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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陵记 | 寻城记系列作品

毗陵记 | 寻城记系列作品

作者: 诗词铺子杨掌柜 | 来源:发表于2016-11-16 12:56 被阅读20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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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常州火车站出来,一直到来在天宁寺塔的脚下,天一直是沉沉的,潮湿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是江南这一带城市里典型的将雨未雨的阴霾天气。

    然而,当我费尽周折地登上天宁寺塔的顶层的时候,神奇地,竟开始刮起一阵凉风,袭袭而来,惹得塔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阳光也从刚才还是厚闷的云层里投射出来,光芒之下,整个常州城便呈现在了我的面前。站在一百五十多米高的佛塔之上鸟瞰这座千年古城,云里雾间,仿佛有了一种羽化飞仙的恍惚。

    常州古称毗陵,所以这篇游记最初的名字我很想起成《毗陵怀古》,但如若真的叫成这个名字,未免又有点文不应题了,至少是怀古怀错了地方,因为我脚下的这座天宁宝塔便是二零零五年才刚刚落成的,实在算不得古。

    并非像很多资料中谬误的那般,称天宁寺自古就是有寺无塔。天宁寺最初其实是有塔的,只是后来毁于一场火灾,再也没有重建。直到二零零一年,在现任方丈松纯和尚的努力下,常州市政府出资修起了这座天宁宝塔。或许是建得太高大了(全国最高的佛塔),或许是建得太富丽堂皇了(内部装潢得像一座博物馆),又或许是太现代了(装上了电梯),总之,让一些建筑学家和文物爱好者很是不爽,大加鞭挞。

    其实此类诟病大可不必,莫非要修起一座破破烂烂的塔才算称心如意?况且,一座寺庙就如同一个人一般,要看他的内在精神,而不是一副皮囊。天宁寺能够自唐而今一千三百年名声海内外,堪称“东南第一丛林”,也绝非只是靠他的建筑和规模,而是在于他高僧辈出的名望和禅锋四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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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这天宁寺高僧的厉害乾隆皇帝是确确实实领教过了的。

    这位自命风流的满人皇帝七下江南,有三次专门跑到天宁寺来降香礼佛。有一次礼佛完毕,他对陪同的方丈说:“看到天宁寺的盛状我很高兴啊,我得赐你们点什么呀,也没什么准备,就赐你们些吃的吧。”说着命人提上一个篮子来。老方丈一见是御赐,哪有不收之理,但是一翻开篮子愣住了,原来这“没什么准备”的赏赐竟然是一篮子煮熟了的鸡蛋。

    众所周知,中国的佛教徒们只能吃素而戒荤,这鸡蛋也在不能吃的范围之内。乾隆皇帝研习佛法,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偏偏给天宁寺出了这么一道难题,谁叫你是“三吴上游之胜”,谁叫你是“东南第一丛林”呢!乾隆皇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胸前轻摇着纸扇,抬头佯装环顾四方,分明是一脸的坏笑。

    方丈大师揭开篮布的手停在了空中几秒钟,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在方丈的脑海里闪烁。接受?就是破戒。不接受,就是抗旨。破戒了,那天宁寺千年的声誉就此名声扫地。而抗旨,天宁寺眼前便有一场寺毁僧亡的血光之灾。

    几秒钟后,老方丈放下了篮布,双手合十对乾隆言道:“皇上御驾亲临本寺,老衲也十分的高兴啊,就让老衲先做一首诗吧,然后再接受皇上的御赐。”

    哦?还有诗啊?乾隆收起了折扇,倒想看看这老和尚有什么花招,用扇子一点:“那你做吧,不过要快点哦!”

    老方丈很从容地拿出一只煮鸡蛋,轻轻在篮子边上磕碎了蛋壳,一边剥着,一边朗声念道:“皇上赐我一个桃,既无核来也无毛。老僧带你西天去,免在阳间受一刀!”念完之后,蛋壳也正好剥光,三口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了下去。

    乾隆皇帝听得看得目瞪口呆,片刻之间,自己精心设置的难题被这老和尚的一首打油诗就禅机翻转,迎刃而解了。他把鸡蛋说成无毛也无核的桃子,这一下就没有了破戒之嫌,接着又说如果蛋生了鸡,难免也要被吃被杀,那么痛苦,到不如我先把你带到西天极乐世界吧,免得受苦了。这样一来,反而是在做善事了……乾隆哈哈大笑,天宁寺的高僧果然是厉害,服了,我服了!说着命人铺陈笔墨纸砚,信笔写下了“龙城象教”四个大字,今天就悬挂在天宁宝塔的大门上。

    据说,由于这件事,乾隆皇帝特批天宁寺的僧人们从此可以吃鸡蛋而不算犯戒,如果在今天,你在天宁寺的素斋馆里看到天宁寺的和尚们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蛋,大可不必为此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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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宁寺的隔壁就是红梅公园,红梅公园内有一座嘉贤坊,嘉贤坊里归隐着一位大人物,我们若是想拜访一下这位大人物,就要一下子把时光拉回到两千六百多年以前。

    春秋时期是个标准的乱世,割据在各地的诸侯国曾达到过一百四十余个之多。这里的乱,除了各国之间为了地盘和利益的战争之外,还有自己国家之内,君臣父子为了王位打打杀杀的纠缠。人常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季札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王侯之家。他是吴王的四儿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吴王一度甚至想废掉王位传给嫡长子的规矩而直接传给季札,而他的三个哥哥也表示同意,但是季札坚辞不受,表示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一个人跑到了现在的常州隐居起来,躬耕于野。

    后来他的三个哥哥先后做了吴王,又几次三番要把王位传给更有治国能力的季札,但都被他很干脆地拒绝了。季札就是不愿和哥哥争这个王位,死活都不再进国都一步。哥哥们无奈,只好就把延陵(当时的常州一带)封给了季札,季札于是在此安安稳稳地带领着当地人开荒生产、读书识字。后来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故去了,他的侄子们为了王位兵刃相见,血流成河,季札这才回到国都平复局面,待国局稳定下来了之后,他依然回到了常州继续过他平淡的日子。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季札不争、仁厚的君子风范折服了天下万民,不仅是当时,哪怕是二千六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在流传不息,被后世的常州人尊为自己的精神始祖,他也成了常州第一张光闪闪的名片。若是把常州比作一篇文章的话,季札无疑为这篇锦绣华章开了一个精彩的头,他的影响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也无怪乎后世一位又一位的文人雅士、谦谦君子接踵而来地从常州这座舞台上款款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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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延陵世泽,让国家风”的嘉贤坊出来,一抬头,便看到了文笔塔。

    这座塔始建于南朝,据常州的老人儿们讲,常州之所以文气兴盛才子辈出,全靠着这座文笔塔镇着这一方文脉。我不知道这算风水还是迷信,但事实确实如此。自科举以来,常州获得进士功名的一共有1947人,其中状元16人、榜眼11人、探花16人。抛开八股功名不看,我们再来看下面这一组名单——《昭明文选》的编者萧统是常州人、《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是常州人、《永乐大典》的总编纂陈济是常州人、《四库全书》的编纂庄存与是常州人、清朝的大训诂学家段玉裁和常州词派的掌门人张惠言都是常州人,再往近处看,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瞿秋白、书画泰斗刘海粟、大数学家华罗庚、乱针绣的创始人杨守玉均是土生土长的常州人……

    呵,念到这的时候真不由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龚自珍当年要感慨道“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若是没有常州,今日中国将会少了多少国学典籍和诗情画意呀!

    花五元钱可以登塔,我小心翼翼扶着旋梯拾阶而上,也想沾沾这文笔塔的文气。据说若是有人登塔时塔的上空出现了祥云,则预示着此人将来必是可以高中三甲的才子。谁知我刚登得塔来,就风云大变,刚才短暂的阳光又被阴霾所遮,忽而狂风大作,雨点急骤,打在树叶上面劈啪作响。我蜷缩在塔内,风雨之中,忽得又想起了一张面孔,那么的清晰,与常州、与常州的文脉有着不解之缘。于是决定立即下塔去拜访他——吟着他曾经吟过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笑且徐行”冒着风雨去拜访他。

    是的,苏东坡,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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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笔塔出来,向左行上两三里,就到了运河边,那里有一座东坡公园。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风停雨住,大门正向我敞开。

    中国的文人,身子骨儿一般说来都不太强壮,一边吐血一边赏梅是常有的事,然而他们的精神生命力却往往超常的强健与顽强,这也让他们经常能成就与自己身体不成比例的事迹。就如我们将要拜访的这位苏大学士,如果你展开一张北宋时期的地图,就会惊讶的发现,当时能够到达的疆域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笔墨:年少时从家乡四川眉山出发到首都开封求仕,接着开始平生的第一个工作到陕西凤翔做判官,接下来又去了浙江杭州、山东密州、江苏徐州,后来在湖州任上发生了我们众所周知的乌台诗案,被贬到了湖北黄州。在黄州四年苦中作乐的日子之后,苏轼向朝廷申请到常州定居,那一年他50岁,正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就此打算在常州终老残生,颐养天年了。朝廷暂时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没过多久就反悔了,政坛正是拨乱反正,需要用人的时候,于是苏轼的身影又开始行走在开封到山东登州、浙江杭州、安徽颍州、江苏扬州和河北定州之间,马不停蹄地奔波中不知道有没有或远或近或多或少地眷顾几眼他的常州。

    终老常州的愿望似乎离他愈行愈远了,在公元1094年,苏轼将近60岁的时候,他的“故交”章惇登台拜相,第一件事就是以一个莫须有的“讽刺前朝”的罪名把苏轼一贬再贬。从广东的英州到惠州,最后干脆漂洋过海贬到了海南儋州。这一下真的到了天涯海角了,当权的那些宵小们在昏暗的油灯下指着面前华夏地图上南得不能再南的那一隅,抬起头彼此间露出阴险的笑容。

    然而,苏轼顽强的精神力却支持着他过得从容不迫,写诗、著书、酿酒、制墨,就在他做好了准备老死海南的时候,公元一一零零年,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苏轼回归内陆的大门轰地又重新打开了。

    去哪里?自然是常州!

    当载着苏轼的船行到这段运河的水面时,全常州城的百姓都出来了,那一天就像过节一般,他们在岸边张灯结彩,欢声雷动,呼喊着诗人的名字。后来他们在苏轼泊舟休憩的地方修起了一座舣舟亭,让后世的子孙们永远都能记住那一天的热闹。天下第一才子终老于文士荟萃之乡,在常州人看来,在我看来,理所应当,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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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的常州城还残留着不少老巷子,从名字上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他们当年的职能以及猜想出当年的情景,比如青果巷,比如织机坊,还比如蔬菜弄,这些老巷子里最远近闻名的一条,是篦箕巷。

    连远在京城的我们都熟知那一句“苏州胭脂扬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常州的梳篦在古时是皇家的御用贡品,在近代获得过国际大奖,一把把精致的木梳成为常州的又一套名片。我去寻找篦箕巷,原本以为他会像南京夫子庙、苏州观前街那般繁华,然而遍寻之后,我站在了一条破败的老街面前,巷子不长,两旁净是出售梳篦的店铺,大多是国营的。我到的时候天色将晚,不见行人和游客,很多的铺子已经开始打烊关门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位老奶奶还在角落里独守着摊子。我走过去,细细地翻看,老人家并没有上来兜售和推销,依旧默默地坐在那里,任由我去挑选。最后,十几把梳篦只要了我一百块钱,着实便宜得紧。

    转过身,已是暮色,独行在寥落衰败的街巷,千年的古味越来越重。尽头有一座碑亭,上面三个大字:毗陵驿。翻开《红楼梦》的最后一回,正文中有这样一段:一日,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到一个清净去处……”,正是宝玉拜别贾政飘然而去的地方。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红楼梦就此完结,高鹗将这部鸿篇巨制的句号点在了常州,不知道是否遂了雪芹先生的心愿?昔日的明朝驿站,人马劳碌早已不见,繁华零落如梦一场,岁月恰似常州那最负盛名的梳篦一般篦去前尘旧事,只留下一块石碑,背后一条运河,身畔一座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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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州完全进入了夜色,秋雨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走出蓖箕巷,沿着运河行不多远,影影绰绰就看到西瀛门的城墙。登上城墙,有一座诗碑,上面刻的是明朝才子浦源的《西城晚眺》,里面有“官柳犹遮旧女墙,角声孤起送斜阳……寒烟带愁离塞远,暮江流恨入云长”的佳句。我来晚了,错过了夕阳映古城,暮江入云长的美景。不过眼前河水平稳,静静流淌,两岸烟水迷离中亮起万家灯火,竟让我不禁把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念出了声,只不过,今晚常州的月亮未在天上,在我的心上。

    西瀛门城墙是常州目前唯一现存的古城墙,扶在垛口上,发现大多数的城砖都还是崭新的,因为这段遗址其实是前几年刚刚修缮完成的。为此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的不满和牢骚,认为这是赝品假古董,不值一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重修总比不修强,有总比没有强。中国五千年的文明之所以没有断代,就是因为这一朝又一朝的修补,一朝又一朝的重建,一朝又一朝的传承。但在我们的身边,总有这么一群“文化”人无处不在地展示他们“高明”的姿态,但在我看来,只念着古的好,旧的好,恨不得一灰一尘都不能动的人是“遗老遗少”,只知道批评这谩骂那,只破不立的是“文化愤青”,只有保护、修补、传承的人才是真能懂得中华文化、真正爱中华文化的有识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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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的城墙上只有两个人,我和角落里的一位老者。老者像我一样没有打伞,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许是他观察了我半晌,也或许是这城墙上很少有本地人来吧,他慢慢地踱过来,带着浓重的常州口音问道:“怎么,来常州玩啊?”

    我答:“是的,来玩。”

    “常州有什么好玩的!”他似乎很随意地接了一句。

    “有啊!”我扳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对他讲:“常州有高僧、有隐士、有文人、有君子……”

    “是的呀,是的呀!”老者听了,像个孩子似的,脸上展开了笑意,重重地说道:“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哟!”他又怕我听不懂他的话,用手指比划着。

    我们相视一笑,又恢复了沉默。

    待我要离开的时候,老者突然又在背后叫住我:“小伙子,淹城有没有去?三千年的历史哦!”他三个手指久久地停在空中,充满了骄傲。

    常州的一天,我所看到得到的内容已很难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概念来盛下。我带着常州老者的骄傲登上了回南京的火车,现代的交通可以把时间空间大大地压缩,但文化吐露出的醇香依然浓重而深沉。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了南京的土地,出站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玄武湖。雨已经完全地住了,月光已经由我的心上重新移回到了天上,撒播在静谧的湖面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名副其实地接上张若虚的那后半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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