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姥姥,是姑姑的姥姥,因为是姑姑讲述的,为了方便阅读,以下以姑姑的口吻讲述。
我的母亲去世得早,那一年,我六岁,弟弟两岁。那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父亲被定为“革新派”,整天被批斗,被全村的人打。当时母亲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但是,她每天担惊受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吓得浑身发抖,唯恐有人把父亲抓走。
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村里那些人又来了,他们说父亲对毛主席不忠诚,对共产党不忠诚,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我没有。”父亲抗议。
迎接他的照样是一顿拳打脚踢。
带头的支书恶狠狠地说:“那别人家里大门正中间都有一个忠字,你家怎么没有?还在嘴硬,打!”
接着拳头又如雨点般砸过来。母亲跑出来,一边哭一边护着自己的肚子,大声喊:“别打了,别打了……”
突然,她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因为大家都在“教育”她的丈夫,竟然没有人发现,后来最外面的人看到了,支书一看孕妇晕倒在地,才带着众人愤愤地离开。
父亲忍着疼赶紧爬起来,看到母亲昏倒在地,他找来架子车,把母亲拉到了乡里的医院。
母亲怀孕期间营养不良,现在血压又高,医生诊断是产前风,再加上平时的惊吓,现在精神不济,需要住院治疗。
住院以后,医生每天按时给母亲输液,也开了一些药,她向来怕疼,后来母亲每次听到医生的脚步声都吓得心跳加速。那时候她的状态不好,也不肯吃药,父亲脾气暴躁,一听母亲不肯吃药,直接把药碗摔了!
几天后,母亲死了,跟她一起的,还有肚子里已成形的胎儿。
那一年,母亲二十五岁,她走的时候石榴花开得鲜红鲜红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死那一天,姥姥哭得撕心裂肺。这是她第二次失去至亲。
我的姥爷以前家里很富有,可是姥爷嗜赌,把家底几乎败光了,即使这样,后来在新中国成立前期,还被划为富农。
姥爷姓杨,是村里的大家族,因为他家有个城楼,所以村子后来被命名为杨楼。
姥爷和姥姥结婚以后,生了三个女儿。姥爷村子附近有条河,天热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去河里洗澡。
有一次,姥爷又和村里几个中年人去河里洗澡,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河里的水流很急,几个人想着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洗,应该没事。没想到,下水之后,姥爷一脚踩空,一下子陷了进去,姥爷瞬间脑袋一片空白,被水流裹挟着冲走了。同伴发现姥爷溺水,来不及穿衣服,赶紧上岸跑去村里喊人。
村里有几个水性好的,跳到河里去找。好大一会儿,有人在下游找到了姥爷的尸体,这里距离他们洗澡的地方有五六百米。
发现尸体以后,人已经断气了。姥姥跪在旁边,趴在姥爷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亲戚们用力拉都拉不起来。
有时候,人命如纸薄。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那一年,姥爷二十九岁。姥姥二十七岁,成了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
姥姥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女儿抚养大,慢慢地女儿们也长大了,各自成家。
母亲去世以后,我经常去姥姥家,十五里地的路程,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独自在乡间的小路上快步走着。
有一次,我领着七岁的弟弟去姥姥家,父亲怕我俩路上饿,给我们准备了几个烧饼。
我们路过一个村子,有几个本村的小孩围着我们起哄,“快看,她拿的有烧饼!”
“把烧饼留下!”
“留下!”
我把烧饼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弟弟,拼命地跑!那些小孩子在后面追,后来看我们跑远了才作罢。
我们到了姥姥家,姥姥听了我们的遭遇,气得骂了一句:“这些龟孙!”
骂完之后,姥姥眼圈一红,搂着我们姐弟俩流下泪来。是啊,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此时的我和弟弟就像两根随风飘摇的野草。
十八岁那年,我和同学在河里洗澡,不想被什么虫子咬了右腿,几天后,右腿的小腿肚肿得跟碗似的。我腿疼得不能下地,只能躺在床上,身上忽冷忽热。这时候是五月底,再有几天就该收麦子了,父亲看着我这个样子,生气地说:“看你以后还去不去河里洗澡了!马上就要收麦子了,你倒病的是时候!”
被父亲这么一责备,我不敢说话,因为顶嘴只能换来一顿毒打。后来,弟弟找来架子车,拉着我去了姥姥家。
到姥姥家,看了我的腿都开始化脓了,姥姥惊呼道:“娘哎!这腿怎么这样了啊!”然后赶紧请来本村的赤脚医生,给我医腿。
后来,姥姥用一件旧衣服蒙着我的头,她和大姨两个人,一人一边紧紧抱着我,医生用手术刀把我腿上浮肿溃烂的部分切开,然后用草药敷在我腿上。
为了帮家里收麦子,弟弟把我送到姥姥家,第二天就赶紧回去了。
我在姥姥家住了一个月,在姥姥的悉心照顾下,我的腿很快恢复了。
不久我高中毕业,几年后也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以后,我整天忙里忙外的,去姥姥家的次数少了,但是我对姥姥的挂念一点也没变少。
后来姥姥得了冠心病,做了手术,身体越来越差了。怀二胎的时候,我把姥姥接到家里住。
一个月后,姥姥被二姨接走了。
在二姨家住下之后,有一次饭桌上二姨夫说闲话,话里话外嫌弃姥姥在闺女家长住。二姨不爱听,当场和二姨夫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姥姥看着女婿当着自己的面儿给闺女气受,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心里又恼又气。当天晚上,姥姥找到一瓶百草枯,一气儿灌进肚子里。
等二姨发现,急忙送姥姥去医院,还没等人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
第二天接到二姨的电话,得知姥姥去世了,我脑袋嗡一下子一阵恍惚。
到了姥姥的灵堂,装遗体的棺材就摆在堂屋正中间,我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想起往日姥姥对我的疼爱,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疼我,爱我,护着我。没娘的孩子,现在又失去了最爱我的姥姥。我哭得撕心裂肺,亲人们劝我,拉我,都不管用。
我从上午哭到太阳下山,一路哭到姥姥的下葬的坟地。最后,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姥姥去世后的三年里,我总是不停地梦见她。梦里她从冲我慈爱地笑着,那笑容如此真实,就好像她从不曾离去过。
有一次,姥姥正坐在灶屋里包饺子,我来到她身边,姥姥看到我,突然直挺挺地躺下了,我心里知道她已经去世了,但是看她躺下,我蹲在姥姥身边轻轻摇着她:“姥姥,你醒过来吧!没事儿,我不怕。”
听完我说的话,姥姥突然睁开眼睛,双眼发出红色的亮光!我很害怕,想逃出去,可是却找不到灶屋的门。情急之下,我从窗户逃了出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到姥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姥姥。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最后一次梦里,姥姥是故意把我吓走,她始终放心不下我,可是生死相隔三年了,她也想让我放下缱绻的思念,好好生活下去。
相信她,也已放下世间所有牵挂,放心地进入下一世的轮回。
祝愿她下一世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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