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六期{艺术人生}】
坐在“飞鹤湖”岸边的垂钓椅子上,水面平静,渔漂纹丝不动,我知道水下的诱饵那里没有鱼儿,就把手握的渔竿放在蓬乱的岸草上,放眼望去,欣赏田野风光。
我的头顶上,一朵朵、一片片白云,将高旷碧蓝的天空一层层分开,九重天一目了然。一只洁白无瑕的白鹭,从水面的低空优雅从容地飞过,正如鸱枭是神秘的夜的使者,蓝天丽日下的白鹭,宛若善良的天使。
我的正前方,光亮的水面约二三百米,那边土岸逶迤连绵,绿树葱茏,树冠上也落着三只白色的鸟儿,还在拍打翅膀,在纯绿中格外醒目。我的左前方,湖岸平坦,全是等待收割的稻田。 我的右前方,似乎被阳光蒸发起的水汽,半清晰半迷茫,在那尽头,有座花园洋房一般的建筑,那是湖畔的农家乐。
我把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方框,眼睛从里向外望,每一处风光,都是一幅清新秀丽的田野风景画。不,远远不止这些,鸟鸣,花香,蝶飞,这是一幅生动活泼的风景图画,我身在其中,其乐无穷。
钓友坐在我的右边,相距二丈多远,渔漂久不动弹时,我俩会天南地北地说话。
我的垂钓,完全是听了他的劝告。他和我是“发小”,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以后风流倜傥。记不清是十六七岁,还是二十出头,他多才多艺,我第一次领教了他不同凡响的“本领”,是在他的卧室里看见他画的二幅油画,《泉》和《花神芙洛拉》,画面上一丝不挂的异国美少女,让我心猿意马,脸红耳赤。
后来,各人有各人忙不完的事情,很少见面,更没有时间在一起畅谈。
他成功地经营着一家酒店和一个茶庄。酒店的装饰简洁、明快、别致、温馨,如果食客需要,能按照要求播放轻音乐。茶庄又是一番风味,宁静优雅,清新脱俗,是另一类的“世外桃源”。
我因病离开工作岗位,开始想学绘画或书法,还想过学电子琴或者萨克斯;我以为这才是高雅的,或者说是“阳春白雪”。
他不以为然地说:“不要以为那些才是艺术,只要你心中有美,和对美的向往,随便走到哪里,那里都有艺术伴随,是手到擒来的生活艺术。”
几天后,他送给我一本《适情雅趣》,是象棋棋谱,我不大喜欢,它太费脑筋,说:“我不需要这种适情雅趣,而是希望另外一种闲情逸致。像王维说的: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笑了笑,说:“南宋有位赵师秀有诗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夜过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不仅是优秀的诗人,也是围棋高手。思想在棋盘中,情感在棋盘外。”
第二天,他又给我拿来一本书《钓客清谈》。他介绍似的说,这本书的垂钓技术不值一提,但它却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艺术价值和美学价值。比如形容夜莺的歌声,“在它的歌声里,你能听到清新的空气,听到甜美的香味,能听到自然山川的起起伏伏”;钓鱼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有点像赋诗作词,都很高雅,能从中学会修身养性,获得意想不到的回报。因为作者酷爱垂钓,经受住了人生中最残酷的打击,先后失去了七个儿女和妻子,而他在身心劳逸结合的最佳状态中,活力十足又心静如水,如果不是九十一岁时的一次意外,他还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他说的正是我想的。就这样,我选择了垂钓。
他总是穿着得体,精神抖擞,从没见过他不修边幅,无精打采。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得如此鲜亮?他说,外相整而内相自熟。
他十分健谈,话如投机,口若悬河,眉飞色舞。一次我去茶庄找他聊天,他正在看书,是丘吉尔的《我与绘画的缘分》,旁边还放了一本书,翻出的页面上,是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
他无不遗憾地说:“可惜我没坚持绘画。”往旁边书上看了一眼,又说:“我们都热爱自己的生命,正如灵魂的逆旅是肉身,生命的载体就是生活。我们希望生命更有意义,甚至更加华丽,因此,就必须让生活丰富多彩。但是,这并非钟鸣鼎食,妻妾成群,而是精神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比如,写出《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海伦。”
我点头表示赞同。但对他说的垂钓是艺术,还是不能理解,说:“说垂钓是艺术,是伟大的艺术,是不是夸大其词吧。”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伟大不伟大,我不敢绝对肯定,但是,它确实是一种艺术。做饭叫厨艺,弄花叫园艺;前者是美食,后者是美景。’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你无意之中就是别人眼中的诗和画,就是艺术中的主角。角色不论贵贱,漓江的渔夫划着小船放出渔鹰,东江渔人在晨雾里撒开渔网。李白的《赠汪伦》,崔郊的《赠去婢》,柳宗元的《渔翁》,全都是最底层的小人物,一旦进了诗词图画,就流芳千古。”
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许多:朱元璋给屠户兼劁猪人写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石达开给理发店写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还有写铁匠铺的:三间火烤烟熏屋,一个千锤百炼人。更厉害的庖丁解牛,已经不是血淋淋的屠杀,而是轻松愉快地载歌载舞了。即使是最卑微的生存活动,都有它内在的美,只是我们缺乏一双慧眼去发现。
他抽着烟说:“黄宗羲说过,’今古之情无尽,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一非文。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无一非文人也’。我们匍匐在大师们的脚下不敢抬头,也就迷失了自我。其实,所谓“艺术”,不是那么远离尘嚣,神秘奥妙,它就是人们对自然界和社会已经存在的美的发现,或者通过创造再现美;它通过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以及想象力来感受和体验。”
他说,对于“美”,不同的人有不一样的认识:嗜痂之癖者,以丑为美;妖魔鬼怪者,以恶为美。对于正常人来说,春花秋月,碧水蓝天是优雅美丽的;对于变态狂来说,伏尸千里,流血漂杵是赏心悦目的;比如那首杀气腾腾的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但无论好人还是坏蛋,有一个共同性:凡是男性,都认为漂亮的女人是美丽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土匪草寇想要“压寨夫人”,“天蓬元帅”还犯作风错误呢。
长期繁忙的机关事务让我无暇他顾,视野狭窄,想象力萎缩,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不,打开了一个大门,让我意识到生活不仅仅是吃喝拉撒,而是天高地阔,趣味无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的见识让我大开眼界。
和他一起垂钓,我慢慢地体会到垂钓的魅力。每一次抛竿,都仿佛撒下希望的种子;每一次漂动,都在想象什么鱼被引诱;一旦中鱼,水中鱼儿和岸上钓客的力量对抗,那是一种紧张刺激的快感,也是触觉的美感。
时已正午,饥肠辘辘,我俩去吃农家饭,到了那个山庄。虽然好多农户盖了二三层楼的新房,但这个农庄豪华气派,仿佛鹤立鸡群,引人注目。进大门是一个大院子,院里已经停满了小车,两边是树木和花圃,绿叶成阴,鲜花朵朵,干净整洁。
沿着林间花带,我仔细看那些植物,有许多并非本乡本土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凌霄,合欢,石楠,紫薇,女贞,金丝桃,海桐,荷花玉兰,水边长满了绞缠的双惠草和高高的菵草。
亭台楼阁,水榭花堤,不远处的浅水草丛中,有几只白鹤的雕塑。亭上有人弹琴唱歌,水滨有人照相摄影。后面有个小院,曲径通幽,香气扑鼻的老板娘说:二个月前引进了城市里的“会所”,在那里面吃饭,每个人最低也得五百元。
他撇撇嘴,从大厅里出来,说:“吃农家饭,吃的是怀旧和乡愁,必须有“田园诗”般的情调和风味,保存着乡村原汁原味的田园美和质朴美,可这里弄得土不土、洋不洋,太扫兴了。走,另找一个地方。”
于是找到山坡下的一户人家,看着小院子里面胡乱摆放的农具和斑驳的土墙黑瓦,正是我记忆里的乡村风貌。主人给我们弄了几个菜,当然少不了锅巴饭。
在大榆树下,一人倒了一小杯酒,我俩边吃边聊天。
他指着远处说:“你看那静静流淌的小河,小河里漂游的鸭子,还有山坡上的羊群,青青的草地上,一朵朵的洁白,仿佛云彩飘落在山上。”
我笑着说:“下次来,我钓鱼,你绘画。”
他呷了一小口酒,问我:“你注意到了那农庄的树和草了吗?”
我说:“刚进去的时候随便看了看,好像有很多是从外面引进来的。”
他点点头说:“目的是为了山水更加丰富多彩,可惜适得其反。”点燃一支烟,又说:“如果从历史人文的角度来说,三年前取的飞鹤湖名字并不好,保留飞蓬洼,更有古色古香气氛和意义,虽然那时候浅滩泥洼,到处长满了飞蓬和狗尾巴草,但完全可以重新规划和改造。它不仅是一个符号,一个名称,更是一个情感,一个记忆,一个既荒蛮凄清又自然奔放、天真无邪的文化。有时候,我怀念它那苍凉悲苦、桀骜不驯的野性美,不由得联想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并产生亲切的共鸣。”停了停,又说:“另外,说水库似乎不那么雅致,湖泊却带着诗情画意,所以,要去掉水库用湖泊。在某些人的眼里,飞蓬洼太土太贱,而飞鹤湖就不同了,能让人产生听觉上的美,更能通过想象产生形象的美,希望到此一游。说到底还是商业动机在作怪。”
吃完饭,一边朝钓位走,一边约定,等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我们再饮酒畅谈,聊聊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尽管稻花香的良辰已经逝去,但稻谷香的美景正在来的路上。
下午垂钓时,他说那边的钓位似乎更好一些,可以钓到大鲤鱼,于是,我俩就分开了。
他那边的堤岸是石块砌成的,表面是光平的水泥。我和他中间隔着一条水沟,但没有水,沟底全是淤泥。如果我到他那边,很费时间。山中俗语道:“隔沟能说话,相会得半天。”这是形容山谷的深邃,而我和他却是因这水沟平行阻挡,需要在田间地头长时间绕行。
下午四点以后,鱼情比上午好多了,我连竿钓起鲫鱼、翘嘴和鲹条,忙得不亦乐乎,但他那边却没有动静。
隔着濠沟,我对他喊着说:“你那里不行,还是到这边来钓吧。”
话音刚落,他大叫一声:“来了!”
我以为他在对我说,忙里偷闲,朝他那边瞟了一眼,只见他的长竿已经成了大弯弓,肯定是条大鱼,他正在和鱼较劲。几个来回,他得意忘形,一下子没站稳,掉进水里。
这湖泊被私人承包,为了出更多的鱼,卖更多的钱,养鱼人开始的时候给鱼喂化肥,后来水产局不准喂化肥,养鱼人就喂鱼饲料。天长日久,湖水变得浑浊发黑,靠岸的水面漂浮着一层垃圾和腐烂草叶,好似一层破破烂烂的棉絮。
他在肮脏的水里往岸边游,眼看就要靠岸往上爬,可是,水下水泥堤面积了一层又薄又滑又软的淤泥,他的双脚一踩上去,就又滑到大半丈外的深水处。有一次,除了两只脚还在水里,他整个身体已经爬到堤上的干坡了,但就是那么一滑,又滑倒深水里。
他刚掉进水里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游泳,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不需要我过去帮助,而且,从我这里过到他那边,需绕到濠沟的尽头,从一个长石板桥上过去,等我赶去,他也许已经上岸了。可是,几个来回,他总是功亏一篑,有点力不从心,还呛了几口浑水。我急忙扔掉手中的竿子,磕磕绊绊地跑过去。
等我气喘吁吁在跑到,他浑身上下水淋淋地爬上岸,自嘲地笑笑,说:“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没想到在这阴沟里翻船。”
我说:“你衣服都湿透了,小心着凉感冒。”
他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蹲在草丛里。
我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笑了笑,说:“一丝不挂,也不是个办法。我到农户给你借件衣服,下次来还给他们。”
他四下里看看,站起来,又摆了个姿势,问我:“像不像罗丹的《思想者》?”
我看他搞笑,就说:“太像了,简直和真的一样。如果来个裸体女士,那就更像鲁本斯的《潘恩和绪任克斯》了。”
我俩哈哈大笑。
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想了想,叫我到不远处的学校附近找个文具用品店,买二支大毛笔和几瓶墨汁来,墨汁越黑越好。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照他说的做。
等我买回来,他已经把身上沾的泥垢污渍处理干净。
我把墨水瓶和毛笔给他。他看看我,又用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和大腿上比划,然后对我说:“你按照我说的,把墨汁涂到我身上。”
于是,我在他的指导下,从肩膀到大腿,从胸前到背后,把墨汁涂了厚厚的一层。没过多久,墨汁干了。他把装渔竿的长包竖在前面,说:“你站远点看看。”
我退后几步,抬眼看他,简直像穿着黑色的裤头和背心。不仔细端详,真看不出来他是裸体。
“怎么样?这就是人体彩绘艺术。”他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收拾好渔具,登上湖岸高处,远远的遥望,中秋灿烂的阳光,洒遍山川原野,融化了的白云仿佛烟雾;淡蓝色的天空下,收割机在稻田里收割成熟的稻谷,好一幅丰收秋景图!我俩开着车,奔驰在这图中。
暮色渐浓,秋风含凉。在他家大门口,他下车抱着渔包,刚巧他妻子出来,看见他,满脸惊讶地说:“妈呀,你咋只穿背心裤头?还是新的,在哪里买的?”
2023年9月16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