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鲜明色调的,朝气蓬勃的红,心如止水的蓝,白与黑亦是极致性格的代表。但是,我却意外地,闯进了那个没有颜色的人的生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的名字都在记忆里黯淡,失了存在。
直到刚才在书架上翻到一本填色书,打开尽是耀眼的斑斓,几种原色混乱地糅在一起,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一身纯白的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透明伞檐下露出的白皙的脸与澄澈的目光,宛如天使莅临。
高中与他同班三年,未曾产生一点交集,不如说他似乎巧妙地避开与所有人的交集。这样孤立的人本应很显眼才对,他却似透明人一般安然行走在这个哄闹的班级里,不参加任何活动,没有一点存在感。毕业照上他眯着双眼,苍白的脸几近要融进我们身后白纸一般的阴空。
说到底这个各自为营的班级也给他的隐身带来了很大的便利。没有人会去关心别人,毕业后班长在个别人要求下发起聚会却无人回应,本就无人发言的班群在几天后也悄悄解散,除了毕业照这个班什么也没留下。
能够离开这样的班级,真是太好了。
毕竟我就是那个没有威望可言的班长,在老师和同窗的夹缝中唯唯诺诺了三年,没有得到任何一方的支持。只是因为入学时无人竞选,所以成绩最好的人就要被推上刑架吗?
能够离开这样的师生,真是太好了。
晚秋的雨真是没有一点温度。
我仰起脸,厚重的乌云在阴空游移,透明的雨丝静静蔓延,落在漆黑的枯枝上,又流淌下来,渗进领口,寒凉刺骨。
来森台读了三个月的大学,还是没适应这善变的天气。
我在挡不了多少雨的枯树下伫立,等待校车经过。
低头凝视浑浊的水洼,一圈又一圈地绽放涟漪。
直到一霎那阴影覆盖,透明的伞檐延伸至眼前。我慢慢抬起头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人。
——象白帆布鞋,鞋面上未落一点泥渍。
头顶的雨声陡然变脆,乒乒乓乓地在伞面上敲击。
——奶白七分裤,露出白皙的脚踝。
浅灰伞柄举到我眼前,是要我拿住吗?
——纯白衬衫,扣子全都整齐地扣好,水珠滚落衣领,泛着银光。
我想推伞回去,却受到了阻力。
雨水浸湿的额发下露出的脸,白白净净宛如新生婴孩,却是面无表情的,人偶一般空洞。
我有些恍惚了。
这个人,简直就像童话里的大天使。
“班长,没带伞吗?”
大天使开口的瞬间,我回归了现实。
“你是——徐灰?”
人如同约定好了一般不断邂逅,手指与红线相缠的人们,是否会感谢上帝的别有用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们一个大学的?”
“军训时。”
“啊!那么早啊,那为什么不和我——”话说一截我就顿住了。记忆中很难捕捉到徐灰的踪影,他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在那个集体里与我们共呼吸,却不显形状。
仰望着眼前活生生的徐灰,我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他也是寡言的性格。
一路上雨声凄厉,人声缄默。
“啊……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楼?”
一路只顾着兀自端详徐灰的侧脸,当他猛地停住时我才发现已到我们宿舍楼下。
“在这见过你几次。”
他扶了扶眼镜,不等我告别就转身要走。我怔怔地望着那把小透明伞,伞下那个半边衬衣都湿透的人,肯定要着凉了。
高中三年一直觉得他是透明的,现在望着飘摇秋雨里那单薄的白衣,是白色吗?我不能肯定。
凉夜在雨的余韵里悄然而至。
从位居山腰的宿舍向外望去,繁星点点的夜空如同开满风信子的草地,我趴在阳台栏杆上,耳畔萦绕着徐灰冰凉的余音。
“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难得在一个学校,互相能有个照应多好。”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与人有交集。”
被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景彩,帮我收一下衣服。”
“啊,还有我的!”
我默默地拿起晾衣杆。
真的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切断被人束缚的线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是软弱的我,没有办法像他那么随性。
算了,去洗澡吧。
从浴室出来时远远地看见有人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步履蹒跚,难道是腿脚不方便?
“啪嚓!”
那个人摔倒了,沐浴用品从袋子里掉出来滚落下楼梯,而他考拉一般攀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袋子被秋风卷起,在墨蓝的夜空中盈盈飞来。
我伸手抓住它,跑向那个仍攀附在栏杆上的考拉。
“你没事吧?”
“谢谢,还好。”
他扶着我小心翼翼地放开栏杆,撩开汗水浸湿的额发,露出细长的丹凤眼。昏暗的灯光下,他细密的汗珠在脸上清晰可见。
二人对视的瞬间,繁星灼烧般耀眼起来,夜风不知从哪吹来枯黄的死叶,窸窸窣窣地轻曳过身边。
命运的红线悄无声息地在二人间蔓生,穿过死叶,翻越星间。
“徐灰,你的眼镜呢?”
“掉进浴室下水道冲走了。”
“看不清楚是吗?我扶你吧。”
他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姑且算是同意了,我捡起滚落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歪着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白天的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能理解。而且让你淋雨了,我很过意不去。”
冰凉的手触上额头,我的心跳霎时停住了。
“不做班长的话可以别再勉强自己的。”
路灯骤然闪了一下,我怔住了。他的脸暗了一瞬,棕灰的瞳孔在夜色中幽幽地泛光。我低下头,扶他走下楼梯。
“是在奇怪明明像个透明人却能知道这么多?”
“对不起。”
“我不是透明人,只是没有颜色。”
他在说什么?我有些云里雾里的。
“班长,我的校内短号是38522。”
“我是38612,可以的话叫我名字就行。”
他不作声了,抬起左手伸到脸前似要扶眼镜,触到鼻尖才意识到已然不在,又慌慌张张地放下手,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小心石子。”
“等一下,有车。”
人的血液究竟可以多冰冷?如白天一般一路安静地走着,风是静默的,徐灰是冰凉的。我竭力压抑自己确认他身上别处温度的冲动,紧紧揽住他的胳膊,想为他传递一点暖意。
“彩,我住13号楼。”
“好的,这边对吗——你叫我什么?”滚烫的血液即刻涌上脸颊,我错愕地望着他淡然的侧脸,一时不知所措。
“彩,很好听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明明同学都说很土气的。
望着徐灰清瘦的背影在寝室楼拐角消失后,心里却忽然得到了答案。
是因为对于“灰”来讲,“彩”是另一个世界吗?
我伸手触摸颈部右边,果然划开一道不小的伤口。刚才从树下走过时没看到延伸出的细枝,还真痛啊,好在没让他发现。
“夜盲的话就别乱跑了啊,彩。”我望着也变得冰凉的左手,学徐灰轻声叫了自己的名字,怅然若失。
回去的路,依旧凭借记忆走过重重阻碍,好在星光很亮。
夜还很长。
二
夜深时的寝室是什么颜色?
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是墨汁一般浓密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现在,连我都能看清对铺的睡颜。桌上闹钟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针,沉睡的室友不时梦呓几句。星光大把地洒进屋内,我伸出手,捧了一抔破碎的光亮。
镀了星光的1点30分。
睡前听室友讲在森大只有我们宿舍楼下有眼镜店后,躁动便潜进心里不走了,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浮现徐灰那苍白的脸。
我拿出手机打开毕业前和朋友陈星在班里照的相片,我们两个拘谨地笑着,背后的男同学夸张地摆出鬼脸。
原来这个班级还有令人怀念的时候。
仔细看每张照片几乎都有徐灰的身影,一大半还是望向镜头,不知在看什么,还有几张绽放淡然的笑颜。果然不是透明人啊,他一直好好地活在这个班里,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我只是没有颜色。”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没课,本打算去图书馆的,结果睁眼就9点了,刺眼的阳光涌进视野,寝室几个人还都在呼呼大睡。
算了,先到楼下买点吃的吧。
“哎,我快递到了,是楼下韵达的。”
“我帮你拿好了,我……正好要下去。”
“谢谢小彩,哎你不是刚上来?”
“有订外卖的吗?我下去拿。”
“唉,没有肥皂了,我得下去买。”
“景彩,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整个人果冻似的瘫软在楼下的长椅上,手里拎着本不必买的肥皂,柜里还有一块的。今天跑下楼几趟了,自己都不清楚。隐隐的不安郁结在心,我呆滞地望着眼前混沌一团的墨黑,什么也看不清。
“彩。”
清脆有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宛如一道咒语,我应声机械地回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徐灰仍戴了与之前相似的黑色细框眼镜,穿了纯白卫衣与黑色运动裤,怀里还抱着一只篮球,活力十足,与昨天判若两人。
“刚配了眼镜,我等会要去篮球场,一起走走吗?”
不安转瞬就消逝了。
“这么黑,不会看不清吗?”
“不会。”他用力地往地上拍了两下球,“我会送你回来。”
“好吧。”
校内的路灯忽暗忽明,在这样幽暗的夜里散步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四周是无底洞般深邃的黑,头顶枝叶窸窣,我正惴惴不安,眼前的人忽然顿住,向我伸出手。
“看不清楚就牵我的手吧。”
“谢、谢谢,我有点夜盲。”我惶惶握住那只手,意料之外手心洋溢着炽热的暖意。
“小心树枝别再划伤了。”
“你知道了?”
“视力不佳的人听觉会很灵敏,我听到了树枝划开你皮肤的声响,只是当时也没办法处理,你好像也不愿让我知道就没作声,给你创口贴。”他从兜里摸索出一个小纸盒强硬地塞进我手里,又小声地补充一句,“夜盲不要晚上出来乱跑。”
“没事的,只是一时没注意啦。回去的时候室友吓了一跳,翻箱倒柜找药水,听说是夜盲今天逼我吃了不少胡萝卜丝呢。”
他怔了怔,别过脸去,“班长,我们是朋友吗?”
又叫我班长了。
“当然,啊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就是。”朋友一直很少的我,真的害怕自己自作多情。
“那真是太好了。”
一轮弯月从云后悠悠踱出,镀了一层清辉在徐灰的脸庞,让我看清了,他第一次露出的、无比珍贵的笑靥。
三
纤细白净的手指,稍有些粗糙,上面空无一物。
我望着自己的手,又陷入了迷惘。
上面真的没有缠着红线吗?一圈又一圈,紧紧地勒出红印,然后向眼前不远处蔓延的红线?
身边只有笔尖在书页曳行的声响,我凝视着伫立于书架前专注看书的徐灰,思绪千丝万缕乱成一团。
距我和他大学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除了加他QQ再没有主动联系过,然而却已相遇了五次。如果说是偶然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他放下书,略有些吃惊地望着我,尔后耸耸肩朝我走了过来。
“彩,你在跟踪我吗?”
“当、当然没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在图书馆相遇了四次,他总是在书架前的阴影里站着读书,十分专注,有几次并未发现我从他身边经过。
“等会一起吃饭吗?”
“好。”我低下头轻声回答。
一起吃饭是每次相遇后的必然结果,我都习惯了。
走出图书馆前,徐灰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了墨镜,尽管已是薄暮时分。
尽管好奇,但我并未作声,毕竟徐灰的怪异举动远不止于此。
吃完晚餐时常常已经天黑,小路没有路灯,茂盛的枝叶又挡住了月光,他却从容地拉着我走过,未曾踩到过泥坑与垃圾。他总是从树下在我看来一团漆黑的灌木丛中拣出一片枯叶给我,问我是否喜欢它的纹路。
纹路?我望着手心里边缘已卷曲的残叶,什么都看不清楚。
到了白天,晴天他必然会戴墨镜,阴天也常常眯着眼睛,不住地扶镜框,仿佛眼前净是轮廓依稀的浓雾。
他的昼夜仿佛与常人相异,但怎么问他也不回答。有时我甚至会问他:“你是吸血鬼吗?”
他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时间就在未知的困顿里流淌而去了,我和神秘的他维持着有些过于亲密的朋友关系,他越来越了解我,我却不曾触及他秘密的外壳。
终于12月披着银雪悄然而至。
森台很少下雪,2013年年末的这场大雪一时占据了许多报纸的头版,大家也纷纷在空间秀出自己拍的雪景。整个校园银装素裹,哪里都是纯白色的,宛如童话国度。
而徐灰本与我约好了这两天去附近城市的郊区走走,火车票都订好了,现在却怎么也不肯出门,甚至都不愿踏出寝室一步,连课都翘了。
我终于忍不住去他宿舍楼下给他打电话叫他下来。
“对不起,外面都是雪我没有办法……”他扶扶墨镜低下头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戴墨镜,为什么不能看雪,为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我还是忍不住了。
他错愕地望着我,呆立了足有半分钟,最后深吸一口气摘下了墨镜。
“既然你非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彩,你的世界是彩色的吗?”
“这是什么问题,难道徐灰的世界就是灰色的吗?”我有些糊涂了。
“我的世界不是灰色,”他顿了顿,投来沉静如湖水的深邃目光,“我的世界没有颜色。”
“我是全色盲,世间万物对我来说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但那就意味着‘灰’吗,我不认可,那只是黑白间没有意义的过渡,证明我和盲人有区别罢了。”
一阵冷冽的风穿过枯枝,掉落一抔薄雪从眼前闪过,他整个人僵住了,猛地别过头去。
“我对光线极度敏感,阳光下总要戴上墨镜,我都不敢想象我在全是会强烈反射光线的白雪中行走,你能体会吗?”
“彩,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不是一直想要了解我吗?看到这样的我,你退缩了吗?”
我再也听不进徐灰的话了,和他相处过的光景急流般涌进脑海,我到底无意中伤害了他多少次?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应,一只大手却覆上额头,我猛地抬头望向徐灰,视线相触,尽是冰凉。
徐灰收回了手,转身走回宿舍楼,薄雪纷飞中,单薄的背影宛如幽灵般影影绰绰。
又下雪了。
四
一片灰色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无法坦然走在阳光下,永远只能在暗夜中踽踽前行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尔后漫长的寒假我窝在家里,在网上搜索,但全盲症相关的文献资料屈指可数,读过一遍我心里仍是没底。“全色盲属于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与夜盲(视杆细胞功能障碍)恰好相反,患者尤喜暗、畏光,表现为昼盲。”这短短一句定义就能囊括他的一生的苦楚吗?
焰火在窗外嘶鸣一声炸裂于空中,我趴在阳台,眼中倒映着斑斓炫目的夜空,听着父母在身旁唠家常,脑海却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不知他戴上墨镜还能否承受这盛大的光景。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喜欢徐灰。
正月初六,我和陈星一同出门逛街,本想打听她对徐灰有多少了解,却意外得知了一个整个班级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的秘密。
待到卷挟来迎春花香的三月走进校园时,图书馆再难见他的身影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唯恐这个人就此从我的生活里再次淡去身影,便莽撞地跑去外国语学院门口等他。下课时间一到,楼梯口簇拥出一群光鲜亮丽的女生,待喧嚣远去良久,他才慢腾腾地走下楼,穿了一身灰,手里拎着课本和墨镜,眼镜都要垂到鼻尖了。
我屏住呼吸,在他走出门口时猛地拉住他,他僵硬地转过头来,眼睛随即瞪的牛大。
“徐灰,你喜欢我吗?”
——景彩,你知道高中时徐灰暗恋你吗,不过全班也就你不知道罢了。
——你不知道吗,徐灰老暗地里帮你,不然你以为班里那几个体育生哪有那么容易搞定,班里的德育作业为什么总是收的很齐。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白,好像有所顾忌似的,但大学又追着你去一个大学,你们上大学后真的没交集吗?”
我忽然明白我和陈星的合照里徐灰为什么总是看向镜头这边了。
“我可以拒绝回答吗?”徐灰已然恢复镇静,脸上不生一丝波澜。
“不可以!”话一出口带着哭腔我吓了一跳,却也顾不得了,“必须回答我,因为……因为我现在喜欢你……”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脸颊滚烫,我低下头不敢看眼前的人。
徐灰用手捂住了嘴,“你认真的吗?你明知我……”
这个人果然因为这种事畏葸不前……
“我当然是认真的,不管你有没有颜色,不管……不管你能不能看见颜色!”我抬起头,赌气地望着他惊慌失措的脸,“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一个人在我背后缄声不语地帮助了我三年,更何况那是我现在喜欢的人,我还有什么办法抑制我的爱意不去表达呢?
他沉思良久,却给了我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应:“要不要来我家?”
“你说什么?”
徐灰后来说我若去了他家还能坚持喜欢他,他就会给我他的答案。
只是,没有颜色的人,家会是什么颜色呢?我在心里惴惴不安,徐灰似乎看透了我的担心,提前和我打了预防针。
“我父母已经离婚了,我和父亲住,家里的装修没有什么特别的,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徐灰吗?因为我爸叫徐黑,我妈叫柏叶,谐音白,所以他们就对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谁知一语成谶。说到底他们离婚也是因为我吧,家里有这样一个人谁都会窒息的。“
收到这条短信后我呆坐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应徐灰这个故作轻松的玩笑。一个习惯于不被关爱的人,我该怎样努力打开他的心扉?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徐灰邀我去他家,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他看上去竟有些好笑。
他打开门后先引我左拐进了他的房间:一席厚重的窗帘挡住了所有的光线,揿开灯,壁纸是黑白条纹的,书架是白的,电脑是黑的,书桌是白的,床单是浅灰色,这个房间意料之中没有任何色调可言。
“我的房间有点压抑吧,到客厅来吧。”一直站在身后的徐灰终于开了口,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他离开房间。
徐灰去倒水了,我就站在客厅出神地望着半透明的窗帘,阳光拂过窗帘,在透明的波纹里溢满灿烂的金色。景色很美,但我心中想的却是徐灰的父亲,明知自己的儿子怕光,却保留这种窗帘,且客厅里还有反光的玻璃柜、不锈钢茶几……徐灰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下来的?
“过来。”徐灰忽然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揽到沙发上,他的怀里。我的脸立刻烧起来,不敢直视他。
太近了,我几乎要闭上眼睛,清晰感受到他的鼻息泛在脸前,他温暖的手轻抚上我的刘海,淡淡的洗衣粉香味,仿佛一切的柔软都要浸入我的心底。
指腹扫过我的眼皮,我小心地睁开眼,看到他双眸里的笑意,不安霎时散尽了。
“彩在大学第一次遇见我时也是这副严峻的表情呢。”
“哪有,”莫非我的表情很狰狞?我赶紧移开视线,“那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了一身白,一瞬间我还以为看见天使了呢,所以有点紧张。”
“天使是给人带来幸福的,而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没办法得到。”徐灰叹了口气,我小心翼翼地作势用双手包住,又推回他的嘴里。
“叹气的话快乐会从身边溜走的哦。”
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徐灰,幸福是别人来给予的,就像你给了我幸福感,我也会努力让你觉得幸福的。”
“我真的给你幸福了吗?”他似在喃喃自语,反复揉搓着我的刘海,我像家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最后他轻托着我的脸颊,印下一个飘渺的吻,也许这就是他的回答。
太宰治曾在《人间失格》和《斜阳》里写下相似的一段话:“幸福感,就是沉入悲伤之河的河底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种感觉吧。经历过悲伤的极限后那不可思议的微明的感觉,如果是幸福的话,那我现在就是幸福的。”
那个时候的我,根本就不理解幸福的含义,更读不懂徐灰眼里的缄默。
不历经深不见底的暗夜就走不到黎明,但大多数人都深陷在绝望里一步也迈不出。徐灰,在朝黎明前行了吗?能得到幸福的人本就寥寥可数,一开始就背负沉重命运的他,真的可以吗?
交往后的日常平淡而温馨,似乎不比做朋友时更亲近,但我已知足。在阳光下我尽力不着痕迹地保护着他,而他体贴入微的每个细节亦令我感动不已。也有过不值一提的不合,他阻止我在白天时刻盯着太阳与他,而我亦反抗他夜间散步时一刻不撒我的手。
我本以为红线将二人的手紧绑在一起,独自一人沉浸在种种微不足道的细节串联起的幸福,却不知悉亦不曾过问徐灰的真实想法,更不曾察觉,横亘在我们面前巨大的危机,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那是8月初的一个闷热的阴天,厚重的乌云层叠涂抹于穹空,空气湿黏而沉重,让人喘不动气。徐灰却兴致高涨,一连半月的烈日曝晒把他困在家里可闷坏了,他邀我去公园走走,我毫不迟疑就同意了。
我们乘3路公交去,快到站时他却忽然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怎么了?”
“忘记带墨镜了,不过今天是阴天,应该没问题。”他摸了摸我的头,轻推着我下车,我担心地望着他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
“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哦。”
下车后往北走了300米,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我心里倏地掠过一丝不安,眼前的路口是监控盲区,事故多发,会不会有危险?
绿灯了,我有些在意徐灰,却忽然想起他之前的抱怨,便不去看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快点走到对面,我就可以注视着他了。
——就要走到对面了。
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裸露的后颈猛地一阵温热。
我抬头一看,太阳已经闪出云后,刺眼的阳光四溢,似要融化这个世界般炽热。
——糟了!
我猛回头去看徐灰,他正站在马路中央,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踉踉跄跄。
“光线强烈时,可导致暂时性失明。”书中的字飞跃进脑海,我不受控制地向他跑去。
尖利的鸣笛声响起,一声!又一声!
现在可是绿灯啊!为什么不遵守交通规则!
“徐灰!”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白色的捷达,一个戴墨镜叼烟的中年男子正在猛打方向盘,他扭曲的五官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不会一切都结束了吧?
五
眼皮像被黏住了,睁开眼睛有些费事。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浅灰的圆点点缀其中;墙也是米白色的,墙根有不少黑色的污渍;眼前的小桌是什么颜色的?桌上的黑白条纹花瓶里放着什么颜色的花?
我有些恍惚了,又阖上双目。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眯缝着眼去看,是妈妈,满脸愁容。
“妈妈,你来了。”我想要尽力显得活泼一点,但却没有办法。
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扑上来抱住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你万一就这么永远睡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轻抚她的发丝,望着深棕色的桌子和红粉相间的康乃馨,突然明白了一切。
被撞的人不是徐灰,真是太好了,不然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妈妈擦擦眼泪,“彩啊,你爸马上就过来,他去买水果了,你要是累就再睡会,医生还有些要嘱咐我的,我一会回来。”
我点点头,顺从地躺下。
“对了,当时和你一起叫徐灰的,说是你同学,也在这不合眼地看了你两整天呢,帮了我和你爸不少忙。不过他说今天要出国了,就不过来了,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啊。那我走了,好好休息。”门轻轻地关上了,病房内一片死寂。
我盯着黑白条纹的花瓶,什么也读不懂。
徐灰走了。
我一遍又一遍咀嚼这个现实,意料之外心里不生一丝波澜。
今天就出国,总不会是两天内突然决定并办好的,只能说明他之前就在准备这件事,却不曾告知我。
视线漫无目的地游曳,最后停留在那只花瓶上,渐褪去色彩的花中好像插了一张白色纸片。
我伸出了手。
……
时间仿佛在我身上定居不走了,等到医生允许出院已经是近一个月后了。走出了那个被不纯的黑白称霸的病房后,我才恍然发觉,病房外的世界也一样没有颜色,令人怅惘。
徐灰送来彩色的花,却偷走了我的颜色。
说来惭愧,我在大三时加入了人生第一个社团——黑白摄影小组,成员只有10个人,还有4个是拉来凑数的,去年险些就被废社了。剩下6人中也并未有罹患眼疾的,只是单纯喜欢色彩褪尽后景色单纯到极致的美感。
之前的我是完全无法领悟这种美丽的,直到在大家指导下我拍出第一张像模像样的照片时才多少体会到。有人说过,这世间的万千景色,彩色只是细节,仅有一双眼睛的我们有太多留恋与难以取舍,很容易淹没在五彩斑斓中,而黑白才是一切的精髓。色彩,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重要。
“彩,你大概忘记了高一军训时被‘晒晕’而被你拖到医务室的男生了,倒不是说这件事就足以让一个人喜欢你,但却能引起之后他对你多少的关注,看着你这么笨拙的女孩艰难地在老师和同学的夹缝中生存,真心对每一个人好却总被拒之门外,真的很让人心疼。
“本已经决定交朋友就足够,不知不觉中就变得贪心了,对不起。也许我真的没有办法保护你,让你受伤了,对不起。
“和你在一起的两年,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恋人,我都很幸福,谢谢。”
那张纸片我夹在钱包里,每每看到那笔灵动隽秀的字迹,那个人的声息就仿佛浮现眼前。
向他的室友打听到了他去往的地方,是新加坡的一个小城,比我想象得要近,却也遥不可及。
总觉得他去了宇宙另一端,书信还是邮件都无法企及,而我却依旧孜孜不倦地给那个邮箱写信。
没有他在的时间,是一种重担,独我一人难以承负。
“景彩,你快点!地方都要被抢了!”
“那就等他们拍完再说呗,等等我!”
毕业前几天随处可见穿着学士服三三两两聚在雕塑前拍照的学生,挥霍完了四年的悠闲,谁都想最后为这个校园留下点纪念。
“我要拍了,一,二……”
“等等,用自拍杆拍不到‘一心向学’这四个字啦!我去那边找个人来帮忙拍!”
对铺段意跑到湖边拽过一个也穿着学士服的男生,他的帽檐拉的很低,看不到脸。
“我的室友在叫我了,可以换个人吗?”走近才发现那个男生是被强拖过来的。
“帅哥!求求你了为我们拍一张!”段意没有一点求人的样子,风风火火地就拉着他过来了。
我们忍不住笑起来,她总是听不进人说话。
“那就拍一张,你们请快站好。”那个人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来的瞬间我发现他戴着墨镜。
我竭力压抑自己的悸动,努力摆出笑容。毕竟这已是六月,阳光正刺眼,戴墨镜的人还是不少的。
就像不远处榕树下那个穿着白T恤黑长裤朝这边傻笑的男人,不也戴着墨镜吗?
照片拍完,我朝他走过去,迎着阳光万丈,迎着他温柔如水的笑靥。
“这是什么?”一双大手搭在我的肩膀,穿了一套黑白条纹睡衣的人轻轻地从身后将我揽入怀中。
“小时候的填色书。”
“很不错呢。”温暖的鼻息在耳边轻吐,有些痒。
“哪有,涂的乱七八糟的。”
“我说纸的纹路,你从这个方向看,用手挡住光。”
“真的哎,好漂亮啊徐伴。”我转身环住他的腰,细密的吻落到我的额头、两颊,最后他轻轻咬住了我的耳朵。
“总算习惯这个名字了吗?”我点点头,深埋进他的臂弯。一只大手轻揉我的发丝,暖意从他的指尖流淌进我的血液。
是的,徐灰已然不在了。
“怎么办啊,我都买了去新加坡的机票了。”
“我在邮件里看到了,给我退了。”
“也就是说我的邮件和书信你都收到了,只是不回我吗?”
“彩,你最后一封信中说你要把一半色彩分给我,把半颗心都给我,是真的吗?”
难不成是因为这封信才回来?我羞赧地点点头,头一低过大的帽子一下子垂了下来。
“在那读书的两年,我一直在想我我能不能为你做到什么,会不会是你的拖累,你最后却给了我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我是个厚颜无耻的贪人,我想要你的整颗心,用我这颗没有颜色的心交换,不知道可不可以?“徐灰轻轻地扶起我的帽檐,我看到他眼眸里流转着狡黠的笑意。
二人对视的瞬间,不知从哪吹来绒绒的柳絮,窸窸窣窣地轻拂过身边。
命运的红线悄无声息地在二人间联结,穿过时间,翻越命运。
这一次,不能任这线再断了。
尾声
毕业后我们留在这个小城租了间狭小却温馨的房子,贴上五彩斑斓的壁纸,换上隔光的厚重窗帘,灯泡换成低瓦数的暖光灯,墙上贴着我拙劣的摄影作,我本想阻止,那个人却说他很喜欢。
他改了名字,叫徐伴,他说享我半彩亦要一生伴彩。蹩脚而俗套的文字游戏,我却也很喜欢。
我们常常挤在一张懒人沙发上幻想,这个没有纷繁色彩的简单故事终于迎来了幸福结局。
没有颜色的他,与渐失颜色的我,共享这个色彩单调却满溢幸福的恋爱。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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