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递过手机给我看,我接过来,是微信的界面,上面写着她发送的一段话:我找到工作了,在XX传媒公司做电影宣传,这个周末就回去。对方还没有回复,我看到对方的名称是“妈妈”。
“你什么时候通过的面试?今天吗?”我的语气有些兴奋,“这样好的事,你应该打电话回家啊!”
她沉默着,脸颊微红,伸手让我把手机还给她。
“那我们该去庆祝啊!去吃火锅怎么样?还是去吃烧烤,顺便来两杯?”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也不顾她是否有回应。我想,我是真心地为她高兴。这半年来,她时常闷闷不乐,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整天窝在房间里,甚至从不到客厅坐坐。我很少见她吃东西,只有偶尔加班回家的时候,闻到一股泡面的味道。
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的生活状况,我想,她既然把自己裹得那么紧,想必是不愿向别人展示吧。只在偶尔周末闲暇煮饭之后,叫上她一起吃。怕她不好意思,我总会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希望她陪我。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大概是我忍心拒绝我的请求,尽管她的眼里总是有些犹豫。
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不出一点声响。听我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会很礼貌地笑着。我小心地挑选话题,怕触及她不愿讲的事。很少很少的时候,她会说一些自己的状况,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很喜欢她,她是一位非常安静的室友,从不出声,不会影响别人,默默地在自己的空间里生活。
所以今天我回家一进门,发现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还递给我她的手机的时候,我既诧异又兴奋,我想,也许她也慢慢开始接受了我这个室友。
“还是别处去了吧,外面太冷了。”她接过手机幽幽地说。
“是有些冷,今天风很大。”我点头同意,“那我们叫外卖好了!我请你,庆祝你找到工作了嘛!”据我猜想,她并没有什么收入,房租好像也是家里在负担着,怕给她造成压力,所以喊着请客。
她的嘴微张,好像要说点什么,终又咽了回去。我把得到的沉默当做默许,赶紧丢下包包,翻开手机挑选着外卖。
“我们吃什么?炸鸡还是小龙虾?”我一边滑手机一边问她。
“炸鸡吧,我吃海鲜过敏。”我并未期待她的回应,因此抬头有些惊喜的看着她。她向着我微笑,样子却并不快乐,也不是悲伤。似乎只是嘴角肌肉受大脑指使做出的机械运动,而并无其他意义。
我忽然为她这一笑愣住了。看着坐在我旁边沙发上的她,感觉到是那么遥远。这个年轻的姑娘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让她如此令人怜惜。我觉得她是这样的不同,安静的、沉默的,却不是乏味的、无趣的。这个世界与她如此格格不入。
“好啊,就炸鸡,我这就下单。”我应下她的话,把乱飞的想法收回到手机上。我听见我俩的沉默,在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看来那样突兀,我们彼此却并未觉得不自在。有一个可以一起沉默的人,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忙了一天的工作,说了一天的话,回到家的时候能得到彻底的放松,在安静中得到陪伴。我很感激她的陪伴。
工作、工作...我摇摇头,想把这两个字甩到脑袋外面。那些个房产数据和报表在眼前爬来爬去,搔首弄姿,搞得我头晕目眩。我感到胸腔里有一股无名的固液混合物在骚动,挠得我痒痒得很。念了四年的编导,怎么说也是擦边的艺术生,当年校招的时候头脑一热竟投身了房地产行业,我以为日子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遇见个专喜欢我这种不时出个错的小职员的总裁,霸道地把我娶回去,然后我的生活里就剩下富家墙院中的婆媳斗争。哪知道这办公室里研究房地产的净是些边缘化大叔,少数几个看得顺眼的也早已娶妻成家,我自识万万没有做小三的潜力,只有一咬牙一跺脚把全部寄托放在自己的业务能力上。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辞职,做点儿想做的事。可是每到月黑风高之时,我却总觉得心里虚的慌,特没底。我是个没有追求没有目标又三分钟热度的人,上午一套、下午一套,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想做的事是什么。兴许我辞了工作,那所谓想做的事也随风而去。然后要我再从头开始,我并不确定自己的北漂热情能持续多久。
我们就这么坐着,用最舒服的姿势赖在沙发上,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灯下照着我们表情各异的脸,想着各自的烦心事。
直到炸鸡外卖送到,门铃尖锐地划开了宁静,我们又不得不与这个世界有所关联。
我把炸鸡放到茶几上,隔着盒子仍能感受到热气。“要趁热吃啊!”我唤着她,索性一下坐到地上,美食似乎总是对我有着至高无上的吸引力。
她应声也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到地上,拿了一个金黄色的鸡腿,咬了一大口。被炸得酥脆而活泼的外壳,随着卡滋一声不听话地掉在身上、地上,她皱着眉头想要收拾干净。因为不喜欢这样,所以吃得很小心,不经意蹦出来的几粒金黄色的细屑,也被她用手指轻拈着放回盒子里。
我望着她的样子,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她先是疑惑地看着我,两秒钟后,也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个笑不再是机械的肌肉运动,而是有感情的因为开心而笑。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她的话在笑声尚未结束的时候幽幽地传来,我瞪大眼睛望向她,尽力收敛住好奇。她脸上仍留着一团红晕,不知是由于发笑导致的血液流动加快,还是别的什么。
“那家公司并没有给我回复,我一直等,等了好久,也没能收到回复,哪怕是未能被录用的回复。”她举着炸鸡,第一次主动地讲起了她自己的事。我被这话噎地说不出声,我知道我该安慰她,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还带着校园里书本的味道。
“没关系,你不用拗词安慰我的,等待往往都是无疾而终。”她兴许是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语气里尽是明朗,我舒了口气,好似被安慰到了。
“对你说谎都这么难,看来回家前我还得好好练习啊。”她这句话到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想打扰她的思绪,于是继续沉默。
“所以又白白蹭了你一顿宵夜,要不我们还是AA吧。”她说完打算起身回房拿钱包。
“不用不用,”我赶忙拉住她,“下次再说吧,反正我也想吃炸鸡了。”
她点点头坐了回来,拿起那块鸡腿继续吃。
“因为说了谎底气不足,所以才没敢打电话。”她说着,“被揭穿就不好了,这可是我的年货啊。”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靠着编织的谎言获得片刻的快乐。我想开口问她,可终是没忍心。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而选择却始终是在对比之下完成的。聪明如她,不会不知道一个谎言连带了多少重量。她既已做出决定,我不想再多嘴徒增她的负担。
年年回家,每逢父母亲友的询问,都疲于应付,于是总借口工作太忙无暇恋爱。我们的倦怠和谎话,大致都是一样的吧。
因为希望父亲母亲在这个春节面对亲友的询问时,不至于太尴尬,所以宁愿承担起全部重量说一个谎,这样一来父亲母亲开心,亲友们愉快,连她自己也好像有了个保护伞,可以躲在里面不被攻击。相比于这个谎言带来的好处,它的一切重量都是可以被心甘情愿接受的。
我庆幸我理解了她,我庆幸我站在了她的一边,而不是在对面厉声指责的众人之一。对于我们不愿提及的事索性置之不理,这片刻的欢乐和轻松让我沉迷。
她忽然停下了吃鸡腿的动作,认真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我怎么好像恍惚中听见了她的哽咽,然后两行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她胡乱地用手臂擦了一下脸,低头继续咬着炸鸡,却因为哽在喉咙的哭声而难以下咽。
我感到一阵心酸。
坐在我身旁的这个姑娘,正是我怀念中最好的年纪。此刻她却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不多贪恋一丝的空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给她一个拥抱。
良久,她又抬起手臂,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努力明朗地对我说:“这家炸鸡真好吃。”
有些人,我永远无从知晓她全部的故事,无从体会她的欢乐悲愁。我能做的只有她不讲,我便不问。我们安静地坐着,好似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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