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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被自己吓到。三十多岁的人,为那么一点小事情,竟然说崩就崩,还当着女儿的面。
挂着两行眼泪,冲出家门,跑下楼梯,穿过小广场,一气来到小区大门,我的脚步才慢下来。连打两个寒颤,意识到自己竟连棉袄都没穿。
我屏住呼吸,试图回想自己在刚刚与父亲的争执中说过些什么。似乎有歇斯底里地喊叫,你们对我的努力从来看不见。
但,不过是一件羊绒衫引发的争执罢了,怎么就和努力挂了钩?还从来?
门卫室蓝色的玻璃门映出我的狼狈——短发在风里飞舞,乱蓬蓬地,有两缕粘在腮上,眼泪已干,泪痕犹在,冬日寒风在脸上划出丝丝缕缕的微疼。身上的花毛衣,蓝绒裤是擦玻璃穿的旧时衣,真够土的。
此刻,玻璃门上的影子如此陌生,而方才的暴怒更让我感到崩溃。小半年才回家一次,为了这样小的一点事情和父母大吵,真是让人羞愧莫名。
今天是我带着女儿回娘家的第二天,就在刚刚,本来一切温馨又和谐的——
窗台上的水仙花在青瓷水盂中绽放,暖融融的空气里荡漾着甜丝丝的香,我和母亲在餐桌边喝茶聊天。九十平米的单元房中,餐桌不止在进餐时发挥作用,曾经这张梧桐木的长桌也是我写作业的地方。
五岁的女儿正盘着小腿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红扑扑的小脸一会惊奇,一会微笑……总之,本来一切还好。
这时,父亲从卧室出来,拎着米色手提袋往餐桌上一放,“这羊绒衫我基本穿不着,你拿回去给骏宇穿吧。”
骏宇是我老公,近来他们单位里风传有裁员计划,他没敢请假陪我回来。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件羊绒衫是自己两个月前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当时,这件浅灰色的羊绒衫送给父亲时,试穿很合适,颜色他也说喜欢。可现在,又说不要。
我勉强笑笑,说,“你既然穿着合适,留着自己穿。”
父亲将包装袋又向前推了两厘米,仿佛在表达他的坚决,“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是啊,你们在大城市花销大,别乱花钱,我和你爸的衣服都穿不了。”
又来这一套,又是这句话……就是不能好好接受我的心意……虽然是为了省钱……是他们不配,还是我不配?……总担心我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可是……我有这么差吗?明明从大学毕业我就没向家里拿过钱。
血液上了头,我好像说了很多话,类似对父母种种节俭的批判,似乎还说“你们从来不相信我,从来看不到我的努力,你们自己不配过好日子,也觉得我不配过好日子……”
我再次回想自己口中喷薄而出的这些话,不禁产生了一种困惑,他们一直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今天这样生气?
还有,那些“从来”究竟从何而来?
女儿抽泣的声音走到二楼就听得十分清晰,一面哭,一面喊妈妈。
“你妈一会就回来了,你妈小时候可听话了,三十多岁的人,倒犟起来,说翻脸就翻脸……”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理理头发,拽拽毛衣,调整呼吸,才推开虚掩的门。
父母同时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又相互对视了一眼,却谁都没开口。
小时候,他们可不曾这样顾忌过我的脸色。
唉……这口气,也不知道是为小时的自己,还是为老去的父母而叹息。
女儿从沙发边滑到地上,站稳,扒拉着两条小短腿向我怀中扑来。
她的脸贴上我的腮,亲热了两秒钟,就推开我,板住脸颇为严肃地告诫我说,“妈妈,你有情绪要说出来,不要哭,更不能大吵大闹。”
是啊,我常常这样对女儿说,看着她那浸在泪水里又黑又亮的眼珠,十分诚恳地道歉,“妈妈错了,妈妈要处理好情绪,不再大吵大闹。”
写字台最下层的抽屉里有摞泛了微黄的笔记本。
那些字迹从大小不一的铅笔字,到娟秀整齐的钢笔字展示了我在书写上的进步。边边角角配的图从公主贴花到手绘简笔,也显示了我逐渐成长的审美。
这些是我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三毕业的日记本。
不过,我并未抱太大期待。小学时的日记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到了初中,进入青春期,更多是无病呻吟,偶尔的伤春悲秋,对人生、对自我的怀疑,诗啊、歌词啥的乱记一通。
有些潦草的、用拼音替代的内容已然无法辨认;有的内容让我无比陌生,感到惊奇;有的则让我似曾相识,回忆满满……
不过,我显然低估了日记的作用。那些只言片语的线索,正是一枚枚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牵着我走向某些已然凝固成灰白色的往事。
三年级的日记:
“大姨出差给我买了件皮大衣,真好看。但妈妈说过年才可以穿,那我就不能穿到学校去了。”
其实,并不是什么皮大衣,不过是件羊绒外套。红底黑边的连帽衣,米老鼠形状的黑口袋上,银色的钉珠闪闪发光,前胸绣着头戴蝴蝶结的米妮,太符合小女生的眼光了。
过年时候,我扎着蝴蝶结,穿上这件衣服,见到我的人都夸好看。
我于是特别盼着寒假快点结束,想穿到学校去让同学们也夸一夸。而事实上,过完年,我也没能传到学校。
妈妈说这种羊绒衣服穿脏了只能干洗,教室里连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留着以后跟爸爸妈妈出门做客时再穿吧。
我不想听这些,我有自己的打算。
新学期开学的那个早上,我很快穿好校服,吃完早饭,趁着妈妈在厨房,穿上新大衣,拎起书包就往门外跑。
在即将带上门的瞬间,爸爸从卧室走出来,喝住我,皱着眉,上下扫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说,“心思用在学习上,不要比吃比穿。”
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房换上棉袄去上学,同时,也觉得自己鬼鬼祟祟被看到,有点丢人。
对着日记本回想,我再次体会到某种类似羞愧的情绪。
在那天的上学路上,我沉浸在不太彻底的自我批判中,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幼稚、虚荣、可笑,却也有一丝不服气,虽然想穿新衣服,但我的学习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相簿里,三年级的我个子矮矮,童花头,乖乖地笑,一脸稚气。
现在我三十二岁了,看着小时候的照片,有点心酸,自言自语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个女生不这样呢!
四年级日记:
“老师选八个同学参加合唱,参加学校的七一汇演,我是第七个被老师点名的,放学后又练了半小时唱歌,才回家。”
那次合唱在学校汇演中得了第一,我挂着红脸蛋的舞台妆,兴冲冲地跑上楼,想将这桩美事讲给爸爸妈妈听。
爸爸正在看电视,一手拿着遥控器,头也没回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妈妈笑嘻嘻地问,“你这粗嗓子,混在一群声音里,听起来不明显吧?”
我的声音不是清亮的那种,有点粗,有点哑,音乐老师说我唱中音挺好听。
不过,我不太信老师的话,妈妈常常叫我“小粗嗓”,还说是我小时候哭哑的,直到后来,“烟嗓”开始大行其道,我才相信自己其实可以唱得不错。
是的,还不错。可惜,这么多年,我几乎从不唱歌。
初二日记:
“我写的故事被爸爸撕的稀巴烂,妈妈说我写的都是胡诌八扯。他们除了学习,任何事都不想让我干。”
当年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那是个小女生的修仙故事,从捡到一枚贝壳,获得一座仙府开始,写到小女生成为拯救世界的神秘人,已经写了整整两本。
我写完在同学中传阅,他们都说好看。但,被老师发现了,打电话告诉妈妈。
然后,这写了一半的故事就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整整两个日记本,他一页页地撕,撕了直接扔垃圾桶。
妈妈在一边数落,“我们天天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穿,就是让你写这些破东西的吗?难怪成绩下滑这么厉害……”
我的故事彻底碎了,再拼不起来。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产生过一些极端念头,比如离家出走,或者跳楼自杀,让爸爸妈妈永远后悔,但我胆小,想想也就算了。而且成绩确实下滑了,得重新再补。
我凝视着呼呼大睡的女儿,默默对她说,“假如有一天,你开始唱歌,你开始写故事,妈妈一定说,孩子,你真棒!”
写在最后
父母那摞日记本被我带回自己的家。我相信,它可以再次带我回到过往,让如今的我看修补小时候的创伤。
我重新开始写日记。
每个晚上,在柔和的灯光下写或长或短的文字,女儿也来凑热闹,她拿着彩笔连写带画,认真地提要求,“要最好看的笔记本,和妈妈一起写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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