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给满天星浇满水,将壁炉的火灭了。
沫稚站在一边看着我收拾,说,风陌,我们过去的时候,要过三生河,不用拿东西。
三生河?我放下正叠的衣服,转身看他,你说三生河吗?
他点点头。
三生河有三世梦魇,过河之人若是执念深重,在三世梦魇里过完三生便自毁无形;若无欲无求,过河便如何普通河流一般,不会损你半分。
我冲他笑笑,说,知道了。
路上沫稚一直陪着我走,他知道我术术不精,放了船在离西土镇不远的海岸,这一路怕是要走一阵。
海水有些微的凉,沫稚拿出一个盒子,精致的做工,雕刻着曲折细纹像古时的云纹秘术,我只在格野家看过一次。我问,格野爸爸做的?
沫稚点头,从盒里提出一个小小的斗篷,在手间一闪便大了许多,他抖了抖,披在我身上,你的体质还很虚,这一路可能会比较辛苦。
我心下感动,说,没关系,习惯就好了。
他说,明明可以避免,要习惯做什么?
我无语,默然接受,明明居安城也是我家,现在却隐约觉得自己要踏上沫稚的地盘,生出了一些不甘愿。
沫稚说,小时候,我去北阁楼学术术的时候听楼主说,很多年前有一个祥云城的人练术术的时候,无意中把自己炸到了昌宁世界外,污了三生河。祥云城的主使人知道了之后,就想出界找他,但污了的三生河还未完好,等完好已经是几年后了。祥云城的主使人出界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还在这个世界结婚生子。
然后呢?我从没听过这故事,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出界的人,不曾想还有人比我早,但如果是这样,那应该算是昌宁世界的头等大事,为何我从未听过呢,居安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未听有人讲。
不知为何,我此刻看着沫稚,觉得他心事重重,说一句话,总要想上一会,像憋了一肚子的难言之隐。
他说,那位主使人回来的时候,没有把出界的人带回来,他自觉有愧,便退位了,听说很久以后,他便自尽了。
自尽?内心的震惊让我惊叫出声,昌宁世界的人,虽然也遵循着生老病死这一轮回,却也能长生至几百岁,在我的记忆,从没听过有人自尽,也从未听过有人死去。虽然人人都有决定生与死的权利,但真正决定死的人没几个。
沫稚看我一言,说,若是自尽在昌宁,人们也不会多说其他,但据说他第三次过了三生河,术术损耗过半,于是自尽在三生河里,将灵魂彻底毁灭了。居安城的主使人也曾寻过他,仅能感知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留下的微弱呼吸,其他一概不知。
我看着海面苍茫一片,没有尽头,嘴里喃喃,为什么呢?
沫稚说,曾有人推测,他的自尽和后来一座城的覆灭有关,也有人说,和之前出界的那人有关,说不清楚。
我问,那你告诉我这个为什么?
沫稚说,此生你从未练过术术,纵然我能护着你,我也不知能护你多少,以防万一,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沫稚,你不必再遮掩,我知道三生河的规矩,心里也做了万全准备。我想,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沫稚温柔一笑,这温柔让我所思所想透明一般展示给了他。
我怕过了一次三生河,我便再也醒不过来。我能有什么万全准备,唯一的万全准备,也不过是沫稚,和心里仅存的侥幸。
高中一年级,主使人找到我,将我提了起来,转眼送到学校的房顶,跟我说,风陌,身为主使人,我必须为整座城的命运着想,从现在开始,能不出城就不出城,好好活着,别想为居安城建功立业,听到没?
那时我整天和格野在一起,玩儿得没个正形,听他这么说,便笑说,没有,这话你可以在下面说,提我上来干嘛?
他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脸上的胡子差点炸起来,弯着腰原地跳了好几下,显然很生气,但他生气的样子也让我好想笑。他终于安静了下来,逼自己冷静,然后抓住我的两只手,盯着我的眼睛说,风陌这很重要啊,你如果希望你的好朋友格野陪你一起死,你就胡闹,我不管你。
他搬出格野让我听话,我愣了一下,便听话了,只听了一半,我心里默默答应他不让格野陪我一起死,却没答应他不出城,因为那时我们要去看极地夜空的心愿还未达成,沫稚还在北阁楼没出来。
随后,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风陌,以后不要去三生河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
我从未听人说过三生河,看他那么紧张地安顿我,我便随了他的意,说,知道了。
没多久,我在海边练术术,眼前的花有术术比赛的舞台一般大,清一色的鲜红,一个穿着白色大褂拄着拐杖的老爷爷走了过来,笑嘻嘻看着我,说,哎呀,原来是你。长这么俊,就是命不太好。
我当他说我从小是个孤儿的事,便反驳他说,爷爷,我命好着呢,大家都对我很好。他摸着胡子,依旧笑嘻嘻,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以后过了三生河你就知道了。
我这才提起兴趣,问他,三生河在哪儿?
他装模作样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从小,周围人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遮三掩四,听此我白了他一眼,讨厌他一句话说不清,便说,爷爷你还是回家歇着吧。
他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我眼前的花说,丫头,你这术术怕是过不了三生河。
术术不好我早已接受,便说,那又怎么样,我不过就行了。
他嘿嘿一笑,手里的拐杖在沙滩轻轻敲了下,我眼前的花便如有了魔力一般肆意疯长,很快形成一片花墙,堵住我的视线。
我撇撇嘴,说,爷爷,你要给我教术术吗?
他神秘兮兮地说,不不不,你的术术比我好,只不过还没展示出来。等你过了三生河,你就知道你有多厉害了。这些术术对你来说,小意思。
我无奈摇头,说,三生河怎么走我不知道呀,而且我们主使人不让我去三生河。
他说,那呆瓜知道什么,去了也没事,别人可能过不了三生河的三世梦魇,你肯定能过。
我当他故意说给我开心,便点点头。等格野找我回家的时候,我已把三生河的事忘了干净。
这些我从未对沫稚说过,不是不想说,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必要。此时,我把这没必要拿出来,要去赌一赌了。我希望他们说的话,能有一点点是真的,三生河这趟,我就能过去。
沫稚曾经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你不能理解的,不能理解就不要强迫自己去理解,去感受去接受就好了。对于自己的身世我是不能理解,对于现在所处的这个状况我也不能理解,我可以去接受,却无法心平气和,我心里总藏着一股气,让我想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沫稚见我不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帮我拉紧了斗篷,说,风陌,上一次我过三生河的时候,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和你这样坐在一起。能找到你,和你相处这些时日,于我来说,也算是上天格外开恩。
沫稚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打在水面,在我的心上泛起了圈圈水纹,我大概也只有在三生河三世梦魇里,才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恐惧不安和深深的眷恋。
这一路,我从未替沫稚考虑过,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忘了沫稚他这么多年的痴等。
这时我很想牵起沫稚的手,告诉他,你抱抱我吧。
三生河来临之时,我因为从未来过,尚一脸茫然等着沫稚的拥抱,沫稚已原地跳起流下两滴泪同我一起困在他的五音盒里,五音盒关闭时,透过缝隙见他翻身被浪潮打入了深海。
也是在这一刻,心上裂开了莫大的口子,疼痛难忍。
身体随着沫稚的五音盒急速向昌宁驶去,离沫稚越来越远,我深深觉得自己的无用害了沫稚,害他一世又一世。
回忆排山倒海般将我吞噬,我不在意,我伸手接了沫稚的两滴泪,放在手心,拿出许久未用的水晶鞋,将它幻做一个水晶球,将沫稚的两滴眼泪装了进去。
双手合一,我用尽此生最大的力将沫稚的五音盒震成碎片,三生河,此生我还需再污一次。滔天海浪向我冲来,我幻做一束极地花,向沫稚的方向开去,求上天能让我在沫稚进入梦魇之前将他拉回。
人与物的幻形,是我上一世的研究课题,也许犯了大忌,初次幻形之后,我便忘记了关于幻形的所有,醒来已经半月已过,此刻想起,透着许多诡异,我却顾不得,一心将沫稚拉了回来,入了三世梦魇,像他那样执念深的人,怎会全身而退。
我看到他了,他的脸上带着永别的微笑,我放开一瓣花瓣幻成冰刀刺向花径,花瓣死命地向前,我觉得三生河的重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没有一丝停歇我在他进入三世梦魇之时用极地花瓣将他裹了来,三生河的水将花径打了稀碎,抛出沫稚的同时剧痛传到我的心尖,我跌入了三世梦魇里,我笑,三生河又生气了,不过还好,终于追上了。
看着沫稚的身体慢慢浮了上去,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再幻不回去,变成了一片充满生命力的花瓣飘在三生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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