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 债

作者: 沉钟 | 来源:发表于2024-01-28 13:5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仁海不知道自己前世为人之子是否欠下了老爸的情,今生自己做老爸就是来还前世做儿子的债。但记忆中对自己的老爸并无任何忤逆和不孝,而他对儿子的付出,却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让他大惑不解。

    某年某月某夜,仁海偕妻小娥去省城看望新婚不久的儿子和儿媳。他夫妇住在小县城,儿子在省城的婚房是他全款买的,大专毕业的儿子在省城部队医院的工作是他托关系安排的。上个月刚给儿子儿媳在省城大酒店办了婚宴,婚宴的一应费用也都是他出的。儿媳娘家在北方城市,单亲家庭,父母早早离异,娘家是靠不上的。仁海觉得这样也好,儿媳会一心一意向着夫家。

    已经10点钟了,小区里阒寂无声。怕惊动邻居,小娥轻轻叩门。没有动静。

    出去了?这么晚了,不会吧。小娥贴着门缝听听,似有嘁嘁促促的响动。便再用手掌拍门。

    仍然没有回音。

    仁海上前擂了几拳。还是没人开门。

    再仔细谛听,分明有窃窃的私语,夹杂着嗓门压抑的争执!

    仁海怒火中烧,顾不得影响了,抬脚就踢,小娥扯他衣襟,不要这样喏,让人笑话。他破口大骂:畜牲!什么意思?老子买的房,不让我进去!

    磨磨蹭蹭了许久,儿子终于跚跚而至,开了门。仁海一把推开儿子,闯入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喝道:都给我过来,讲清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儿子站在一边,低着头,嘴唇嚅嚅着,不敢作声。

    儿媳慢条斯理地走出房间,离得远远的,倚门而立。

    给我跪下!仁海命令儿子。儿子不由自主地屈下了腿。

    仁海又盯着儿媳,儿媳侧过脸去,视若无睹。儿媳那张漂亮的脸变了形,变成了白骨精。仁海深感做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却没有一点办法。小娥反而走过去搂住儿媳的肩膀,轻声说:他就是这脾气。

    仁海额上青筋突露,拍桌拍凳吼喊了一通,一再逼问儿子: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开门?儿子被逼不过,只得低声央求:别问了,逼急了,她会跳楼的......

    跳楼?!

    仁海倒抽一口冷气,顿时如鲠在喉......

    儿媳此时却款款地走到面前,撩起衣裙,在丈夫身边跪了下来。

    仁海见状,哑口无言,拉起妻子说,“走,走,回家、回家......”

    怪只怪自己儿子,性格懦弱,没主见,像他娘。媳妇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别人家的女儿,说她不得。

    但这个媳妇也让仁海见识了女人的厉害。一嫁入夫家,就把老公拿捏在了手心。跳楼?跳什么楼?明明是要挟丈夫,做测试题:听父母的,还是听老婆的?

    儿媳大概吸取了她母亲的教训。亲家母参加女儿婚礼时,当着仁海夫妇面,要女儿懂得尊重丈夫,孝敬公婆,却被女儿一口怼了回去:你怎么没把自己老公管好?也许从小失去父爱令她很受伤,但用这种态度对待母亲,显得很没教养。

    没过几个月,儿媳就擅自作主把男方买的这套婚前房卖了,换了套新的,写上了夫妻两人的名字。

    深秋,仁海一早就在山庄别墅外清扫落叶。

    刷--刷--刷--,自扎的竹扫帚比商店卖的足足宽一倍,一把扫过就是半个桌面大的一片。满地的银杏叶、板栗叶、枫树叶归拢堆,黄赤相间,底下爬出打滚的蚯蚓,还有仓皇四散的蚂蚁。

    他扫出了一身汗,歇歇力,叹口气:这日子过得,不成了庙里的和尚了么?抬头看一眼围墙那面已出售的山庄主体建筑,草树杂乱,鸟雀噪喧,杳无人迹,不由得又摇了摇头。

    为了建造这个休闲山庄,仁海耗费了整整五年生命!酒店配套都完成了,开业后却顾客寥寥,经营始终起不来。背着五六百万贷款的债,利息不断垒高,万般无奈,只好找下家。幸好有省城一大佬接盘,主体部分卖了1200万,留下一幢别墅和零星地皮。那个老板也是个怪人,大概是钱多了没处去,随意置办一块资产丢在那里,等着地皮涨价,再也不闻不问,酒店里的设施连同水电系统大概都烂完了。

    这事对仁海打击很大,成了他的一个心结。凭理智,他也知道卖了好,不得不卖,卖了解套;但眼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作品被遗弃,沦落,他比买主更心疼,时常自言自语,抱怨自己没把事情办好。

    做事,就是仁海的理想,甚至是信仰。

    做人就是做事,只有做过的事,才是人生留下的印记。他这辈子做过不少事,这些事不是别人要他做的,是他自己要做的,也是他自己想出来做的。早年当农民就不安分,从贩卖鸡鸭、鱼虾,到鼓捣煤、油、钢材,什么生意都做过。当然,这都是小事、私事。他一个小人物,不可能像大人物整天操心国家大事。不过,他也正儿八经为公家干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在八九十年代创办了一家股份制信用社,办得相当成功,在县城造起了八开间的五层办公楼,但县里借口整顿农村金融,硬是把他归并到了县联社。他由此得出结论,公家的事不好做,要收走你的权力,一句话。于是便办理了提前退休,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一手打造了休闲山庄这个项目。他对这个项目本来十分看好,也有长远的蓝图,终因实力不足,以致半途而废,名花易主。

    无奈,只得把剩余的精力投入这幢保留的私家别墅。自知格局越做越小,心有不甘,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几经修整,精雕细刻,砌花坛,铺道路,垒塘坝,建凉亭,没完没了......

    他总以为自己这辈子应该做更多的事,可以做更多的事。有些事没做成,或做得不称心,就认为是自己欠下了债,欠这个世界的债,欠自己的债。

    小娥被他拖煞了,有时想去跟邻居叉副小麻将都走不开,天天忙着给一班工匠烧饭烧菜。

    树叶落尽了,小娥站在池塘边,忽然指着对岸一棵光秃秃的乌桕树对仁海说:咦,那个喜鹊窝怎么不见了?

    仁海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不觉也心生诧异,那棵乌桕的树梢上,原来有一个硕大的喜鹊窝,由无数长长短短的枯枝搭建而成,已经存在四五年了,经常可以看见两只花白的喜鹊飞入飞出,不是口含虫子哺喂小鸟,就是啣着枝条添梁换柱,像创家业的人们一样煞费苦心。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呢,什么时候被风刮倒的?怪不得近来没听见四周喜鹊的聒噪了。

    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次日建凉亭,他不慎从梯子上滑落下来,跌断了左臂,绑了三个月石膏才恢复。平时一切听他摆布的妻子,这次不肯顺从了,走去庙里抽了签,释签师父说他做事做过头了,把儿孙的路都堵了,要他从此修身养性,断了做事的念头。小娥说:这把年纪了,搭进老命,就是整出朵牡丹花,又有何意思?

    儿子匆匆走来,说,他们看好了一套排屋,400平米,总价1000多万,已经交了50万定金。

    这样大的事,你们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真把你老爸当摇钱树啦!你们有本事自己买,我不管!

    仁海再次发飙了。

    儿子不温不火:她炒房赚了,卖出手头两小套,再凑凑,首付只差150万。

    “只差”150万?你眼睛比牛眼还大!炒房、炒房赚个屁,这两套房不都是我垫的本?

    妻子劝解: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在撑人家。你挣的钱早晚要给儿子,早给晚给还不是一样。

    仁海忍下一口恶气,松了口:看过再说。

    让儿子带去一看,更加懊恼之极,这房子位置、结构都不合乎他的愿想,面积虽然大,房间却很少。关键是,他隐约觉察到,这都是儿媳的主意,儿媳的心思就是要把老爸积攒的那点钱掏空,将他这把老骨头榨得一点不剩!

    卖山庄所得,除了还贷,落下一半赢余。已经给了儿子100万,儿子完全坐享其成。女儿为筹建山庄是出过力的,除了帮着调剂资金,每个周末都过来陪伴父母。他只给了女儿60万,其中还包括了女儿出面借贷的利息。

    女儿遗传了父亲的能干、母亲的贤惠,也很有人缘。当初休闲山庄要是交给女儿去打理,不是非卖不可的。一位关系亲密的老同学就曾建议他效仿温州人的家庭股份制,给儿子留一份干股,让女儿专职去做,向城市开拓业务。但他顾虑儿女双方利益摆不平,始终下不了决断。

    大概是仁海把出售山庄的余款交给女儿买理财,儿媳忌妒了,担心姐姐吞没了老爸的财富。仁海尽管对女婿也偶有龃龉,但不得不承认,女儿女婿在钱的问题上从来没有藏着掖着。他想不明白,儿媳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也上过大学,观念怎么比乡下老辈人还陈旧?

    仁海这回决定要给儿媳立立规矩:要钱,自己走来讲清楚。

    直到交首付截至日前一天,仍然僵持不下,儿媳就是不出面。儿子又来电话催,说再不付款,那50万定金就要打水漂了。这下把仁海难住了。毕竟是50万,白白损失了能不肉痛?他不得不迁就儿子,但一时又搁不下脸,便向省城那位老同学求助,请老同学次日过来,帮助开导一下儿子。老同学了解了事情原委,也摸清了仁海夫妇内心倾向,当着他儿子面,只能委婉地说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希望他儿子在但凡有求于父母的事情上,应该事先与父母多沟通,多商量,不可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再来说事,就显得对父母不够尊重了。

    老同学和仁海父子在房间里谈论,儿子的手机不时响起,每响一次,他就出去一次,手机里传来分明是儿媳的声音,儿子只是说“知道了,知道了”,显然是遥控指挥,儿子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最后,老同学问仁海:怎么办呢,既然生米已成熟饭,你就把钱划了吧。转头又提醒他儿子:我估算你爸所剩也不多了,你们做儿女的,也要考虑给父母留点养老本钱。仁海这才就坡下驴,点开手机银行,表情很不情愿地划了款。

    仁海性格刚强,但也有他的软肋,软肋就是儿子。他还是打消不了传宗接代的观念。

    最让那位老同学看不过去的是,那天儿子来讨钱,同时来的有一对中年夫妇,女的据说是仁海原先单位的会计,午饭时,当着仁海夫妇和儿子的面,反复宣讲“儿子买房,父母帮助理所当然。父母的财产不给儿子给谁?”一个劲催着仁海打钱。又夸奖仁海的儿媳如何如何能干,做事爽快,勤俭持家,待人有礼貌,云云。儿子一声不吭,怡然承受。

    小娥附和:儿媳对丈夫好,我也是看到的,家务事都是她一手落,逼着丈夫天天换衣服,丈夫不肯换祙子,被她硬扯下来洗......

    仁海打断她:现在不是说人好不好的问题,是她的做法不对!

    “有什么不对,她买房还不是为了你儿子孙女?”那对夫妻强词夺理:总而言之,女儿嫁出去了,是人家的人,就不该再从娘家分家产。外面都在传言,说你们对女儿太好,给的太多,对儿子不公平。你那山庄当初就不该写女儿的名字。剩下的这幢别墅,马上去把更名手续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仁海解释:当初注册公司,自己刚从信用社出来怕有影响,儿子是部队医生不适合,女儿是银行聘用人员,随时可以跳槽,所以只能借用她的名义。

    万一女儿起意私吞,会是什么后果?

    这对夫妇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护主心切的忠仆。

    亏他们想得出,居然还带着独生女儿一起来。事后听小娥说起,他们的女儿都三十五六岁了,原来已经谈好对象,男方买了婚房,准备办喜酒了,女方父母提出:婚后丈母娘要住女儿家,要有专门房间。意思就是不让男方父母入住自己儿子家。当时男方就翻脸了,婚事告吹,女儿与父母赌气,从此不找对象。自己就一个女儿,把女儿婚事生生给搅黄了,居然不知反省,还对别人的女儿说长道短。以致饭后那个做女儿的也不免抱怨父母:不该涉足他人的家事!

    老同学当时忍不住拍案而起:你们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同学有资格说这话,他对仁海创业有过资助,对其女儿的为人也更了解。老同学一度起疑,仁海在请自己的同时又请了那对夫妇,内心深处还是偏袒儿子。但小娥明言,他们并不知道这对夫妇今天会来,事先没打招呼。老同学于是断定:这对夫妇就是仁海儿媳差来的说客!

    清明节,仁海去湖南老家给父母扫墓,顺便去南岳大庙烧香。

    老父亲托梦给他,对他说:我这辈子不欠天不欠地,不欠国家不欠乡亲,抗战打鬼子也曾受过伤,立过功。只是欠下你妈的情债一生一世还不清!当初把你妈从浙江带到湖南,承诺要让她过好日子的。想到临别时你外婆泪眼汪汪,你妈跪在地上叩破了头,我心头滴血啊!可怜她一个水灵灵的女子,跟着我做牛做马,砍柴种地,筛糠捣米,干男人一样粗重的活,还时常被村里的小孩追着骂“地主婆……”男人是石,女人是水,女人的债是男人头上的山!我枉为军人,连自己的老婆也保护不了......你到南岳圣公圣母处烧烧香,多叩几个头,就算是替为父了却心愿。

    父亲是黄埔军校18期毕业生,官拜上校,文职,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年驻军浙北,带走了他母亲。部队回撤老家湖南,起义,作为起义人员转任工厂会计,随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发配当农民。为了长子的前途,也为了给岳母一个交代,父亲把仁海送到浙北乡下外婆家。仁海由此开启了他独特的人生。

    其时外婆家也已没落,外公已故,外婆独自开一眼小店。独生女远去他乡,外婆见了仁海分外欣慰。仁海明白自己是替母亲来给外婆尽孝的,从小懂得生活自理,还经常帮外婆看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陪伴在外婆身边。初中毕业,外婆去世,15岁的仁海一手操办外婆的后事,安排布置,井井有条,让左邻右舍三亲六眷看得目瞪口呆。

    仁海成了插队知青,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却没人跟他找对象。某日,一位精干的大婶走来对他说:给你介绍个对象。

    仁海认认真真回答:别开玩笑,我可不想害别人。

    我是真心看得起你,觉得你为人正派,行事稳重,才肯把我最器重的侄女介绍给你。

    大婶的侄女叫小娥,六姐妹,她是老大,一个远近闻名的勤劳贤惠的姑娘,人样儿也标致,仁海暗暗动了心。不久,小娥当真成了他老婆。

    当年母亲跟了父亲这个国军军官,着实是跟错了人。而小娥跟上自己,绝对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小娥若不是跟他,还不就是乡下一农妇?早年跟他一起创业,是吃了一些苦,后来条件好了,吃不愁,穿不愁,住别墅,坐轿车,还不时享受旅游,养老保险也早早替她办了,一般农村妇女除非做梦!

    仁海没欠“女人的债”。要说是儿媳?他不以为然,他和儿子儿媳的纠葛,到底谁欠谁?

    小娥点破:你是欠儿子的债,儿子欠他老婆的债,你替儿子还债,不冤。

    他听了半信半疑。

    那天在南岳大庙,他走累了,坐在一棵老松树下,看身边一位中年和尚在莳花弄草,随口搭讪:师父在庙里几年了?

    没回音。

    师父做一年有多少收入?

    没回音。

    他想如今的和尚都是假和尚,寺庙就是一门生意经,这和尚不过是假正经。便再问一句:师父为什么出家?

    那和尚终于抬起头,瞟他一眼,淡淡地问道:施主想是有宿债在身,来此祈愿还债的?

    仁海一惊:你怎么知道?

    前世不欠,今生不见;今生相见,必有亏欠。有债还债,应该的,应该的。

    和尚弯下腰,拣起几个枯黄的松果,轻轻说:不过,据贫僧揣测,施主欠下的宿债,今生恐怕还不完了。

    为什么?

    施主虽然进了香,心情稍欠宁静。世事皆空,当了则了,欲了未了。何必为一得一失而耿耿于怀呢?

    和尚缓步走过墙边去了,仁海犹自坐着发呆。默了默,冲着自己说:这不是废话么!都像你出家人,还有这世界?

    仁海不信佛,不信神,只信自己。

    不过,南岳和尚的话,对他多少有所触动。

    换位思考,年轻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啊。年前,儿子一家自驾出游,带上他老两口同去,玩得倒是蛮开心。那天上午,他躺在公园草坪上晒太阳,小孙女悄悄走来,用一片草叶子在他耳朵里撩啊撩,撩啊撩,他以为是虫子,一掌拍去,抓住了孙女的小手,睁开眼,只见孙女乐得活蹦乱跳,她妈在身后也在朝他嘻嘻地笑!

    儿媳和儿子轮流开车,上车下车之际,儿媳也会主动过来搀扶老人......

    那一刻,仁海产生了幻觉,这不是一个美满的家庭么,儿子儿媳两情相悦,小孙女聪明活泼,对老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敬啊,你还企求什么?他如禅僧般顿悟: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活法,由他们去吧。自己应该学会放下!

    回来后,仁海便说儿媳就是脾气丑一点,人还是不坏的。

    女儿叹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其实,仁海胸中的块垒始终没能化解。

    忙着做事,无暇它顾。一旦空下来,手空,心更空,空得发慌。可是修缮别墅的工程毕竟体量有限,做完这件事,除了扫地,再也想不出别的事了。无事可做以后,他好比笼中困兽,整天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双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知往哪搁才好。他也不爱看电视,也不会玩微信。

    傍晚出去散步,遇到熟悉的山里人,便会拉住人家说上半天话。人家起初会用仰慕的目光看他,称赞他的别墅如何华丽、如何值钱,他则挥挥手,说,就剩一个屋壳,还有什么好说的。接着便抱怨自己一生的失败,将以前所做之事全都归零,没一件成功。不是吗,股份制信用社被并,出于长官意志,他无法抗拒,只得认栽;建好的山庄在自己手里卖掉,毁掉,虽然钱是赚了,却无论如何是一种遗憾。单纯的山里人不理解,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总觉得有钱人就是心高,或是怕人向他借钱,没法交流,转身告辞,他还意犹未尽,喋喋不休。

    女儿、儿子都在省城,女儿不时会回来看看,儿子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儿媳的心思还是让他琢磨不透,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与他期望的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理想格格不入。

    他改变不了别人,别人不会按照他的愿望去改变。

    当然,更没有谁能改变得了他。无论家人,或出家人。

    最终改变他的,是他自己。但不是观念,是身体。

    仁海从年轻时过来就一直睡眠不足,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醒来就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要做的事,越想越新鲜。久而久之,慢慢就犯出毛病来了。有时驾车,开着开着,眼睛不知不觉闭拢来。从此小娥不敢让他单独开车,每次随同守护,坐在副驾驶座,不时提醒他。晚上睡觉还给他配了呼吸器。

    终于,有一天,女儿、女婿和儿子一起送他到省城大医院,医生诊断:帕金森晚期,脑萎缩,心脏也有问题......

    老同学好久没给仁海打电话了,也没看到他之前不时拨过来的手机乱码,有一次深夜竟一口气拨来10多次,显然不是有意拨打,而是胡乱按捺的结果,他自己并无意识。上次去看他,状态还算平稳,一如既往,不断唠叨着自己这辈子的努力,最后悔就是没把山庄搞好。自怨自艾的同时,又责怪老婆、子女不支持,与他不同心。尤其对小娥,越来越苛求,说她没文化,做事不会动脑筋,不像自己,每做一件事,事先都要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做事是那么容易的么?不动脑筋啥事能做成?”都活到老了,他还在教训小娥。别人怎么劝也劝不进,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也挺乏味的。

    但今晚接电话的却是他女儿,女儿说起这两个月来的情形,让老同学大吃一惊!女儿说父亲脑子不行了,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有时胡言乱语,竟然问女儿:你是谁啊,你有几个儿子?

    女儿把父母接到省城家里,天天看到小外孙,仁海心情稍稍好些,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那天,女儿替父亲做生日,叫弟弟一家一起过来,结果弟弟带着侄女来了,弟媳却不来,仁海顿时又火冒三丈高。女儿赶紧让弟弟叫弟媳给老爸打电话说几句好话,弟媳勉强打来了,推托身体不舒服,来不了,总算按下没事。

    过了两天,仁海提出要去看看儿子的排屋,因为买房时的心理憋屈,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走进儿子的新居。女儿驾车带父母过去,儿子开门接客,却不见儿媳踪影,儿子说她感冒在楼上睡觉。父母和姐姐在楼下客厅坐了坐,连口茶都没喝,就回来了。

    女儿劝解爸爸:如今世道,正常的家庭已经少而又少,结婚离婚、结了离离了结,争家产、争子女抚养权,比比皆是。只要他们夫妻过得下去,就好。

    远在天国的老父,那晚也急匆匆赶来,父子促膝谈心:

    不要为小儿女的事纠结。老上校指点自己的儿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仁海平生第一次哭泣:我是前世造了孽! 

    何必自责。人世间,不光是父母与子女,丈夫与妻子,所有的人,包括国家与国家,国家与百姓,百姓与百姓,穷人与富人,穷人与穷人,富人与富人,无不是你欠我,我欠他,他欠你,别人欠别人,自己欠自己,环环相扣,陈陈相因,代代相传,满天下都是债。钱赋租税借贷是债,人情道义礼节也是债,秦始皇销尽天下之铁也偿不完人世间的债……比起为父恩怨未了不了了之的家国情仇,你们父子这点破事不足挂齿。   

    家与国的债,一样都是债。国家的债,大家事大家扛;个人的债,只有自己背,没人替你分担。我躲过上代人的厄运,苦心经营一个家,不成想挣下了这份家当,还是提防不住家人的算计。   

    都是身外之物,何必提防?家道兴衰自有定数,该还的债终究要还。纵有万贯家产,也不可能传之永远。你还是没想通啊! 

    饱经风霜、历尽坎坷的老上校对着自己的爱子摇头了,失望了,黯然而去。

    仁海告诉女儿:昨夜爷爷来过了,找也快要走了。

    他终于没能迈过心头这道坎。也许在年轻人看来仅仅是任性,带给他的却是巨大的刺激和伤害。过了两天,便狂躁症发作,掼东西,甩家什,还动手打人。母女俩实在对付不了,送去精神病医院看,吃了镇静药,狂躁有所缓解,但脑子更糊了,讲话口齿也越来越不清晰。

    女儿私下评论老爸:他这一生都在跟自己过不去,不能跟自己和解,始终跳不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局”。

    老同学分析,他就是一根筋,只知道做实务、办事业,对别的事均不关心,更缺少兴趣爱好,不会分散注意力。

    老同学又去看他,在他儿子的部队医院。沾了儿子当医生的光,已经住了三个月,单独一间军人病房,换别的医院,一时半会不会死的病,谁会让你住那么久啊。为此,小娥稍感慰藉:儿子还是好的。但她避谈儿媳,住院这么久,儿媳没来看过一次!

    第一眼便让老同学惊愕不已,小娥和护工正在给他揩身,胸口只剩一把骨头,脸上也没肉了,最令人恐怖的是那双腿,像两根拐棒,站立都困难!原来那样结实的身材,才不到一年,竟变成这样子!人老去,断崖式下坠,可怕!

    幸好那天精神还正常,见了老同学,显然很高兴,拢着双手作揖表示谢意。但连话都说不全了。

    小娥说起来泪眶就湿了,说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什么病不好生,偏生出脑子的毛病。说他晚上睡不着,吵吵闹闹,她也没法睡。有时毛病发作,还死劲扭她头颈、手臂,扭得一块块乌青。

    小娥说自己这辈子靠丈夫脱离农村苦海,欠他的多,现在是还债,她心甘情愿。但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也挺不住了。

    老同学握着他的手,只能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说,以表安慰。

    他断断续续地念着,仔细分辨,才听清说的是山庄别墅没人住,空调都被人偷走了......

    仁海终于住进养老院。他已完全失去了意识。

    本来老家县城养老院老板是朋友,建议住那去,便于照顾。小娥不同意,觉得仁海现在这个状态,让熟人看到了笑话,没面子。女儿找的这家养老院有特殊护理,可以让母亲晚上睡个安稳觉,但费用不菲。女儿想得透彻,认为反正用的是老爸自己的钱,父母的钱就应当用在父母自己身上。养老院一月两三万不足惜,最好让父母生前用完,免得子女争执不清。老同学为之叹惋,人生就这样奇葩!当初心比天高,到头来一地鸡毛。脑子坏了,留下一堆烂资产,徒然给子女增添麻烦。

    那天,姐姐打电话给弟弟,要他叫上弟媳一起到养老院,当着父母面,把账算算清。弟弟说“我来就是了”。姐姐峻声怼过去:“叫她一起来,不来,视同放弃权利!”

    当晚,弟媳总算跟着来了。姐姐对她哼了一声,冷笑,只是没说出口:到底是金钱的诱惑比面子更重要。

    弟媳站在门角,低着眉,紧咬着嘴唇。

    姐姐摊明老爸的账本,一笔一笔,进出分明,账面余额也就一百来万了。姐姐说,单是经过她手,老爸打给儿子就有500多万,其它私下授受有多少,她不过问。姐姐当着大家的面说:山庄别墅写着我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视为己有。现在老爸弄不灵清了,一切由母亲定。反正我不要一分钱!

    母亲小娥心里也明白,以后自己只能跟女儿过,跟儿子儿媳是不像相的。但在儿子面前却态度暧昧,总归割舍不下母子之情,就抱怨都是你爸不好,当初把遗嘱写写明,就不会争了。并叫女儿把山里别墅卖了算了。女儿说早两年就挂牌出去了,没人来问,现在卖房还那么容易啊。也不值几个钱了,卖掉后,全部上交母亲,由母亲自己支配。

    仁海坐在一旁,似听未听,已然无动于衷。

    突然,儿媳三脚两步走到仁海床前,一头跪了下去,哇地一声哭出来:“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太任性,不知感恩……”又转向母亲和姐姐:“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没想到爸的病会这么快。这两年我也在反省,我不敢上姐姐家给爸庆生,甚至不敢见你们,是我心中有愧啊,是我无脸见人啊!我也有女儿,我也是母亲,女儿大了,懂事了,她会把妈看作什么样的人!爸,妈,姐,我不求你们原谅,只求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她哭得很伤心,看来真的是很伤心。弟弟本想拉她起来,却不由自主地也在她身边跪下了。

    “晚了。现在说一千道一万,他都听不见了。”小娥泪流满面,拉扯着仁海说:“儿子媳妇向你认错来了,你听见了吗?”

    仁海形同木石,毫无反应,忽然发出一声令人骇异的傻笑。   

    女儿大恸:老爸拼尽一生的收获,其实都是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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