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下雨的时候我们应该做什么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3-10-08 17:47 被阅读0次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手腕那只银镯头,准确地说应该是两只或者三只,像街头魔术师爱用的金属套圈,交错地箍在她右手腕部。这是有关身体的记忆,除此之外,她的身材不错,微胖,属于我喜欢的那一类。”

    “没有了吗?”李扬很失望地说。

    “我们的关系也没到那一步,”我告诉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始终把我当作一个玩笑,一场实验,而不是什么我自以为是的东西。“归根结底这只算半段恋情。”

    李扬脸上开始浮现很轻松的笑容。他先是说了在拉萨交往的第一个女孩:藏族,皮肤呈现健美的古铜色,有一瞬间会使人想到金属雕塑;双腿修长,有腹肌和马甲线,声音带着点磁性;最重要的,是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你知道那种肤色吗?介于我们和印度人之间,我是说,不像我们这些被紫外线包围的云南人的粗糙皮肤,但也没那么黝黑,要举个例子的话,像吉克隽逸,或者其他女明星被晒黑时候的样子。我问他前面到了什么地方,就是看上去很陌生的这条公路的尽头。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兜里摸索,我知道这样不太方便,就帮他掏出烟盒,然后给他点了一根。他打开了车窗。你说前面吗?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可能到草海镇,或者辛屯镇,再往前一点就是丽江了。无聊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开车,啊,就是这条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看看夜晚的坝子和山脉。有时会睡着,醒来车还在往前开,公路大体是笔直的,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什么车,就这样前行,直到看见尽头,或者,遇见一场大雨。我说,下雨的时候你不开车吗。他捣鼓半天,电台开始播放音乐,摇滚,风格是东欧后朋克,都是用俄语唱的,我听不懂俄语,但是可以分辨出来。他扔掉烟头,关上了窗。风确实有点儿大。下雨的时候,我就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我问他,是真的喜欢待在家,还是为了逃避或者不愿面对什么,才把自己关在建筑里,在雨天望着灰蒙蒙的街道发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做。我说,因为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没有谎言的。他笑了。是,我心情不太好。那些时候,除了在家,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就跟他说,偏偏有人喜欢在下雨天跑到街上,也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撑一把伞,小雨或者毛毛雨就不打伞,到处乱跑。他说,这些人是疯了吗。我告诉他,有一位朋友,在大学的时候,每次遇见下雨,总是会跑到外面。他什么也不干,就在雨中漫步,有时撑伞,更多时候穿雨衣,来来回回地走。没人知道他在下雨的时候干什么。

    音乐让我回到现实。李扬在路边停车,我们走下去,一人撒了泡尿。此刻所处的位置,是距县城十公里的半山腰,眺望可见闪烁着的遥远城镇。他说这辆车已经跑了很多地方,从拉萨到喀什,从大理到杭州。有一个女孩,他抽着烟说,我也记不得她是哪里的,反正属于南方人,我们从拉萨出发,终点是喀什。路上有个地方叫狮泉河,就是快到新疆时候会经过的,那里人特少,也许和抵达时间有关。到狮泉河天已经黑了,我们找到一个自驾营地,几辆越野车,几辆房车,都暗着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上面。我们就在那个地方做爱了,很激烈,彼此都不是第一次,所以能够让对方满意。她属于那种骨架特别舒服的类型,就是,不至于瘦到露骨,也不会在抚摸的时候触碰到脂肪。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李扬正在挑选一块猪肉,不肥不瘦,可以拿来炖汤,或者做成辣椒炒肉。他说那种感觉,或者那段体验,既惊险又让人满足。我们不是偷情。她没有对象,至于我,长期处于单身和恋爱的双重关系中,就是说,我也搞不懂自己有几个女友。我就跟他说,从小到大,最羡慕你的就是这点。他突然就笑了。天亮以后,我下车解手,她已经在外面了。那时我看见的是:蓝得发黑、透出宇宙性质的天空,庞大得让人难以理解的雪山,还有面前一座威严的寺庙。她回头说,昨晚我们在这里做爱了。我说,是的,射精的感觉很爽。但是很快就毫无预兆地哭了,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然后我就听见寺庙在敲钟,很多喇嘛,穿红衣服黄衣服的喇嘛,他们走出寺庙,同时出现在营地另一端的是羊群般拥挤的信徒,两拨人汇合,然后进了寺庙。她呢,还饶有兴致地拍摄风景,我坐回车上,想闭上眼什么也不思考,但是很快胸腔就翻滚起来,最后我下车呕吐,那个地方我发誓再也不会去了。我说你信佛吗。李扬说这跟信仰没关系。咱们得回去了,待会要下雨。我告诉他,会有雨,但是不大,相当于冲刷一下你的车,仅此而已。

    随后,他调了头,在夜晚的公路上疾驰。从我这边望向窗外,坝子在慢慢缩小,如同一只摊开的手掌蜷了起来,弯曲,攥紧,最后成为一只紧握的拳头。这就是我们的县城。毕业以后,我回到老家,此地北临丽江,南接大理,有一个4A级景区,算是没有浪费地理资源。我在气象局找到一份工作,主要就是守在电脑前,可以发呆,可以悄悄打游戏。我们依照上级的指示发布各种天气预警,什么时候有暴雨,什么时候有冰雹,某种程度上是由我们这些人说了算。但是我对天气以外的事情感到无能为力。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需要结婚,这是由他的父母所决定的。于是我相了几次亲,其中一次接近成功——她在中学教美术,而我喜欢绘画(或者说,是喜欢欣赏画作),见面聊天的时候,会有一些共同话题。我跟她讲了梵高,讲了莫奈,讲了勃纳尔,讲了蒙克,讲了毕加索,讲了康定斯基。实际上我对这些大师和他们的画作一无所知。知道梵高是因为他割掉自己的耳朵,知道莫奈是因为买过他的几幅画用作装饰(睡莲、一幅夜晚港口的作品、一幅午后花园的作品),知道勃纳尔是因为在一本小说(约翰·班维尔《海》)里看到过他的插图,知道蒙克当然是因为那幅《呐喊》,知道毕加索是因为看不懂他的画,知道康定斯基是因为他的名字方便记忆。美术老师讲得更多,我在她对面安静地听着,像回到小时候,聆听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知识。她的手背是苍白的,脚踝则更白(我偷偷观察她的脚),鞋子有点脏。一双松糕鞋。然后我们去看了电影,坐在影厅最后面,期间睡了两个小时。有几次,我或者她醒来,想开口说话,但是声音很快被荧幕上纷乱的动静淹没了。一部商业大片,国庆档,适合全家老少齐上阵。从影院出来我们就各自回家了。第二天我们在微信聊康定斯基,她讲得很激动,发的都是语音,大段大段,我尽可能都听完了,并且不失时机地回应几句赞同的话,像表演相声的一个捧哏。她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去逛画展,或者到别的地方玩玩。我随便说了一个时间,具体在夏天还是冬天,已经记不清了。夜里我的梦逐渐多起来,很多时候,梦见美术老师,梦见割掉耳朵的梵高,梦见一双松糕鞋。我很难再遗忘这些梦了。于是我知道自己可能爱上了她。但是到这个时候,美术老师已经在另一场相亲中收获了爱情,对方是个体育老师,她的同事。母亲每次都拿这件事讥讽我。你真憨。她说。

    路上下起了雨。李扬打开雨刮器,远光灯照向前方,一辆车也没有。我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事业如何,有没有发财。他说,到处乱跑,主要是在西藏,有时候回家看看。他的脸很胖,戴一副墨镜,脖子和手腕都串着佛珠,这使他看上去更成熟或者更不像青年人,他像做藏民生意的老板,像跑滇藏线的长途司机。但是李扬是我们当中最悠闲的一个。很多文艺青年喜欢往拉萨跑,他说,穷游或者徒步,你到西藏就会明白,他们在路边举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价格,其中有人能坐免费的顺风车,但是要付出代价。女的要挨操。男的也要挨操。操屁眼。你试过被操肛门吗?我说,没有这个癖好。他又点了根烟,这次放开了方向盘,好一阵子,我们的车处在失控状态。他说,其实西藏没什么好的,那些文艺青年多半是吃错了药。你到过拉萨没有?我说,想去,没有成功。他哈哈笑起来,你不去是对的,除非是个佛教徒,藏传佛教徒。我问他在拉萨过得怎样。他没有说话,好像突然间专注于驾驶,很快我意识到这是因为雨声淹没了公路。雨越来越大了。他拍着方向盘,妈的,为什么要下雨。我就跟他说,咱们这地方其实雨量不很充沛。你觉得雨势猛烈,那是因为拉萨不常下雨,你产生了错觉。他说你是文艺青年吗。我说,不是。跟你一样,我也觉得他们大概率是精神有点问题。小资产阶级本性难改。我对他说。

    咱们去哪?李扬盘着一串佛珠,问我。天黑了,而且下着雨,还能去哪里呢?我说,找个酒吧,让自己喝醉,然后睡一觉。公路已经到了尽头,返程的尽头。现在我们回到了县城。雨刮器在反复摇摆,水痕划过玻璃,扭曲了远处红色的和绿色的光点。我得买点酒来,李扬说。我说咱们最好去酒吧坐坐,这样开车到处转,像两个幽灵。他说,我还就喜欢这样。在拉萨,夜晚的拉萨,下雪的或者下雨的拉萨,我一个人开车到天亮。我说,没有伙伴吗。他笑着说,有啊,你坐的位置,很多个夜晚都被陌生人占据。我拉客,不跑滴滴也不跑黑车,路上遇见人就载着他们,有的想回家,我就送到目的地,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是个开午夜出租车的司机。有的人很无聊,跟我一样无聊,就载他像这样到处转,绕着拉萨转了一圈又一圈。车在便利店门前停下,李扬说你饿不饿?我说,有一点。他不撑伞,顶着雨进了商店。我看着湿漉漉的街道,没多少车,路边的停车位都有点荒芜了。而雨还在下着。很多个夜晚,这座县城让人感到陌生,好像有些空间在白天被折叠,此刻又释放、脱离出来,使建筑和街道变了样子。李扬买了啤酒和饵块,啤酒有一箱,饵块是电烤的,夹了根淀粉肠。然后我们坐在车上吃饵块。他的音乐品味很不错,整个晚上,播放的都是后朋克摇滚,有俄语,英语,还有其他欧洲语言。听这种音乐不会使人激动,就是说,我们在听的时候,会克服抖腿和摇头的习惯。我很饥饿。在下雨的夜晚,吃一卷夹火腿肠的烧饵块让人幸福。要是听着歌就更幸福了。吃宵夜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说话,李扬握着方向盘,有一瞬间我以为还在那条漫长的公路上,两侧的树在倒退,县城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吃完饵块我们就开车走了。

    他说,那,你还单着?我说,是。他就跟我说起几个朋友,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小时候在空地打弹珠,约着去谁家玩三国杀,一起逃课,一起打架,这样的关系。他们很多人都不回来了。有的做了医生,有的开汽修店,有的靠打游戏当了电竞选手,还有人音讯全无。我很难过,他说。我从拉萨回来那天就找了一个朋友,像今天这样,也是下着雨,在郊外和县城开车,漫无目的地乱走,踩离合,挂档,松离合,油门,刹车,这样循环往复。我说那后来呢。他说,他骂我是同性恋,然后我停车,他就走了。我说,你真是同性恋吗。他说,永远不可能!然后就拐了道弯,没看见减速带,车体剧烈地震动,像在颤抖或者在哭泣。他又说起在拉萨交往的女孩。我说,那位吉克隽逸呢?他说,吉克隽逸怎么了。我说,你那位古铜色皮肤的西藏女友。好一阵子,他才想起这个女孩。那时我在拉萨读大学,大二,就认识了她。她在念研究生。我们同属于一个社团,这是相识的契机。分手那天,当然就去开了房,我没经历过,所以比她紧张。戴了套,很难忘的一个夜晚。第二天我的龟头就开始发炎,偷偷跑去医院,知道不是什么性病,是普通的炎症。我说,什么叫普通炎症。他就转述了那位医生的话。就是说,你频繁自慰的时候,有可能感染了细菌。然后我们都笑了。我说你是从那时开始风流的吗。他认真想了很久,也可能不是在思考,而是茫然地望着公路,而已。总之他回答说,后来我胆子就大起来了。接着又讲在拉萨认识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女孩,包括那位搭伙自驾去喀什的,还有一个和他自驾去杭州的,至于其他,通常相交甚浅。就开这辆车,他说,从白天开到夜晚,有时我累了就换她或者她开,这样走啊走,说到底,还是漫无目的。

    我告诉他,两周以前,她发了条朋友圈,很短的一个视频,没露脸,应该是在类似寺庙的地方,手里抓着几根祈福用的红带子,然后我就想起了她。是从银手镯判断出来的。因为我从来不给朋友设备注,有些人,许多年以后,已经在我的微信里变得陌生了。她以前的微信名是月亮不睡我不睡,后来是心上雪,后来是北方的鱼,后来是林深时见鹿,后来是R.B,后来是四月。然后很多年过去,我没再关注她,应该说,是把她给忘了,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两周前她的微信名是朝露,要没那段视频,没那只手镯,我一样不会记得她。李扬把车开出县城,这回去了南边,省道,雨依旧下个不停。他很专注地听着,或者是表现出专注的样子,我知道现在车里有几种声音:车载音乐,雨刮器摩擦的动静,雨声,我被淹没的回忆。他提了点速,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水滴就崩溃、破碎开,随即又被雨刮器很彻底地摧毁,仿佛前方所有道路都在一瞬间蒸发,化为乌有。然后他开始打听她的近况。我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说当了老师,教英语,可能有一个对象,也可能有两个或者更多。他知道的不比我多,甚至在一开始,还把她和另外的女孩弄混了。他说,你还是陷在她那里,你把魂丢了。我说,早就是普通关系了,朋友,普通的朋友。

    “所以,你就只有这段爱情吗?”他说。

    “那可能都不叫爱情,”我说,暧昧关系。这样讲要恰当得多。“牵过手,拥抱过,一块吃过饭,互送礼物。事实上我到现在都没谈过什么恋爱。”

    他哈哈笑起来,你比我更像一个同性恋。你开发一下后面,说不定会爱上一个男人。你平时不打飞机的吗?我说,这方面倒是在行。他突然就坐直了。你真可怜,他说。光棍,男光棍,全国有多少来着?我说,三千万。他说真可怕!比我想象的要多。所以我很羡慕你啊,我说。不是羡慕,有时是嫉妒,为什么你这么矮这么丑,身边的女人却源源不绝;为什么你天天吃喝玩乐却从不缺钱;为什么你活着无忧无虑可以到处挥霍人生。他没有回答。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车身上,远处,暗夜之中,轰的一声闷响。打雷了。我说咱们来到哪里了。他瞥一眼导航,出县城快十公里,再走几分钟,就上了高速。他说,去大理吗。两个小时,估计也就到了。我说到大理以后呢。把这箱酒喝了,然后再开回来。我说喝酒怎么能开车,你疯了。他说我在拉萨的时候每天都要喝酒,每天都要开车。不知道为什么要喝酒,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车绕着拉萨转圈。然后我们上高速前往大理。他突然说,为什么天气预报从来不准,你说小雨,阵雨,但是下到现在也没停。我就告诉他,下雨是一个随机事件,这种事情,要看概率。他说,我不喜欢下雨。这种时候能干什么呢?如果不是开着车,我会在家里睡觉。像你说的,逃避,或者叫自我麻痹。可是什么时候都会下雨的。

    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无序的状态。

    李扬开始播放电台,午夜档,聊天类节目,两个主持人为听众解答各种疑惑。正在讲话的是尾号6310的听众,他说,自己总是因为牙疼而失眠,每次都是固定的一颗牙疼痛,那种感觉,好像腐烂已经蔓延到牙龈深处,无药可医。女主持人就用甜美的嗓音说,这边建议您及时就医,现在的口腔医学很先进,补牙或者安一颗假牙,都能解决问题。听众说医院要是能帮忙我还会联系你们吗。然后节目就中断了,滋啦滋啦的声音,信号不好,这个下雨的夜晚。许久之后,又听见主持人在讲话,这回聊天的是个出租车司机,他讲了一个鬼故事,俗套,类似半夜拉客到殡仪馆这样的,但是到结尾的时候,司机哭了起来。男主持人说你要保持情绪稳定,我们在这呢,会给你想要的帮助。司机说我现在很紧张,很害怕,很冷。男主持人就询问他在哪里。司机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停在路边,贴着马路牙子,很饿,但是找不到吃的,外面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女主持人尖叫起来。夏天怎么会有雪。然后司机突然就笑了,他说你们被吓到没有?我演技怎么样?哈哈,其实我是个演员,在拍一部恐怖片呢,导演说要寻找那种状态,现在我有点这样的感觉了。女主持人很小声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其他几个频道,张震讲鬼故事,郭德纲相声合集,百家讲坛,我爱发明,致富经。致富经讲的是羊肚菌种植技术,风险低,利润可观,市场需求量大,而且,眼下正是难得的红利期。有个叫孙富贵的,种了40亩羊肚菌,亩产800斤,每斤能卖80块。农民的钱包鼓起来了,腰杆也挺得更直了。节目最后说。

    很难预测这场雨持续的时间。窗外混沌仍在继续。李扬说你看见洱海没有,再走一会儿,咱们就到大理了。我说,到大理,这种说法很奇怪,好像我们不在大理,或者我们不是大理人一样。首先产生歧义的是地理概念,大理究竟指洱海旁边那座城市,还是整个行政区域内的土地?如果是前者,那为什么我们这些其他县其他乡镇的居民,会很骄傲地自称大理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那些游客说“去大理”的时候,不来我们这些地方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大理人?你当然不是,他说。你身份证上写着白族,但是你连白族话都不会讲了。你连白族都不是,就更别说什么大理人了。然后我们讨论这个话题,什么是大理,什么是大理人。李扬说我们这些家伙有个特点就是懒,年轻人总是很慵懒地活着,好像活着为了考虑晚餐,考虑夜晚一场牌局或者酒局,考虑身心俱疲(实际上一点也不疲惫)之后的睡眠。但是说实话,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着什么,为此感到不安,甚至惶恐,最后的结果是让生活变得更加无聊。这就是我们许多人的状态。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解忧愁。

    他说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洱海。我说,窗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已经到了郊区,凌晨两点钟,雨还在下着,路灯和一些孤魂野鬼般游荡的光点照亮了城市。你看,到这里也没处可去,在什么地方喝酒?在车里吗?他默不作声,车停下来,雨点撞击得更猛烈了。这是很空旷的一条街道,两边建筑稀疏,让人怀疑它业已废弃,就像一团癌变的组织藏在身体某个角落。他关掉电台,如今真的只剩下雨声了。我从后座拿两罐啤酒,李扬把所有灯打开,我们好像处在一个封闭的发光空间内,但是外面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只看见一大片玉米地和山脉零星的残余。酒还冰着,凉丝丝,口感不好。典型的工业啤酒。他说这次回老家,原本是打算多待几天的,但是明天就得走,到拉萨去。我说你到哪里都不会有容身之地的。你那位朋友,他说,怎么会行走在暴雨中。我告诉李扬,因为当时到处都是水,世界已经被雨淹没了。他在水里,我也在水里。我们所有人都在水里。他就说起在香格里拉邂逅的一个女孩,那时也下着雨,应该是外面在下雨。酒吧很安静,一支乐队在台上,吉他手正尝试调音。反正有一阵子,除了雨声是听不见什么噪音的。我们在玩骰子,这种游戏输赢纯看运气,她已经不能再喝了,但还是频繁举杯。开始我们会碰杯,说一些很虚伪的祝福话,就好像两个相识已久的老友,后来她一个人喝起来,不理会我,就这么把自己灌醉。我说这很出乎你意料吗。他笑了,搞定一个女孩分三步,搭讪,灌醉,开房。我说你真是本性不改啊。可是她自己先醉了,他说。然后我剥掉她衣服,在床上,稀里糊涂就结束了。本来这就是个普通故事。普通的一个夜晚,普通的一个女孩。这时前面出现一辆卡车,很刺眼的光,刹那间就掠了过去,李扬狂摁喇叭,操你妈操你妈。第二天早上就分道扬镳了。我先去逛寺庙,主要是想买点手串什么的,人多,乌泱泱到处都是游客,跪在大殿里磕头,排队磕。有几个讲究的,跪下时候把掌心对着天,然后再翻回来,如此往复。只有我像上坟那样磕头,脑袋邦邦邦撞着地板,只是磕,没有祈祷什么,也没把掌心对着天。我把额头快磕烂了。还有些游客在抄经,藏文或者汉文,要付钱,具体多少记不清了。一间阁楼,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很密集的灰尘就上下浮动,像宇宙中闪烁的星球。我们就在阁楼抄经。那个女孩也在。她的手镯,一圈两圈三圈,银的,昨晚在床上,硌得我胸口痛。我看不懂佛经。但是在抄写。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个诗人,仓央嘉措?有这个人吗?我说,有。他把酒喝完,打开车窗扔了出去。易拉罐碰撞地面的声音,雨滴撞击玻璃的声音,风吹动夜晚的声音。最后,她看见了我,说你的鸡巴有点软。

    我打开一罐又一罐的酒,李扬说你不能再喝了。他喘着气,脸色黑红,墨镜已经摘了下来,露出很狭窄的一缝眼睛。他比较肥胖,个头不高,可以说有点猥琐。我说还从来没仔细看过你呢。他关掉灯,整个世界暗下去,你不能再喝了,真的。他对我说。我说,你酒量真烂。他说,是不如你。我说,喝酒这方面你拿什么跟我比?拿你发炎的龟头?你不就是有钱吗,凭什么会比我快乐?他说,你够了,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我说,你应该被送去做化学阉割。你是强奸犯,潜在的罪犯。他说那你是什么?你是小镇做题家,你是孔乙己。然后我们动起手,从车内打到车外,雨水冰凉清澈,倒地的时候像浸泡在海里,旋转着下沉,看不见光亮。我觉得我们都把对方想错了,以前是朋友,现在反目成仇做了敌人,但是说到底,被抛弃在海里慢慢沉没,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呀。

    在郊外凄迷的雨夜,我感到晕眩,很快就落了下风。李扬把我暴揍一顿,然后也累了,我看见他返回车上,又打开灯光,近光灯远光灯雾灯示廓灯,什么灯都被打开了,棺材形状的汽车变得透亮,像深海中一艘沉没的潜水艇。我坐在车外边看着远处的城市,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这场大雨持续的时间,我们前面是什么地方,李扬开车绕拉萨一圈又一圈的样子。

    还有她遇见李扬的那个夜晚。酒吧,一定是很正规的类型,就是说,没有瘾君子在聚会,也没有人会埋伏落单的醉酒女孩。李扬在这些方面一直很绅士,至少表现出来是这样。至于离开酒吧以后的故事,那就与我无关了,但是李扬知道,世界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过了很长时间,我从地上站起来,李扬坐在驾驶位,副驾驶的车门敞开着。我听你讲她戴手镯的时候就想起来了,他说。但是我那个时候不认识。而且,你们也没什么特殊关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你是对的。他说,你快出个主意,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了。

    我们继续喝酒,依然是坐在车里,灯光大开,好像永远不会担心电池耗尽。如果这时有司机路过,会以为刚发生一场交通事故,或者,是一辆瘫痪的车。李扬提到他的父亲,二十年前死于车祸,原因是酒后驾车。一天晚上,他喝了酒,不知道为什么,开着车在县城狂飙,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我问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吗。他说是的。一下雨,人们就好像失掉了理智,活得像徘徊在街头的幽灵。然后我又说到了她。我说那其实也算一段爱情,初恋,但是现在被你破坏了。他笑起来,我没笑。然后我笑了,他沉默下去。

    还能到哪里?这个下雨的夜晚。他说找不到想去的地方,咱们就回家,掉头返回县城。我说我不坐你的车。他说是因为喝了酒吗?我说,害怕和你父亲一样死掉。我顶着雨步行,朝县城所在的方向,一百公里,我永远不能在天亮以前到达。但是我依然走着,没有停歇。分别时李扬说,让你先走一会儿。现在他快要赶上来了,后面除了雨声还有很轻微的一种躁动,仿佛地球正在沉重地喘着粗气。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种地方,为什么在下雨的夜晚感到迷茫。李扬驾车驶过的瞬间,我注意到他的身影,看上去衰老而萎缩,佝着背,空气弥漫啤酒的味道。在拉萨,我心想,那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消解夜晚一个漫无目的开车的人的孤独。而我如今也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李扬加快速度,钻进前方浓厚的雨幕中,他的车越来越渺小,最后成为夜晚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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