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尘门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不那么刻薄不那么蠢笨,它正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收纳着这世间的尘纷。
镜子里的我,水光簪子挽起一束黑发,拾不起的长发飘然身后,一袭红衣,明眸红唇,霎时动人,沫稚最爱的,应该是此刻的我,可惜他现在看不到了。
我将装着沫稚眼泪的水晶球拿出来看看,想放在外面,又舍不得,于是变成一颗小小的珠子别在了腰间。
明明要步入另一个世界,偏这入口,似无人之地,没有任何阻碍。若是以前的我来此,必定什么也不想先进去瞧瞧。
人越长大越胆小。这话一点没错。
我要进去了。
进去前尘门,就像踏入一片棉花云,轻飘飘的,伸手拨开一层层水雾,眼前的一切才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是居安城,一座孤岛似的被无边的蓝色大海包围着,那一圈古建筑真从“开天辟地之时”就存在了,包围着黑不见底的雾林。
一声响亮的孩童啼哭声,从居安城的南面传了出来。
闪身到那家时,我看着楼梯拐角处,两个南瓜般大小的风铃中间,明晃晃写着一个“沫”字。
我贴墙坐在沫家门口,等着这一惊喜的度过。
居安城里很难见到四世同堂,三世同堂是最多的,但凡三世同堂的人家,都会在门口订很大的一个牌子,形状自选,牌子一周都会有三个圈,代表着三世同住。头顶这个标着“沫”字的牌子,周边嵌着三圈黑色珠子,在日光下,闪着阴阴的光。
我想着这应该是沫稚的家,难不成现在生下的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有机会看他如何从小小一只长大成人,想想就觉得笑意在嘴边收也收不住。
随着咯吱一声,身后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鲜艳的黄色长裙的小姑娘站在我的眼前,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有个老爷爷说门口来客人了,让我来接,原来是你啊。
老爷爷?来前尘门的人,莫非还有别人。来不及多想,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是吗?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她乖巧地点头,稚嫩的声音甜得要命。
她说,姐姐,我母亲给我生了一个小弟弟,他叫沫稚,你待会儿别叫错啊,就睡在三楼那个靠太阳的房子里,父亲说客人来了要照顾周到,可我待会儿还要去上学,你自己不要乱跑啊。
原来是沫瑶,她认真地叫我姐姐,仔细地叮嘱我,可爱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
如果沫瑶知道我在前尘门里如此吃她豆腐她会不会从天阶城跑过来揍我。
沫瑶带我到三楼楼梯口便离开了,剩我一人在充斥着奶腥味的空气里彷徨,纯纯的阳光通过隔离纸进来,暖暖地铺在小沫稚身上。
我走过去,小沫稚安静地睡着着,白里透红的脸蛋圆圆的让人想摸一摸,嘴唇也好看,像刚剥开的红柚一般,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沫稚肯定不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这样回去了我好告诉他,你小时候多可爱,比你现在活泛多了,无忧无虑。
我还可以脑补更多来告诉沫稚,我知道他的所有,但是好像,沫稚不会信我的。
我背对着阳光,陪着小沫稚坐了一下午,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美好。如果这不是一场前尘梦的话。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叹息声,小沫稚动了动嘴唇,将眼睛缓缓睁开,聪明如他,直直向我看了过来。
一双墨色眼睛,犹如我此生第一次见他,看不到底,想侵吞我的所有,我的心顿了好久。
他原来从小便如此。
我心里笑呵呵地又。
沫稚生来就不凡。
脸颊突然凉飕飕的,摸上去是不知何时掉落的一滴滴清透的咸泪。
我说,沫稚,以后要记得我啊,我叫风陌,是你的前世情人,呵呵。
我想留给他点什么,摸遍了全身,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于是作罢,轻轻在他的手上留下一吻。
真是。
没有惊动沫家家长,我悄悄离开。
出了沫家楼,我便瞧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把我很熟悉的剑,走在我前面。
此刻的阳光尚可以让人觉得舒服,我左右看看,便跟了上去。
他再走两公里,便到了雾林的边界,但他没有丝毫要止步的意思。
我开始有些担心了,再走走,隔着雾林的那条午子河便出现在眼前,少年终于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活脱脱一个沫稚的缩小版。
只盼着他能把这段被我跟踪的历史忘了。
我仗着自己比现在的沫稚虚长几岁,便先开口,定下一个长辈的调子,说,雾林很危险的,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少年沫稚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我,半晌才说,你跟我这么久,如果想阻止我来这儿,早就说了,现在开口是为了什么?
我正常的喘息声突然一滞,我就想知道你要来做什么,等我知道了,我便会带你回去。
少年沫稚嘴角微微翘起,说,是你带我回去,还是我带你回去。
他为老不尊的样子,让我很是生气,长大的沫稚尚对我宠着三分,眼前的小不丁却如此无礼,看破不说破,他不但说破还说得我生气。
我呵呵一笑,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那好吧,你自便,我先走了。
我转身走了好几步,也未见他跟上来,有些担心,便回头看,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午子河也未见有半滴的波澜。
要不是为了沫稚,我真想打死这个任性的人,不知他去雾林所为何事。
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拿出流光剑,越过午子河向雾林走去。
雾林还是那个雾林,安静地存在着。
几十丈高的松林,叫不出名字的树叶,粘着黏糊糊的白毛,我尽量避免让它们碰到我的身子,不容易,走了许久,一声凄惨的狼嚎声从前方的雾林穿了过来,我心里一紧,也不管不顾,流光剑在前面砍出一道能过人的小路,我便用最快的速度跟着向前。
只盼着小不丁没事。
在前面开路的流光剑突然停了,我伸手将它握在手里,转身跳到了一片空地。
周围高树密布,墨绿的深林,空出书桌般一款余地,眼前的小不丁一身白衣染得鲜红,他的眼里尽是璀璨星芒,手里的斩龙剑还在滴血,泛着浓重的杀气。
在他的眼前,是仰卧巨木的三人高的野狼,依稀还能看见野狼身体微弱的呼吸声,和不断流血的那个剑口。
雾林虽然魔障重重,但隔着午子河,从来都是相安无事。小不丁此行,为何?
我跳过去,也许脸上明显的生气让他有所收敛,他解释说,我从不滥杀无辜,这野狼坏了规矩,该死。
见我未接话,他又说,主使人说了,野狼的生存之地在瘴气之后,它私自过了瘴气之地,此一错;喝了午子河的水,此二错;过了午子河,此三错;过了午子河,伤到了河边玩闹的孩子们,此四错。哪一桩它不应该用命来抵?
我竟不知还有规矩,从前我进雾林,从未遇到大型猛兽,即便用来练功,也未曾遇到。
我说,主使人放心你一个人来吗?
他说,一头野狼而已,我来已是对它的恩赐。
说着,他手抬起,一把刀向野狼飞去,极快的瞬间野狼的尸体便经过凝固结冰粉末,掉进了深厚的落叶层。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小不丁术术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如此年幼,便掌握了瞬间冰封的技能,再大点,不敢想象,那他长大后要去的北阁楼,想必更是人中龙凤,卧虎藏龙。
我知道了我下一步该去哪儿,便对他说,我先走了,你快回家吧。
小不丁说,风陌,你忘了我吗?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这次笑得像个正常的男孩子,说,我小时候,你来过一次,就再没来了,等了你很久呢。
惊,刚生的孩子,哪有什么记性,便说,你怕是记错了小不丁。
我转身要走,他跑过来,纤细有劲的手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说,你不能走!
声音竟有些颤抖,眼帘垂着,睫毛不断抖动着。
他像个犯错了的孩子,在祈求我的原谅一般来让我别走。我竟有些想抱他的冲动,真是吓人,要是沫稚知道,非黑着脸跑来锤眼前的人不可。
我问,怎么了?
他说,你别走了,就住我家吧。
我把手挣开,说,按辈数,我都能给你当母亲了,你不要想太多。
他眼里沉了又沉,跟着我往回走,过了午子河,我说,你回去吧,我要去趟别的地方。
他说,你别嫌我小!我父亲说了,年龄最好忘记。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神让我觉得,前尘门这一趟好像不好走。我说,你父亲说错了。
他不信,显然不信。
他说,你的剑能送给我吗?我把我的送给你。
天。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是很多年以后的他的情人。
我说,不能。
他笑着说,不能就算了,那你走吧,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等我长大,我就去找你。
原来沫稚如此地早熟。
我笑得轻松,说,别找我啦,以后的你会遇到我的。要知道很多的相遇,都是很偶然的。
他固执地摇头,说,如果我不找,就不会再遇到你了。
我说,好吧。
他说,你不要出居安城好吗?出了居安城,昌宁太大了,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我想,我是来看沫稚的前尘往事,只要他不出居安城,想必我也不会出,我对眼前等着我回答的小不丁说,我就在居安城,哪里也不去。
他说,再见。
我点点头,朝北阁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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