饼、童子鸡、猪肉等美味改善生活时,总是关照厨子多给雷四头一勺子。这也算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吧。
“吁……!”蒋老大在马上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头上的筒状毡帽子随着惯性向前颤了三颤,胯下的枣红马放缓了速度。“咋的?日本鬼子敢在咱的鼻子底下祸害人?”
黎明的鼓声远处隐隐传来了“叭勾叭勾”的枪声。有人给雷四头递上一碗水。
“日本鬼子不是光抢粮食,还狼牙狗爪地抢大闺女哩。呀!大闺女、小媳妇们那哭爹喊娘的声音,咋听咋不对劲哩!”雷四头边说边把刚喝完水的海老碗往石头上一摔,碗茬四下溅开,蒋老大的马往高抬了抬前蹄子。
难怪雷四头气愤日本鬼子作践妇女,他心里有气啊。每次洗了大户人家,他都馋兮兮的盯着人家鲜嫩嫩的女人不敢动。蒋老大有军令,财产是他们盘剥下咱穷人的,可以抢;女人是人家的私有财产,不能动。谁动,蒋老大就请他跟着牛头马面到阎王爷那儿排队喝迷魂汤去。
听了雷四头的报告,蒋老大的眼睛开始向外边冒火星。一提日本鬼子这四个字,他就感到有人往他正吃饭的碗里扔了一把沙,就感到上下牙床揪心地疼,感到心里乱糟糟地搅着一团麻;再一听说日本人糟贱大闺女、小媳妇,他就更觉得脑袋也要爆炸了。
蒋老大不能不着急啊,一来呢,他认为这一带是他蒋老大的地盘,别的响马来骚扰他都不会听之任之,何况是来自东洋的日本鬼子哩。
二来呢,蒋老大一直幻想自己和弟兄们能够天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称分金银财宝,但他却从来也不在穷苦百姓的碗里抢一粒米。现在日本鬼子却专门欺负穷人,他早就看不惯,想给狗日的点颜色瞧一瞧了。
三来呢,蒋老大惦记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村子里有他的相好哩。
黑枣树枝圪溜弯,
妹妹担瓜不换肩。
一下担到阳泉站,
一群哥哥撵着看。
看俺的手像玉笋,
金戒镏儿带满手。
看俺的脚整三寸,
红绸鞋面蓝裹带。
蜜蜂看见扇翅膀,
花见俺笑也想开。
扭进庙里踢飞足,
和尚送俺八月菊。
哟,这歌声好像就挂在蒋老大的耳朵上一样,什么时候想,它就什么时候有音儿。
唱这歌的是蒋老大的相好冰冰。冰冰命苦啊,嫁的男人叫洪金宝。洪金宝在外扛长工时,因为东家给吃不饱饭,偷吃东家的馍馍被人家逮住手。
东家把他剩在手里的多半块馍馍,泡在腌制老咸菜的盐罐罐里泡了三天,硬强迫洪金宝咽了下去。
吃下这个咸馍馍后,洪金宝一连三四天没有吃一嘴饭,天天抱着厨房的水瓮喝水。
喝得肚皮鼓凸凸、清莹莹地好像一戳就会弄破,一戳就会流出水来了,他还是喊渴。
不吃饭当然就不能干活了,洪金宝卷起铺盖踉踉跄跄回了家。从那以后,洪金宝就开始咳嗽,吃了许多药、请了许多巫婆神汉,也不济事。再后来,洪金宝就开始咳血,一年后就瞪着不甘心的眼睛走了。
男人一走塌了天,留下冰冰好凄慌。
冰冰的金嗓子十村八乡都有名,逢年过节,冰冰的甜音和好看的身段迷煞个人。冰冰唱这歌时,声音极轻、极柔、极温暖,蒋老大每次都听得周身舒坦。
哟!这歌声咋没音儿啦。蒋老大听见了枪响声,蒋老大看见冰冰正被满脸惊喜的日本鬼子赤条条地压在身下,冰冰愤怒的斥骂声,日本鬼子哈哈哈的狂笑声……让蒋老大的骨节咯咯直响。
蒋老大当然知道这是幻觉,蒋老大的枪法百步穿杨,蒋老大要亲手打掉东洋鬼子的狗鸡巴。
有老乡们跑了过来,“真是一群没有出息的刮野鬼呀,日本鬼子狼牙狗爪地在村里撒野哩,你们平日的威风哪儿去了?”一见蒋老大的人马,就有人说这话。
说这话的是村里的马五,马五给人放了一辈子羊,人称羊把式。羊把式是个两不怕,一不怕刮野鬼,即响马贼。二不怕狼,他家的炕上铺着狼皮褥子,他的身上披着狼皮大衣,头上戴着狼皮帽子,就这身打扮,就能让狼见到他就浑身哆嗦。
不怕刮野鬼是因为他经常在山上碰到响马,他总能在保护羊群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和响马们挂上话,有的响马甚至还和他称兄道弟。唉,谁让他们都是一棵枯藤上的苦瓜。不怕狼是因为他的后背上常年挂着一柄弓箭,哪只狼敢打羊的主意,哪只狼非死在他的弓箭下不可。据听说马五剥狼皮很利索,他把狼随便挂到一个树叉或者房梁上,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小刀子来,在狼嘴上轻轻一划,不出一袋烟的工夫,一张狼皮就完整地剥下来了。
蒋老大叫住马五,“羊把式,有种的你和洋鬼子拚呀!你的箭闹了半天只敢射灰不拉叽的狼呀!”
马五说好汉难敌人多,你们有刀有枪的,还躲在这儿当缩头的王八,俺这几支箭顶个屁事?你们要是敢去杀洋鬼子,俺在最前边冲,谁要是手发颤,谁就是缩头王八。
蒋老大抬头望了望天,脸上掠过几丝冰凉的笑意。他看出天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蒋老大:“羊把式,日本鬼子长着几个脑袋?”
马五:“一个。”
蒋老大:“日本鬼子长着几条胳膊几条腿几只眼睛几张嘴?”
马五:“两条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
蒋老大仰头大笑:“我还以为狗的日本鬼子是长着三头六臂、有着七十二变化的魔头,闹了半天和咱长的一逑样,怕他个鸟。走啊,弟兄们,杀披着人皮的板凳狗去。”
蒋老大一声唿哨,一彪人马杀向了村里。
日本鬼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部队呀,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好像有五千年没洗澡。穿的衣服也是七荤八素的,一看就是乌合之众。
只是那枪法,让日本鬼子吓得直吐舌头。
马五一直冲在最前头,马五骑的马连个马鞍子也没有,马五号称神箭手,他的眼睛安在了每一个箭头上,他的箭能认得好赖人,他的箭敢和嗜血成性的子弹争高低。
从天而降的神兵,把日本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奇怪,中国的国民党的正规军队见了他们都躲着跑,这支杂菜汤一样的队伍,却把他们打了个摸不着北。
日本鬼子粮也不要了,大闺女、小媳妇也不找了,哇呀呀怪叫着端起枪开始反击。
雷四头的马中弹跌倒,把雷四头摔出老远。雷四头人躺在地上还顾不上看伤了什么地方没有,解开上衣露出了一件女人的红肚兜,俯在地上叭勾叭勾地打得更顺手。
马五的左耳被打了个中指来粗的孔,他索性挥起放羊鞭专抽鬼子的脸。那鞭带着呼啸声,每响一次,都比炸雷还脆。
黑压压的云越压越低。蓦地,天空一道闪电,雨就噼里叭哩地下来了。一下雨,地面上的黄土就叭叽叭叽地又粘又滑,日本鬼子叽哩哇啦叫着叫着就乱了阵。
蒋老大让雷四头撤离战场,让他站到村头的一个制高点上了望四周的情况。他闹不清鬼子有多少人马,怕被鬼子包了饺子哩。
鬼子这回出来的人本来就不多,死了二三十个,剩下的十几个就滚成泥猴猴跑了。他们只恨爹娘给他们少生了一对翅膀,只恨自己没有练会刀枪剑戟皆不能入体的神功。
蒋老大大获全胜,缴获了二三十支精良武器,从日本鬼子的尸体上剥下一批好衣裤,在雨中光着膀子哈哈大笑。
天空随着蒋老大的笑声云开雾散,阳婆婆露出了慈祥的笑脸。
忽然,一人女人赤条条地奔了过来,扯住几个刚把日本鬼子的衣裤穿在身上的响马先是打,紧接着脸色陡然一变:“日本鬼子,俺日你八十辈祖宗。俺有梅毒哩,烂了你的狗鸡鸡!”
蒋老大傻了,这不是冰冰嘛。
“冰冰”,蒋老大向冰冰狂奔。脚底一滑,跌了满嘴泥,他也不顾。蒋老大过去用衣服裹了冰冰,“冰冰,你怎么了?俺是你蒋哥哥啊!”
“不,你是该挨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你骗不了俺。”冰冰扑过来,照着蒋老大脸上就抓了一把。
蒋老大的脸上先是显出五个白道道,不一会儿就渗出了血水水,变成了五道红印印。
蒋老大慢慢举起了刀,众人和冰冰都瞪大了眼。蒋老大的刀劈向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树,老榆树的两根枝条刀落枝折。
“狗日的日本鬼子,俺要睡十个日本女人替冰冰报仇。不把狗日的日本男人揍得双胳膝冲俺跪下,俺就不姓蒋。”话落,蒋老大刀又入了鞘。
乡亲们不清楚,蒋老大救过冰冰的命哩,蒋老大和冰冰是青梅竹马哩。
冰冰的当家人洪金宝去世后,冰冰靠养的几头猪补贴生活。那猪因为吃不上粮食,像冰冰一样苗条哩。像这种长法,猪啥时才能出圈换成票子哩。
那天,冰冰上刘备山打猪草,碰上了寿阳过来的雪豹。一雌一雄两只雪豹齐心协力向冰冰攻击。冰冰边用镰刀反击,边胡乱在树丛中奔跑,不知不觉她竟然跑到了一个悬崖处。
向前跳崖是一死,向后和雪豹硬拼还是一死,冰冰彻底绝望了。两只雪豹子似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胜利,它们发着低沉而又兴奋的吼叫,猫着腰身,放慢动作开始为最后的一扑作准备。
冰冰闭上了眼睛,心说:洪金宝呀,洪金宝,俺来找你了。
忽然,冰冰听见了四声枪响,紧接着她便听见什么东西从空中掉了下来。睁开眼睛才看见是两只雪豹跃起来伤害她时,四只眼睛中了子弹失去控制,双双丧生落了下来。
开枪救冰冰的人正是蒋老大。
蒋老大吹了吹枪口上袅袅的青烟,一夹枣红马的肚子就要走人。冰冰却失声叫出了他的乳名——狗剩。蒋老大自打落草为寇,多少年了,一直就没有人叫过他的乳名。现在猛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差点让蒋老大这钢铁一样的汉子掉下泪来。
蒋老大定睛一瞧,失声道:“冰冰,是你吗?冰冰。”
“是俺,臭哥。”冰冰没有想到,几年前因为不堪富家子弟欺侮,失手打死富家公子而离家出走的狗剩会在这里碰到。而且,狗剩还救了自己一命。
蒋老大说:“俺不叫狗剩了,俺现在叫蒋老大。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耍过家家的游戏时,你当过俺的婆姨?”
冰冰羞红了脸。是呀,小时候冰冰和蒋老大玩过“过家家”的游戏。蒋老大是孩子王,村里的孩子们都愿意听蒋老大的指令。记得当时蒋老大稚嫩的嘴唇上沾了两撮黑色的山羊胡子,边在嘴里说着快板:“嘎得嘎得嘎得嘎,老汉今年六十八,娶下个媳妇一十八……”边把冰冰背进了庄稼秸搭成的“新房”中。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唱给俺的情歌?你答应过给俺做媳妇的。”
冰冰说:“咋不记得?俺现在还会唱哩。想你想得哭,下米下成谷。干粮蒸在水瓮上,耕地扛着压面床……那时候俺还穿着开档子裤哩,屁事也不懂。你咋当真哩?”
蒋老大说:“冰冰,俺就是要当真。哎,你有了婆家了没有?”
冰冰面露难色:“有了,可俺那死鬼短命。”
蒋老大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冰冰,俺的好妹妹,俺的亲妹妹,俺还想听你给俺唱情歌哩。”
冰冰说:“长短是你救了俺一命,反正也没有别人在场,你要不嫌俺唱得难听,俺就唱给你听。”
一更里,进绣房,
小奴便把明灯掌。
双手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头独自睡。
二更里,站门厅,
听见外头有人声。
双手推开门两扇,
快把哥哥放进来。
五更里,天发白,
大红公鸡报警来。
母鸡咯咯叫几声,
一对鸳鸯拆散开。
把哥送到院墙外,
头上摘下金簪来。
宁舍金簪不舍哥,
红着毛眼泪双开。
送哥送到小村口,
东南角上起了云。
祷告天天连阴雨,
再留哥哥住几天。
送哥送到五渡口,
顺水漂下一对鹅。
公鹅前边跑得快,
后面母鹅叫哥哥。
此后,蒋老大和冰冰就有了来往。每次,冰冰都给蒋老大唱几首情歌。
尽管他们的行动很秘密,但是纸包不住火,冰冰成了乡亲们眼里不守妇道的坏女人。死巴牛配臭腚是缘分,冰冰配狗剩算什么事呀!。
唉,什么冰冰呀,纯粹是土匪的压寨夫人,糟贱了个好名字啊,还不如叫狗剩哩。
蒋老大虽说是个大字识不得一篓的粗人,但对带兵打仗这档子事,他很有一套主意。
把日本人的尸体埋进狼窝掌,蒋老大安排乡亲们两天内不要回家后,就在胡蹬乱喊的冰冰身上点了一下睡眠穴位,然后把睡过去的冰冰横抱在怀里,带领人马进了深山。
蒋老大的新堡四周筑有土围墙,墙的上部和腰部有散兵掩体,挖有射口;下部地面有战壕,壕上盖木板堆土掩盖;战壕通向堡墙外,有射口、出击暗道,与堡墙外的伏地碉堡相连;堡内弟兄们居住的院落修有地道,同堡墙内的战壕相通。这样,蒋老大的新堡就构成上中下三层防御体系和火力交叉网,易守难攻。
蒋老大花费了许多精力才选中这块可进可退的宝地,并在修建时花费了大量钱财。蒋老大居住在一个四周全是一米厚青石沏成的墙的窑洞里,窑洞的外面还培有五尺厚的黄土夯实层。
回到山寨,蒋老大为冰冰解开穴道。让人为冰冰熬了鸡汤,他一口口地亲手把鸡汤喂到了冰冰的口里。
冰冰现在已经清醒了,喝着蒋老大的鸡汤,冰冰哭了,“蒋哥哥,俺脏,俺不配你,你让俺死了吧。”
蒋老大:“冰冰,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人。俺才脏呢,俺有人命官司。”
冰冰:“你杀的都是坏人,俺心里有数。蒋哥哥,你真敢和日本鬼子打吗?”
“敢!谁让狗们的欺负俺冰冰,谁让狗们的在俺的地盘撒野尥驴蹄子。”
蒋老大吻冰冰,冰冰的身子先是起伏不定,继尔颤抖了起来。豆油灯忽闪着羞涩的光芒。
外边扑通一声响,“谁?!”蒋老大一招春风踏月提枪飞出门外,却是雷四头在窗逢偷偷朝里望。他看见蒋老大一吻冰冰,心里一激动,就弄出了响声。
蒋老大拍了拍雷四头的肩膀,说:“兄弟,眼馋了不是?唉,轮大排小来吧。等打完日本鬼子,大哥让你舒舒服服闹几个日本女人败败火,给你鲜鲜嫩嫩娶一房媳妇暖暖心。”蒋老大重新进去,噗一声吹灭了豆油灯。
夜半,蒋老大被枪声惊醒。冰冰也醒了,她紧紧地抱住蒋老大,害怕自己一松手,蒋老大就像狂风中的干草一样,飞向天涯海角。蒋老大轻轻而又坚定地掰开冰冰的手,吻了一下冰冰的额头。
然后,蒋老大边披上衣服,边从枕头下边抽出手枪,跃上土围墙观察情况。雷四头从旁边上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说道:“大哥,好像是板凳狗摸上来了。”
正说着话,一梭子子弹打了过来,雷四头一推蒋老大,自己的屁股上挨了一枪,鲜血立时从他穿着的一条真丝女人裤衩里钻了出来。
蒋老大回手叭勾一道火线,日本鬼子的一挺机枪便成哑巴了。雷四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以为自己这下子算是残废了。试着往起站了站,嘿,他妈的,闹了半天子弹只是咬了一口皮毛。
弟兄们全醒了,一个个各就各位开始还击。
蒋老大没有想到,他们往回撤时,一个日本探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并连夜将报复欲极强的日本鬼子领了过来。
蒋老大为冰冰备好一匹马,把冰冰抱上去,轻轻吻了一下冰冰,没有等冰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用力一抽马屁股,马载着冰冰向后山奔去。
日本鬼子动用了小钢炮,炮弹爆炸的火光把山寨照得如同白昼。
幸亏山寨地势险要,日本鬼子冲不过来,不然的话,蒋老大吃亏就大了。
火光照亮山寨的同时,也把日本鬼子暴露在了射程之内。蒋老大的弟兄们个个都是神枪手,日本鬼子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雷四头穿了一套日本军服,摸黑混人日军队伍,摸清了日军的底细。他带领几个弟兄抄了日本鬼子的后路,腹背受敌的日本鬼子乱了阵脚,他们不知道蒋老大还有地道,以为后边的人马是神兵天降。
小钢炮对准后边开炮,日本鬼子得扫清退路呀。雷四头正指挥弟兄们打得带劲,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雷四头不甘心地摇了摇身子倒了下去。
这一切,蒋老大看得真真切切。蒋老大发一声喊:“弟兄们,冲啊!”数十人立刻冲出掩体,手挥砍刀杀向日本鬼子。
三麻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带着那根文明棍。那根文明棍对他来说太宝贝了。那是他从乌河县县长手里抢来的呀!蒋老大好几次想和他借出,享受享受县太爷的派头,他都没有放手。文明棍是他勇敢的证明,是他的派头和他的荣誉的象征。
可气的是,今天三麻子在冲锋时,把枪撂在了掩体里,错把文明棍当成了枪支。冲到近前了,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没有拿枪,文明棍也要当作枪使用。好在自己熟悉地形,上身又穿着日本军服,他摸到一个正用机枪扫射的日本兵的背后,发一声喊,那文明棍噗一声就给日本兵来了个透心凉。日本兵扭头绝望地望了一眼这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叛徒”,模模糊糊一句“八格牙鲁!”头一歪就一命呜呼了。
蒋老大过去,一脚踹开这个日本兵的尸体,端起发烫的机枪就向日军扫射。子弹“扑哧!扑哧!”钻进肉体的声音和新鲜的血腥味,让蒋老大感觉到了一种兴奋,他感觉自己现在忽然变成了一头豹子,一头饥饿的或者是正在发情的豹子。除了一往无前,他现在别无选择。
三麻子也搞到了一把歪把子机枪,他正哇呀呀怪叫着打得过瘾,一个日本鬼子从背后摸过来,给他的后背来了一刺刀。三麻子呆呆地站了几秒,才轰然倒地。
日本鬼子哪里敢和这群武林高手进行长时间的短兵相接,山本最不能见的场面就是弟兄们以鸡蛋往石头上碰的愚忠精神,在战场上丧命。他看看势头不对,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向山外逃窜。
蒋老大先是看见了三麻子的尸体。三麻子已经扔掉了机枪,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根插在日本兵后背的县太爷的文明棍。
蒋老大看见了雷四头,雷四头血肉模糊地在地上躺着。
蒋老大抱起了雷四头,“兄弟,你醒一醒,醒一醒呀!”
雷四头慢慢地睁开了眼,“大哥,俺不行了。俺这辈子好吃的吃过了,好喝的也喝过了,形形色色女人的衣服,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也都穿过了,就是没有真正挨过女人。大哥,今个晚上你是和女人睡过了,和女人睡觉是啥滋味啊?”
“这……”蒋老大不是不想说,而是他真的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向雷四头表达他的感受。“兄弟,就像吃过油肉和豆腐丝一样。”蒋老大平生最爱吃的菜就是过油肉与豆腐丝,他也只能这样说了。
雷四头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哥,过油肉、豆腐丝俺都吃过,尤其是豆腐丝,看上去冰凉,吃到嘴里却能烫起燎泡来,真好吃,真馕嘴……”雷四头头一歪,嘴角流下几丝口水来。
“兄弟,你不能去啊,大哥答应为你娶婆姨的!兄弟啊!……”
群山无言,只有蒋老大悲怅的呐喊和悲愤的枪声,在天地间轰鸣。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哗啦啦就包围了村子,他们欲进行疯狂的报复。村子早变为了空村,老百姓昨天进了山一直没有回来。
领头的山本瞪着血红的眼睛正喘粗气,猛听见东边沙江口一带传来一声闷响。他抬眼望,只见一朵黑压压的蘑菇云直上云霄。
一种不祥之兆掠过山本的心头。这支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真有心计,端了我的老窝了。
土路上,一个黑影逐渐清晰。一个浑身是血的日本兵,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赶来报丧,“中计了,中计了,你们前脚刚走,东营盘就来了一伙人,把炮楼都点着了。”
不用问,那伙人就是蒋老大的人。
蒋老大料定日本人第二天要倾巢出动报复。他不碰硬,按马五出的计策,抄到后边端了日本人的老窝。
山本手执望远镜向东一望,那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由黑转紫,“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全部的回去,统统的回去。”
然而,他们回不去了。四面的山上忽然响起了嘀嘀哒哒的冲锋号的声音,金黄色的军号,金黄色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无数的八路军战士出现在村庄的四周,端着刺刀冲了下来。
叭勾叭勾的枪声,刺刀相撞的声音,人的惨叫声……
血腥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漫。
这场战斗打得真痛快呀,狗日的日本鬼子刚开始还哇呀呀地叫着能抵挡几下,几分钟后狗们的就扛不住了。日本鬼子有的眦牙咧嘴瞪了眼,有的脑勺开花挺了腿,有的浑身筛糠双手举,有的愣眉愣眼晕了向。还有几个受伤的日本鬼子,眼看着败势以定,逃命无望,他们排成一行,解开上衣,雪亮的匕首在肚皮上一划,他们那肠子便从肚子里“嘟噜”一声冲了出来,散着恶臭,冒着鬼气。
日本鬼子的膏药旗最初还在空中摇晃着,妄想贴住一个个有形和无形伤口,最终耷拉下了狰狞的脑袋,垂头丧气地瘫在了烟尘里。
山本没有勇气剖腹自杀,他惦记着家乡的父母,思念着家里的娇妻,他甚至还想抚摸抚摸女儿的额头,亲一亲儿子的嫩脸。
他恨这场可恶的战争,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现在才知道杀害自己和弟兄们性命的刽子手,不是中国军队,而是日本国内那些阴险的野心家。山本踉踉跄跄逃到一个土窑洞里,藏到了一个半人来高的空菜瓮里。看来日本人个头矮,也有好处呀。
马五穿着八路军的服装,带着人搜了进来。
马五是共产党员哩,是他将路过此地的八路军主力领了过来。
八路军顺手牵羊打了个胜仗。
听到瓮子里发抖的身子和瓮壁摩擦的声音,马五使了个眼神,说:“瓮里有鳖哩。”几个人过去掀了瓮上的石片盖子,山本掉了军帽的秃脑壳就露了出来。
乡亲们回来了,蒋老大的人马也回来了。村里就像开了锅,喜气咕嘟嘟的向天冒。
大闺女小媳妇们扭起了秧歌,那甜甜的歌声听得人心醉。
一圪瘩黑云彩满天里飞,
东营盘住下了日本鬼。
杀人放火抢东西,
害得咱百姓受了那个罪。
真倒霉。
日本鬼没有一个好东西,
打人骂人不讲理。
要粮要菜要肉吃,
要鸡要蛋还要大闺女。
快快的。
早听说八路专打日本鬼,
日思夜盼想救星。
八路一来鬼子翻白眼,
狗日的一个个全完蛋。
全完蛋。
马五端着一个洒碗到处找人。咦,蒋老大哪去了?问蒋老大的手下,一个个全都嘴巴紧闭不说话。
蒋老大不在了。蒋老大走了。
蒋老大为乡亲们带走了一片黑云,蒋老大是为咱乡亲们倒下的啊。
东营盘炮楼的那一声巨响,满含着蒋老大的愤怒哩。
刚交火那会儿,蒋老大的人马遇到了炮楼留守人员的顽固抵抗。
蒋老大一着急,就把马鞍卸下来顶在头上,在身上缠了一大包炸药冲进去了。
蒋老大顶着马鞍在前边冲,他的枣红马跟在后边冲。好密集的子弹呀,枣红马超过主人,它替主人挨枪子哩。一颗颗子弹噗噗地钻进枣红马的身体,枣红马的身体开出了血色的花……枣红马慢慢地倒下了。
枣红马倒下了,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枣红马倒下了,它的目光、骨头、愤怒还在向前飞。马通人性,马有时候比人还强哩,马也是烈士哩。
蒋老大双眼喷火超过枣红马的身体,子弹打穿了马鞍,子弹在蒋老大的胸脯上开了花。但蒋老大的眼睛依然瞪着,双腿依然大步地向前迈着。
日本人吓坏了。人死了,怎么还能奔跑?死人还能借助惯性,完成生前的遗愿?
“轰隆!”一声天摇地动的巨响,炮楼倒塌了。
老天爷呀!马五把一碗酒全泼在了地下。他好几年才转化过来的这支抗日力量,刚和日本人交火,就失去了领头羊。
马五哭,蒋老大的弟兄们在哭,乡亲们在哭,乌石山、刘备山、桃河、滹沱河也在哭。蒋老大是干过坏事,但蒋老大不作践老实本分的穷苦人,蒋老大当年也是被逼无奈上山的呀。
一个穿着新娘服饰的女人走了过来,那红盖头、红衣服、红裤、红鞋的女人,是冰冰。
冰冰那迷煞个人的嫩脸脸上,挂着泪蛋蛋哩。
马五抱住冰冰,“妮啊,都怨舅舅没有保护好咱的好女婿。妮啊,蒋老大是咱村里的关公哩!”
村里人以前看不起冰冰哩,村里那么多光棍汉,她为何偏偏要和响马睡。放着堂堂正正的贤慧媳妇不做,她为何偷偷摸摸要做蒋老大的压寨夫人。
大家现在才知道,蒋老大是好人哩,蒋老大为咱父老乡亲舍得金贵的命哩。
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蒋老大是英雄好汉哩。
冰冰呀,冰冰,俺们错怪你啦。冰冰呀,冰冰,乡亲们对不住你哩。
冰冰在唱歌,冰冰的歌声甜着哩。
想你想得哭,
下米下成谷。
馍馍蒸在水瓮上,
耕地扛着压面床。
唱着,唱着,歌声忽然凝固在了空中。
“咳!咳!咳……”冰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厉害。末了,她竟然咳出了黑红黑红的血。
马五扑过去抱住冰冰:“妮啊,妮,你咋哩?”
冰冰:“舅舅啊,冰冰早就有病哩。为了胡哥哥的那份实在,冰冰一直偷偷扛着哩。”
马五:“妮呀,你是舅舅的好外甥哩。你可要挺住呀。卫生员……”
冰冰:“舅舅,不用了,冰冰的病冰冰清楚,活不了啦。舅啊,俺爹娘就冰冰这一个不带把子的独苗苗,二老去世早,现在,你就是冰冰的亲人了,是不?”
马五点头,一脸泪水成了娘子关的瀑布。
冰冰:“舅啊,洪金宝和蒋老大都对冰冰好着哩。你给冰冰拿个主意,冰冰走后应该和谁在一起。”
马五:“俺妮自己定。俺妮待见谁就和谁在一起。”
冰冰:“洪金宝是冰冰正经八百的女婿。可是,蒋哥哥更称冰冰的心哩……胡哥哥做响马,没有为难过父老乡亲哩,蒋老大又是为冰冰和乡亲们走的。”
马五:“那俺妮就和蒋老大在一起吧!”
“舅,你应了冰冰这一条啦?”冰冰双眼闪亮,“舅啊,冰冰还得求你一件事。”
马五又点头。这孩子好像没疯啊。
冰冰:“俺和蒋老大合葬后,你给洪金宝再找个骨殖配成对,洪金宝也是苦命人哩,冰冰不能伤他太深。舅啊,你一定要替冰冰办妥这件事啊。”
马五攥住冰冰的手:“俺妮不要胡思乱想,俺妮还小,俺妮的命还长着哩。”
冰冰示意马五松开她的手,慢慢地把手镯、耳环等饰品摘下来:“舅呀,到时候,把这些给和洪金宝合葬的女人戴上。舅啊,蒋哥哥催冰冰上路哩。蒋哥哥骑着大红马来接冰冰啦,蒋哥哥骑马的样子俊着哩!舅啊,冰冰觉得浑身的骨头和经脉都抽动哩……舅啊,冰冰是不是个坏女人?”
马五:“俺妮是好女人。妮,妮……俺的好外甥啊。”
马五抱住冰冰逐渐僵硬的躯体放声痛哭。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好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短命。
冰冰的脸上却是一副满足的神色,只留下两行热泪。
冰冰是唱着歌儿和蒋老大一起走的,大家都感受到了这耳朵听不见的声音。
鲜嫩嫩的鱼儿离不开水,
亲哥哥离不开小妹妹。
蛤蟆想亲河岸岸上爬,
想哥哥想得心里乱格搅搅麻。
幽怨的歌声从树梢梢飞到山顶顶,从山顶顶飞到了云天里……
太阳终于出来了。太阳就像一面陕西的腰鼓,悲壮就像那鼓槌,光芒是具象化了的鼓声。
震天响的鼓声,汇成了一股摧枯拉朽、所向无敌的力量,震撼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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