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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文风昌盛的地方,听老人们说清朝还出了什么父子宰相。那已是很久时候的事了。宰相的恩泽好像没有惠及我们这里,所以对于念书如何的出人头地,这些后辈同乡似乎没有感受到。
念书倒是可以识些字,不至于文盲,会算帐会写信,这是他们对于念书最基本的理解。老家人都是抠泥巴田的,过着最低下最原始的日子,就好像自家看的鸡鸭一样,每天早晨从鸡栅里出来,到处用嘴啄啄,用爪子挠挠,然后天黑,又争先恐后钻进鸡栅里去。
过日子真就这样的简单。
槐花十岁念书,虽迟点,但在老家算正常。那些老古董一致的想法是:女伢子念许多书作么事!长大了还不是一样嫁人!其实念书与嫁人有什么关系?但在老家,还真的是扯上了。
不管怎么说,槐花还是上学了。
槐花上学我着急呀。我于是哭着鼻子找伯伯也要上学。
“什么!”我伯当时正劈哩啪啦拨着算盘,听我说要进学堂,那干瘦的手指触电似的从算盘珠子上滑下来,用诧异又欣喜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瘦不拉叽、矮冬瓜一样的儿子。儿子比我有出息呀,他心里不由地感叹。因为他小时候念书,是他老头子用柞刺裹着他的脚杆子,逼着去念书的。
我抱着我伯的裤腿哭:“伯伯,槐花都上学了,我也要去!”
我伯伯这才晓得我想去念书的原因,原来是为了槐花,叹了口气。
他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一直自以为是,但为了宝贝儿子,也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村里的会计。村里会计和校长关系不错,就把我伯和我一起带到校长那里。
校长一看,笑话我:“这伢子才五六岁吧,我们这里是念书的,不是带伢子的地方,回去吧,过两年才来。”
这时坐在大队会计旁边的我伯有些尴尬,赶紧欠身站起来,发了一根烟给校长,讷讷地笑着说:“伢子蒂子长的是有点小,其实都八岁了。这伢子总是吵着要念书,看样子与书有缘,还请校长多关照。”
村里会计也站起来拍拍校长的肩膀:“年生!这是我底下的兄弟,多少年也就这回事找我,给个面子!伢子能跟上伴,就让他念;跟不上,让他滚回去!”
校长见村会计说到这份上,犹豫着勉强答应了。
就这样,我和槐花一道上学,而且在同一个班级。上学校报名的那天,我一大清早兴奋地一口气跑过几条田埂,直奔槐花家。
槐花家的烟囱正冒着浓浓的黑烟,屋里传来大奶奶剧烈的咳嗽与荷花哇哇的哭声。
荷花见姐姐打扮得神气,背着崭新的书包,走起路来花书包屁股后一跳一跳的,真好看,也吵着要上学。
大奶奶正在灶台底下塞还没干透的柴火,被烟熏得眼泪直打滚,听见荷花在一旁干嚎,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八怪!你姐念书又不是去走亲戚,你大清早哭么个?是不是你妈要死吧?啊?这样伤心?”
这下荷花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小胸口起伏不断。槐花不敢插嘴,仿佛自己做错了么事引起妹妹伤心,默默地拿起扫帚到堂心扫地。
槐花见我想进门,连忙使眼色给我,让我在门外呆着,别趟这趟浑水。我只好老老实实站在门外。
大黄狗摇着尾巴往我这边来了。它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刚翘腿在小山包的刺槐树下清理了昨晚的消化物,现在一身轻,浑身舒坦。它见了熟人从不乱叫,低低地呜呜几声,用头往我身上蹭,做着亲昵的举动。
小爷在附近的田畈里牵着牛啃草,时不时手扯下缰绳,牵牵牛的鼻子,预防它偷吃正长的晚稻禾苗。
田里的晩稻长得真好啊,墨绿墨绿的像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床无边的绿毯。清晨的阳光在绿毯上跳跃着,那些田畈里不时凸出来的村庄,像是绿毯上点缀的球球,安然而又恬静。小沟小河里的水静亮得像一根根银丝带,镶嵌在绿毯上。
夏天的田埂上的草丰茂,大黑牛吃得肚子圆鼓鼓的,悠闲地甩着尾巴,低沉地“哞~”,清晨显得更恬静,一幅田园画作就此完美呈现。
小娘挑着满满的一担粪,扁担嘎嘎作响,伴随着一阵臭味从我面前经过。不过这味道我很熟悉,浅浅地闻了一下,没有什么厌恶的感觉,更甭提反胃,倒是有些享受。
铁蛋也起来了,光着身子,浑身肉球球的,他用手摸摸肚脐眼,大清早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找到他的小鸡鸡。然后不断摇晃着身子与小鸡鸡,对着墙壁射出里面憋了一晚上的体液,像是在作一幅山水素描。
铁蛋见我望着他,更加得意,把小鸡鸡扯得老长的,也不管那东西疼不疼,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大奶奶可能被烟呛狠了,也可能被荷花气狠了,走到后门口,用围裙擦擦手,然后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手指捏了捏鼻尖甩了两下鼻涕。
见我在门外,大奶奶马上笑着说:“哟!小八搭子喂,这么早找槐花一道到校报名?早上吃了?”
“嗯,大奶奶,我吃过了。”我连忙答应。
“那你妈真早,也是个急性子人,”大奶奶有些羡慕地说,“招娣(我妈叫这个让外公充满希望的名字)就是这样,样样事都做在人前!”
大奶奶给荷花捞了一碗硬稀饭,算是对她的补偿,又见铁蛋眼巴巴地望着,也给他盛了大半碗。槐花自个从碗柜里拿出筷碗,自盛自用。
吃罢早饭,太阳像一个圆圆的通红的皮球,被谁一不小心一脚踢飞到了大横山山顶,缓缓地向上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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