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七岁那年,我随师兄凌霄来到胡村。
胡村地处西南边陲的山坳里,山高林密多毒瘴,官兵是万难追到这里的。
彼时师父并不想收徒,在院门口翻弄晒得半干的蟹子、蜈蚣,看也不愿看我一眼,这倒也难不住师兄。
师兄往泡了百脚蛇的酒瓮里倒入黄酒,蛇吐着信子冒出头来,我用棍子挨个打下去,又冒出来,又打下去,一不留神,一条蛇从酒瓮里窜出来直扑向我的面门,我大惊失色,忙不叠后退。白须白发的师父一个健步冲上来捏住那条蛇的头,将它扔回瓮里。
他转头欲斥责我,却盯住我的脸沉默良久。
半晌,师父摇摇头唤出师兄,问他,这娃娃和素儿是什么关系?师兄搔了搔头发,他的脸又红又黑,和熏兔腿一个颜色,他把兔腿递给我,拉着师父走开了。
我并不认识素儿。
我坐在木桩上吃兔肉,兔肉很好吃,就是有点烫,氤氲的热气熏得我流下泪来,我想起了我娘,我娘名叫胡苏,曾是将军的医师。我掏出脖子上的玉坠摩挲,晶莹剔透的白玉,内里悬浮着一片翠绿色的叶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据说是我爹送她的定情之物。
那日黄昏,夕阳如火,师父从房间里走出来,面容悲戚,又看着我的玉坠沉默许久,终是应允。我在堂屋里郑重给师父磕了三个头,师父为我取名凌末,意味着我是他的关门弟子。
为了庆祝师门添丁,师父特意拿出一块木匾,让师兄用两根高大的木桩悬挂在院门口的柴门上,木匾上三个大字“五毒门”涂成诡异的红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师父骄傲地说,那可是剧毒之虫百脚蛇的血,当年素儿亲手写上去的。可我觉得那字丑丑的,竟与我娘写的有几分相似。
我问师父为啥叫五毒门,不叫六毒门,七毒门?师父说,咱们师门里共有五个人啊!我来回数了数,师父,师兄还有我,只有三人,若再加上素儿也才四个。
另一个人是谁?我问师父。师父手捻胡须望向远方的山峰神色复杂。
是夜,我住到了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里,里面陈设简单,一张雕花绣床上悬挂着粉白色的帷幔,桌上有花梨木的梳妆匣。风过处,一阵阵梨花香气萦绕在鼻端,久久不去。我对师兄抗议,我是男人,怎么可以住女人的房间?
师兄说,我想住还住不成呢?别不识好歹!说着又拎起我的耳朵,明天收拾好你的床就给我搬出来,不许乱动素儿师叔的东西,不然,小心我……小心师父揍扁你。
素儿师叔?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我娘,还有师父白须白发下年轻硬朗的脸。
我在胡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七年。
我上树掏鸟,下河捉鱼,去山里采药,偶尔还会逮一只兔子回来,却不曾从师父那里学来半点本事。
师父冬天坐在墙外的石墩上晒太阳,夏天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避暑,整日里除了摆弄那几株药材就都在打瞌睡。我趁他睡着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师父其实很年轻,大概和我爹爹的年岁差不多,但不知为何这样一副垂垂老矣,毫无生气的样子。
师兄说,师父曾经是名震西南的医师,因开罪了当朝的某位大人物,才不得不隐居在这里。他把治病救人的方子都教给了师兄,自那之后,就没再过问救人之事。
虽然师父不作为,但师兄会教我辨识药材,制作良药。
师兄喋喋不休:生草乌,治风寒湿痹,关节疼痛,过量可能全身麻木,呼吸困难而亡。红娘虫,解毒,活血,多用可致腹痛便血而亡……师兄每用一种药材都会详细教我,怎奈我志不在此,我最想学的是制毒杀人,所以我都只是记住了“而亡”那半句。
我把很多种毒药材放在小罐子里炼制,然后拿去给山中的毒蛇猛兽试药,偶尔也有几种发挥了不得了的效用,我将它们混合在一起制成“五毒散”——一种白色无味的粉末,只一扬,就漫天飞舞,不消半个时辰,闻者即能毙命。我喜欢“五毒散”,见效快,无解药,尤其那漫天飞花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我娘死的那一天,便恨意更盛。
那日有风,梨花胜雪,我娘倒在树下嘴角噙着血,而两条街外的将军府,红妆十里,鼓乐喧鸣,我哭着说我要去找我爹,他不是将军吗?怎么能救不了我娘?
我娘抓住我的手腕,让师兄带我走,她说,将军迎娶公主,旧人理应回避。
师兄每个月会徒步十几里路去镇子上给当地的百姓治病舍药。
我很想跟师兄去镇子上瞧瞧,师兄却不肯带我。
我早早起床,提前出发,沿着他去镇子的路一直走,终于走出最后一片丛林,转回头,远远瞧见师兄满头大汗地追来。他责怪我不听话,只才骂了两句,就有一队官兵骑着马冲了过去,师兄一个饿虎扑食把我压倒在树丛边,弄得我满头满脸的泥。
官兵觉察有异,回转马头,让我抬起脸,师兄点头哈腰扳起我的头说,这是小人师妹,是个哑巴,军爷勿怪……
那官兵打开手上的画像对着我的泥脸比划了一下,又飞驰而去。
师兄鬓角的汗流到了脖子上,滴滴答答,他抹了一把,赶我回去,我自然不肯,威胁他,要是不让跟着我就大喊,招来官兵。师兄无奈,将个遮住脸的帽子罩在我头上,带我去了集市。
那里人潮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师兄在集市的一角支起了看诊的摊子,很快就来了很多人里里外外围着师兄,我左右无事,就蹲到说书的摊边听书。
大叔说得神采飞扬,唾沫横飞,一群人为他叫好鼓掌。
“话说当年,大将军孟拓师兄妹三人凭借一己之力力战蛮夷三百人,最终师兄凌寒和师妹胡苏皆战死,唯独留下将军,将军受封被招入宫,被花容月貌的公主殿下一眼看中,选为驸马,赐封南郡侯,镇守西南边陲……”
“将军果真国之栋梁,听说他为国为民操劳过甚,至今还未得一男半女……”
“是啊,真是令人唏嘘,不过听闻他有一养子,丢失至今,不知可曾寻到?”
……
一派胡言。
我回头看看自顾不暇的师兄,往城南走去。
我娘和我当年住过的家就在安平巷街尾,远远看过去,青砖石瓦的院子里蒿草早已冒出墙头,那棵梨树也有一半枝干折断了,只是繁花依旧。穿过京西街再向右拐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朱红大门的将军府,我当年都是这样跟着娘亲去见爹爹的。
师兄定是找不到我的,我躲进将军府里最隐蔽的角落,那是我幼时捉迷藏的好去处,如今虽然地方逼仄,还勉强可以容身,这里一抬头就可以见到对面房间里摇曳的烛火和晃动的身形。
爹爹似乎是胖了,但依旧声如洪钟,“那是本将军的独子,上天入地也得找到!”紧接着就是茶盏落地的声响。
我暗笑,当年是谁为了迎娶公主策划的去母留子大计?
深夜,月明如昼,我将怀里的五毒散向着窗前的黑影抛了进去。紧接着准备翻墙而出,刚刚抬起脚,却被一人提着领子捉了下来。我还不及反应,嘈杂声起,周围点亮一轮火把,我与那人被稳稳圈在中间。我惊魂未定,抬眼望去,只见那人摘下沾着星星点点五毒粉的面罩,竟是师父。
师父摇摇头猛烈咳嗽。房门瞬间大开,我的仇人从里面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再次看到那张脸,我恨不能扑上去食他的肉,小臂却被师父死死拉住。
“师兄,为何还要救我?”将军开口。
“西南境地七年无战祸,你虽有负师妹,但与百姓有恩,我不杀你。”师父缓缓说,我闻到了一股血腥气,“素儿不想把孩子托付给你,你以后就不要再找他了。”师父扯下我脖子上的玉坠扔了出去,“若你再敢有背于她,我绝不饶你……”
将军接住玉坠面露悲戚,又望向我,“可否将面纱摘下,让爹爹再见你一面?”
我后退两步探手入怀,打算再扔过去一包五毒散,怎奈刚刚用量太过,什么也没剩下,我别过头去看师父。
师父往嘴里塞了一粒丹药,拉起我翻墙出了将军府,直到在城外遇到接应的师兄,也没见有追兵赶来。
我的毒药果然厉害,师父研制出几十种解药才勉强保住小命,但还是落下了病根。
师兄说师父第一个病根是在得知素儿嫁给他师弟之后,一夜之间白了须发;我补充说师父的第二个病根是中毒所致,会常常发呆,对着虚空说,素儿对不起,大师兄不能杀了你二师兄为你报仇了。
我与师兄一把火烧了五毒门的宅子,在熊熊火光中一路向北。师父说,走到戈壁,我们就停下,在那里重振师门!
路上,师兄问我,川乌?
我答,适量可祛风除湿。
又问,半夏?
我答,适量,可燥湿化痰,降逆止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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