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奔赴撒哈拉
(一)
2000年的秋天,我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来到县重点高中城东中学读书,虽然考了全镇第二名的好成绩,但却以几分之差没能被市重点高中录取。
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之大,让那个夏天蒙了一层灰色。可对我们家族而言,却是一件大喜事,毕竟考上了高中,意味着离大学不远了。
入学报到那天,父亲陪着我走了好几里山路。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的汽车,我们父子二人才拖着沉重的行李,汗流浃背地来到县重点中学。办完入学手续,父亲又带着我去宿舍安置。8个人一间的大平房,来自不同城镇、不同地方、拥有不同性格的室友汇聚在102宿舍,让我觉得既忐忑又紧张。
一切安顿妥当后,已是傍晚时分,我依依不舍地送走父亲,一股孤独的感觉骤然升起。回到灯火通亮的102宿舍,看到室友都陆续入住,我有点木讷地回应来自舍友的招呼,一个人悻悻地爬到自己的床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背井离乡,从今天起就要开始独立生活,自己洗衣打饭、自己打理生活……想到这些,我突然鼻子一酸,正要感伤的时候,耳边猛然响起人的说话声,低沉闷涩、含混不清。我吓了一跳,住惯了一个人的房间,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梦话。
明天还要军训呢,我把床单蒙过头顶,半睡半醒中度过第一个晚上。
“快起床!快起床!”一大早,我的耳边便响起急促的叫唤。迷糊中睁开双眼,原来是下铺的同学叫我起床集合。按照城东中学的惯例,每一个新生都要接受为期一周的军训,虽说时间不长,但对那些在温室里长大的小花却是莫大的考验。
军训的第一天,一般都从站军姿开始,教官很严格,新生们要纹丝不动地在大太阳底下站着,非常地吃力。不过,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军训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从小帮家人干农活,日晒雨淋,已经练就强健的体魄。身边的同学站完军姿后,一个个七倒八歪,我根本不屑一顾。
“报告教官,有人晕倒了”,一个怯怯的女声颤抖着说,循声望去,有一个瘦弱的女生躺在操场上,教官和同学们一窝蜂向她围拢而去。
晚上,当我回到102室时,宿舍的同学都在议论今天军训中暑晕倒的女生。有人说女生家里很穷,父母离异,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有人说她没有住校,但中午见到她带白米到食堂炊饭,估计没吃饱体力不支;还有人爆料说她入学成绩是城东中学新生中排名第二,本可以去市重点高中就读,但为了奖学金而放弃去市里读书。听到舍友的议论,我不禁对这位女生有些好奇。
遗憾的是,女生缺席了第二天军训,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莫名担心起她的身体状况。但在第三天的军训操场上,那位晕倒的女同学终于又出现了。
这次我仔细打量了一遍女生的模样,她的身子显得瘦小,白晳的皮肤被太阳烤得通红。就连脸颊也是瘦削的,看起来下巴有点尖。一头齐耳的头发往她脑后梳,额头的刘海有些自然卷。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有点长,扑闪着像会说话。
“真像表妹玩的芭比娃娃啊!”我小声嘀咕着,心里却闪过一丝丝心疼。
趁着军训休息的空隙,我缓缓走到女生面前:“Hl,同学,你身体好些了吗?”
女生正在树下喝水,见到我主动找她搭讪,有点不知所措,回答的声音结结巴巴:“好、好、好多了,谢、谢谢啊!”
话音刚落,女生已经羞红了脸。见到这种反应,我也有点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走回男生堆里。
在那个年代,虽然都是高中生,但男生女生之间甚少私下交流,特别是女生,怕被其他人说闲话。后来,我终于知道女生名叫“素梅”。
素梅,真是人如其名啊!我心中升起一丝暖意,那感觉像是静谧的角落,沾染灰尘的琴弦被清凉的风掠过。
(二)
短短一个礼拜的军训眨眼间结束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上课节奏。高中的生活是非常枯燥无趣的,“宿舍——课室——食堂”三点一线,每天有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课文和单词,却有吃得完的白米。
素梅家在县城,中午在学校搭伙食,但每次几乎最后一个去取炊饭。这一幕幕场景,都被我看在眼里。
有一次,我偷偷跟在素梅身后,才知道她最后取饭的原因——她碗里的饭量很少,目测只够我的一半。
震惊之余,我决定为她做点事情。说来奇怪,自从见到素梅之后,我顿时像找到精神寄托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我牵肠挂肚,怜爱有加。每次见到她,一种保护的欲望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有了责任,不再孤独。
由于住校,我每隔两个礼拜就得回家补一次米,每次用小布袋装上自家种的粮食碾成的白米,放在自行车骑上十多公里的公路来到城东中学。父母担心一次带多了吃不完,还容易受潮惹虫,所以每次就给我几斤。
第一学期期中考结束,我又一次回家带米返校,但这次我特意比平时多带了几斤,父母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
返校途中,我的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把米给素梅送过去,最后决定在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偷偷把装米的袋子塞到素梅的抽屉里。
正当我当完“活雷锋”,并暗自庆幸自己的“计谋”得逞时,下午课间休息就见到素梅脸色苍白地拎着一小袋米跑去班主任办公室。
该死的,好心干坏事!我心里一阵失落:那可是一个星期的粮食啊!
此后,我觉得不能再犯傻了,虽然很想跟素梅单独说说话,但又羞于启齿,于是我安慰自己不要太刻意,能够远远地看着她,也已经足够了。
或许,暗恋就是这样,只能远观,不敢走近。
每一天,我无不关注着素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美好。实在按捺不住,我就把心事藏进日记里:“……素梅,我多么想跟你好好地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呆着,也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正当我享受着暗恋带来的充实感时,学校寄来的高一第二学期学习成绩单。看到惨不忍睹的理科成绩,我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高二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在宣读班级前十名名单时,第一次没有我,而素梅的各科成绩却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三。此时,我第一次感到,我与心中女神之间的差距,正一点点地被拉远,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这样的成绩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状态,我不能再让自己沉溺下去了。高考之于我,承载着大山里父辈们太多太多的期望。我无法想象高考失利后,对自己和家人会有多大的打击。
素梅,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等高考结束后,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曾经有一个男生,他是多么想与你虚度时光……”当天的日记,我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三)
当一个人专注于某一件事的时候,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
整个高二学年,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偶尔在课间休息时间望着素梅的背影默默发呆。然而,两个人依然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所幸,我和素梅在高三分班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政治”科目,两个人还是同班。
高三,对于每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子而言,是非常关键的一个学年。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备考,素梅也搬到学校住宿,这样每天晚上自习都能到课室看书做题。
城东中学的女生偏少,毕业班内宿的女生更少,所以女生宿舍被安排在最顶层四楼,而我的宿舍则在三楼。
在那个“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年代,在高考面前没人敢有丝毫松懈,一个个分秒必争。随着高考的时间一天天逼近,很多在校外租房的同学也利用晚自习的时间来到学校自修,其中也不乏一些外校人员混在其中。
各种模拟考、阶段考接踵而来,高强度的学习压力迫使我不得不放下儿女私情,连续多年保持的写日记习惯也就此搁置。
为了备考,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102室有人在宿舍熄灯后点蜡烛看书。直至有一次,一位同学差点把挂着的蚊帐烧着,被学校老师发现后通报批评了,同学们才改用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读书。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周五夜晚,距离高考尚有一个多月,那晚我好不容易从市重点中学就读的朋友借来一套模拟考题,全身心地沉浸在茫茫题海中,连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也没在意。
被教学楼的值班大叔催促后,我才想起要关灯锁门,然后捧着一大沓书本卷子回宿舍。
刚走到宿舍楼下,好几个同学对着楼上指指点点。当我走到第三层的楼梯口过道,又见到一大帮人从四层女生宿舍的楼梯口往下走,其中有当晚的值班老师和宿管大妈,他们中间站着一个黑瘦男生,耸拉着脸,看样子不像本校的学生。
远远地,我认出人群中熟悉的同学,于是凑上前打听女生宿舍状况。
“刚才晚自习结束后,有一个外校的男生,拿着一大捧鲜花跑到女生宿舍去找人示爱了,那女生不愿收,他还单膝下跪赖着不走,这下把人家女生吓哭了。然后,同宿舍的其他女生跑去找来值班老师和宿管大妈。”同学飞快地讲述着。
“谁这么受欢迎啊,可吓得不轻哦。”他打趣道。
“你猜?”
“谁?”
“咱们班的女神素梅啊!”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爬满诧异和失落。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心里在一遍遍地默念:素梅哭了,希望她不会有事。
(四)
此后两天的周末休息时间,我始终没见到素梅在自习室的身影。
她回家散心了,我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周一,素梅像往常那样回来上课。课间休息,我故意从素梅的身边经过,余光扫过她瘦削的脸庞,她一如既往的安静。但我察觉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很快就要高考了,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想为她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始?
高考前天晚上,我早早地睡下。想起三年前入校第一个失眠夜,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样。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却经历了我人生中第一场暗恋。往事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浮现,如同雾花水月般,既朦胧又美好。
明天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大考,寒窗苦读十几载,是胜是败,在此一搏。短短两三天的考试,却掌握着每一位考生的命运,自此一役之后,很多人的生活轨迹将因此而改变,委实无奈。想着想着,我渐渐进入梦乡。
当最后一科的考试结束铃声敲响,整个城东中学顿时沸腾起来。偌大的宿舍区,已接近疯狂的状态。各种考卷、书本、笔记本被人撕得粉碎,然后从宿舍门前的走道扔出去。压抑了一个夏天的情绪,伴随着嘶吼、咒骂、狞笑、泪水,都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霎时,宿舍楼前的露台堆满了纸屑。很快,这种疯狂愈演愈烈,有人开始大声起哄,有人往下扔衣架、口盅、饭盆……直至宿管大妈带着学校保安出现,这场吵吵闹闹的高考谢幕演出得以告终。
或许太累了,我不屑于参与这场“演出”,一个人安静地躲在宿舍里收拾行李。突然,那本压在箱底的日记本,被我无意中翻出来,里面写满了对素梅的情话和心事。彼时,我才想起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她回宿舍了。
同窗三年,或许该找她道个别。我对自己说。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爬到第四层的女生宿舍,在楼道口碰见素梅宿舍的一位女生。交谈中,我如梦初醒——原来“外校男表白事件”发生不久,素梅就从宿舍搬走。
像被掏空似的,我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宿舍,我拿出日记翻了翻,那段暗恋的时光依然历历在目。可现如今,随着最后一个暑假的到来,那些过往的情愫已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借来打火机,一个人躲到洗手间,把日记一页页撕开、点燃、烧毁。
2003年秋,我被一所重点本科大学录取。后来,听说素梅高考落榜,回城东中学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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