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是个官儿,在体制里他的级别不算高,可在小百姓眼中却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风光,也有难以言说的难处。
众所周知,这几年大人物们的日子并不好混,很多人都进去了,没进去的也是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
前一阵上面又下来了文件,要求大人物们到最穷的农村去扶贫,还定下一个硬指标:百姓不脱贫,你们别想走!
得到这个消息,很多人愁眉苦脸,叫苦不迭,唯独郑远暗自喜欢。
不是因为郑远心怀致富奇才,能够担起造福一方大任,而是那里有他惦念的人。
他的第一份工作在那里,他的青春在那里,把他由男孩变成男人的姑娘也在那里。二十年了,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一天终于到了。
郑远响应上级号召,轻车简从,不带秘书,更不用车送,一个人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踏上了长途大巴。
大巴车载着郑远驶入了连绵群山,驶入久远的回忆。
那个地方在冀北的大山深处,叫蓝草畔。
二十年前,郑远刚毕业,当了一名地质队员,他在那里找矿。
在宽阔的河谷里,有一块很大的草地,这在山区是很少见的,这个村子的名字正是因为这片草地而得名。
当时郑远就有一个疑问,草地明明是绿色的,为什么要叫蓝草畔呢?他问过几个上年岁的老乡,可是没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蓝草畔除了民风淳朴,什么都没有,买东西都要去八里之外的三合镇。
这天,郑远开着“大屁股”吉普车去镇上买东西。
天很蓝,太阳亮得刺眼。绿油油的草地上,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五颜六色地怒放着。
天地之间只有汽车的引擎声。
郑远第一次开车,特别兴奋,把喇叭按得震天响,特别希望遇到一个熟人或者一个女孩。
可是,他才来这里没几天,队上的同事都没认全,更别说外面的人了。
他有点失望。
穿过一个村子之后,突然见到一个女孩,她正沿着公路一侧向前走。
女孩下身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上身一件蓝色无袖衫,背着红色的包,那种红特别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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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汽车声,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郑远一下激动起来,减了车速,慢慢靠拢过去。
那是一条乡间土道,很窄。郑远追上她的时候,她已靠边停下了,等着郑远的车开先过去。
郑远却踩住刹车,停在她身旁。
“请问,去三合镇怎么走?”其实,郑远知道这是通向三合镇唯一的路,但他想制造出点故事。
女孩看着手中的野花,说:“一直朝前走就是!”
她没有乡下人见到生人时的怯懦,相反隐隐还有几分灵气。他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只需一个眼神,就仿佛什么都告诉你了。
郑远对她生出几分喜欢,说了声“谢谢”,假装要走时,又故意停下来:“哎,你去哪儿?”
“镇上。”
“你家住在那儿吗?”
“是啊。”
“我带你走吧。”
她看看郑远,又看看汽车,犹豫着。
“我是蓝草畔地质队的,不是坏人,上来吧。”
她终于打开车门,坐在了郑远旁边的副驾驶上。
汽车猛地一窜,向前跑去。
车窗敞开着,风灌进来,很爽。
她的头发挺长,不时地被风撩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郑远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调皮地眨着眼睛,看郑远。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我叫什么?”
“你看,你自己不是说了吗?”
“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你叫‘什么’吗?”
“你讨厌!”
风从车窗吹过,“呼呼”作响。那束野花在女孩胸前摇摆不定,花香混合着女孩特有的气味飘过来,令人迷醉。
郑远又和女孩耍了很多贫嘴,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赵英。
赵英很丰满,皮肤白皙。她骨子里具有外向的性格,可是话语并不多,表面安静,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郑远喜欢写作,因此,他的住处有很多报纸、杂志。其中一些是自己买的,还有一些是他在上面发表文章后,出版社送的。
那个年代,报刊还是个奢侈品。一是因为少,一些偏远的地方根本买不到;二是因为穷,人们生活还不富裕,哪有闲钱买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可是,赵英偏偏喜欢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她隔三差五就来蓝草畔找郑远借阅。
有一次,她在一本《小说周刊》上看到了郑远的名字,就问:“这个郑远是你吗?”
郑远接过那本杂志,打开,指着书中某个地方,反问:“这个赵英是你吗?”
赵英没想到郑远把自己写进了文章里,又惊又喜,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赵英不一定就是我啊。”
“还有别人叫赵英吗?”
赵英不再回答郑远的问题,岔开了话题:“这个名字忒俗气,重名的又多,我想换个名字,你帮我起一个吧!”
在赵英的心里,郑远早已变成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她决定追他。
“吱……”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郑远的回忆,大巴停在了路边的杨树底下。
郑远透过车窗往外看,太阳开始西沉,一望无际的原野笼罩在凝重的金黄之中。附近没有人家,郑远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司机下车,过了一会儿上车拿了几件工具,又下去了。
这一次,乘客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天色黑漆漆地压下来。
终于,司机垂头丧气地回到车上,对大家说:“车坏了……”
乘客们顿时乱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黢黑,大家怎么办?
司机提高了嗓音:“不要慌,我和总公司联系过了,已经派车过来了,不过要等上一些时间。路途近的就别等了,自己想想办法吧。前面就是三合镇,沿着大路走,还有十多里,如果超小路,只有二三里,很近的。”
说完,司机用手指了指那条小路。
郑远毫不犹豫地下了车,他的目的地正是三合镇。
小路的入口在大巴车的不远处,两颗大杨树之间。郑远快步走过去。
这是一条很窄的小路,在夜色里时隐时现,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刀。
“咕隆,咕隆……”他的行李箱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走了一段,郑远发现自己的身后没有一个乘客跟过来。四周越来越静,夜色越来越浓。
路两旁不再是高大挺直的杨树,而是丑巴巴的榆树。它们戗毛戗刺,歪歪扭扭。排列也没什么规律,三五一堆,嘀嘀咕咕,审视着从它们面前走过的郑远。
郑远有些恐惧,恐惧使他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郑远发现脚下的路好像突然被人掐断了,一片陌生的白桦林挡在了他的面前。
走错路了。
二十年前,他走过这条路,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片桦树林。
白桦林旁边,有一座孤坟,墓碑高大,坟上飘着纸幡。
“哗啦啦……哗啦啦……”风吹幡动,声音令人毛骨悚然,郑远后背一紧,打了一阵寒战。
不怕,不怕!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郑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他找了一个土堆,站上去,向四处眺望。
右边,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树,那树高大挺直,嗯,应该是杨树!郑远记起来了,去三合镇,要经过一片杨树林才对!
他认准了方向,朝那片杨树林走去。
那片树林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很远。望山跑死马,说的太形象了,空旷的原野会欺骗人们的视觉。
郑远走了很久很久才走近它。
可是,等他看清它之后就惊呆了:挡在他面前的竟然还是那片陌生的白桦林!那个高大的墓碑,黑糊糊的,好像一张逆光的脸,它头顶的纸幡白晃晃的,哗哗作响。
郑远的心,忽悠一下就没了着落:“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黑暗无边无际,他不知道三合镇在哪里,之后的路变得漫无尽头。
必须尽快离开这儿!
他跌跌撞撞,像无头的苍蝇,走了很久很久,始终也没见到杨树,更没见到村庄的灯火。
四周十分陌生,他一边急匆匆朝前走一边都大口喘着气。此时,哪怕有只咬人的疯狗也好啊!可是四周寂然无声,什么都没有。
终于,他再次停下来。那片诡秘的白桦林又一次沉默地伫立在他面前!
郑远绝望了,他的腿开始颤抖,然后变得无力,他软软地倒下去。
这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曾经说过:遇上“鬼打墙”,首先要弄清对方的名字,然后大喊三声就化解了。
这种说法简单而深邃,郑远决定试试。可是,那个令自己迷失方向的鬼,叫什么?
他想起了那块墓碑,墓碑上不是刻着死者的名字吗?
郑远伸手摸出了打火机。
他慢慢走到那个高大的墓碑前,“嚓”打火机亮起微弱的火光。
这时,一阵风吹过,“呼……”灭了。
他再次打亮,又灭了。
他的手开始抖起来。
这次,他用左手遮住,第三次打火。
火苗总算飘飘忽忽地亮起来。
郑远凑近墓碑,借着跳动的火光,眯眼看去……
赵英之墓。
郑远的手猛地一抖,打火机又灭了。
他差点昏倒在地,傻傻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慢慢稳住身体。
赵英,原来是你,原来你已经死了,你是来惩罚我的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反反复复叨咕着,像中了魔。
他的声音在黑沉沉的夜里,在这鬼气森森的坟墓前,显得苍白而诡异。
郑远就这样反复念叨着,走过墓碑,走过孤坟,走进夜色。他不再辨别方向,不再找那片杨树林,更没心思想三合镇在哪里。
他好像变成了恐怖片中的鬼,飘飘忽忽往前走……
可是,这次他却奇迹般地走出了黑夜,走进了三合镇。
第二天,镇上为郑远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郑远强打精神参加了会议,并礼貌性地附和着镇领导说了些慷慨激昂的话,最后镇长指定办公室小刘与郑远对接。
小刘人很机灵,给郑远抱来很多镇上经济方面的资料。
这几天,郑远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认真研究,还做了不少笔记。可是越是研究的深入,他越是泄气,这里的经济太落后了,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全镇没有一个像样的企业,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山,可山上除了榛子、蘑菇就剩石头了,这些山货产量很低,连老乡的零花钱都不够。
扶贫毫无头绪。
同时,赵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挥之不去,她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英呢?
二十年前,每个周末地质队都会在村外的草地上放电影。
那个年代,没什么娱乐,到了这天,就像过盛大的节日,周围十几里的村民都会赶过来。
赵英每次都让郑远帮她占座,并且两个人一定要挨在一起。
郑远对赵英说:“我是坏人。你坐在我身边,就不怕吗?”
“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当然是好人。”
“嘿嘿,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你说的。”
“你确实坏。”
过了一会儿,郑远认真地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干过很多坏事的好人。还有一类人,他们是干过很多好事的坏人。我和他们不一样。”
她转过头,认真打量郑远。
郑远继续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干过坏事的好人和干过好事的坏人组成。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这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赵英突然打断郑远,低声说:“你敢跟我走吗?”
有的人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很大。郑远感觉,赵英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回避周围的人。
有的人胆子看起来很大,其实正好相反。比如郑远。
“你要……干什么?”
“你不敢就算了。”她轻轻笑了笑,继续看电影,眼睛里似乎有一丝蔑视。
郑远看了看四周,凑近她耳朵说:“我先走,你后走,不要太惹眼。”
就这样,郑远和赵英一前一后走离开了放映场,沿着绿草地中的那条弯曲的土路,走了。
蓝草畔和三合镇之间有一片杨树林。郑远和她一边说话一边默契地走过去。
钻进了杨树林,他们就被密匝匝的树叶藏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郑远。
郑远也静静看着她。
突然,她抱住了郑远。
郑远没反抗,傻瓜才反抗。
夜晚清凉,空气像没有了一样。空中飘溢着树的气息,草的气息,还有赵英特有的香气。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头发上沾满了草叶。
就在他俩的关系急速升温的时候,地质队突然接到一纸命令:停止一切找矿项目。
队长一脸惋惜:“怎么说停就停了呢?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靶区,找到矿,这里很快就能富起来……”
可是,队长的话就像风中一只蚂蚁的呐喊,没有任何作用。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郑远和赵英又在那片杨树林见面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坐了很久。
她知道郑远要走了,但是,她不想提这件事,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夜晚清凉,空气像没有了一样。空中飘溢着树的气息,草的气息,还有赵英特有的香气。
“赵英,等我在那边混出个样儿就来接你。”
“嗯!我等你……”
他走了,把赵英一个人留在了那个清凉的夜里,留在那片浓密的杨树林,留在那个孤独的小镇。
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回去之后,郑远拼命表现,领导对他关爱有加,他每天都在进步。
他升了职,他开始盘算是不是该把赵英接过来。
这时,领导亮出了底牌,原来他对郑远的关心是有条件的,郑远必须答应娶领导的女儿为妻!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当了领导的乘龙快婿就能青云直上,前程似锦。可是却对不起良心,对不起赵英;如果回绝了领导,自己就没了前途,没了前途还用什么迎娶赵英呢?
郑远大醉一场之后,选择了屈服,他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二十年前的那一别,竟然真的成为了永远。
郑远越想脑子里越乱,他不想待在屋里看资料了,打算去蓝草畔看看。
天很蓝,太阳亮得刺眼。绿油油的草地上,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五颜六色地怒放着。
天地之间只有汽车的引擎声。
小刘开着车,很稳。
穿过一个村子之后,突然见到一个女孩,她正沿着公路一侧向前走。
女孩下身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上身一件蓝色无袖衫,背着红色的包,那种红特别醒目。
听见了汽车声,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郑远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他仿佛穿越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与赵英初见的那一刻。
他命令小刘停车,打开车门向着女孩走过去。
“嗨!姑娘……”郑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女孩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张脸,眼睛躲在头发后面,空洞而无神。
“哈哈,花儿,漂亮的花儿……”女孩憨笑,一手摇着手里的野花,一手拍着大腿,她四处蹦跶,仿佛面前的郑远就是空气。
这时,小刘追过来,笑着说:“您搭理她干嘛?她是个疯子。”
郑远心里一惊,这个女孩和赵英长得太像了,她们是什么关系?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祥。于是,试探着问道:“她没有家人吗?”
“没有,她妈妈生她时难产,死了。”
“她爸爸呢?”
小刘一笑:“这是全镇的秘密,无论谁问,她妈妈都不肯说出来。”
“她妈妈叫什么?”
“赵英。”说完小刘扬扬手,指着不远处:“喏,那就是赵英的孤坟。”
那里正是郑远遭遇“鬼打墙”走了大半夜的地方。
“这个女孩多大了?”郑远的问话有些颤抖。
“十九。”
“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是邻居李奶奶带着她,后来李奶奶去世了,就没人管了。”
“她从小就疯吗?”
“不是,刚生下来时又漂亮又聪明,特别招人喜欢,一次发烧,没钱治,就烧傻了……”
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这点确定无疑!可怜的赵英,无辜的女儿。郑远使劲眨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此刻,他特别想给女儿一个拥抱,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没有见过爸爸,从没有得到过爸爸的一丝关怀,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拥抱……
更可悲的是,郑远不能和这个亲生女儿相认。如果承认这个女儿,他如何向组织交代,如何面对亲友同事,如何面对上大学的儿子,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
他是个大人物,可是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人生还能更残忍点吗?
“领导!”小刘见郑远半天没有说话,在一旁喊了一声。
“嗯!”郑远一惊,回过神来。这时,他脑海中一闪,突然想起什么,问:“小刘,你注意到刚才女孩手中的花了吗?”
“有什么不对吗?”
“这花哪里来的?”
小刘想了一下说:“好像就在赵英坟墓的周围。怎么了?”
“你见过野生玫瑰有蓝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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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呀,玫瑰不都是红色的吗?”
郑远第一个专业学的是地质,他知道有些特殊的植物是找矿的标志。
埋藏于地下的矿物溶解于水,于是水中就富含此类金属元素,植物吸收后,会在自身中反应出来,比如这朵蓝色的玫瑰,就是长期吸取富含铜元素的水后形成的。
郑远终于解开了二十年前的谜,这里为什么叫蓝草畔,“蓝草”早就向我们预示着什么,只是没人读懂它。
地质队再次来到这里,很快找到了一个特大型铜矿。
三合镇,彻底脱贫了,还把全县的GDP推到省里的前茅。
郑远又升职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上级奖励给了他一笔数目巨大的奖金,可是他没有收,他把这笔钱捐给了三合镇,希望他们建一个福利院,收养镇上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尤其是精神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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