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工伤的笑话听听

作者: 文火日知录 | 来源:发表于2016-06-15 12:11 被阅读92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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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壳车间的张国华常说一句话:“非得哪天住院了,老子才能好好歇几天!”

    他的话终于应验,截止到今天,他已经歇了半个月了。

    张国华的活儿叫“脱蜡”。上道工序的工人把蜡模一层层上砂,再泡到胶水池子里,等砂壳结实后,就转运到张国华的手上。张国华要把裹了砂壳的蜡模放到铁质的吊篮里,再沉入滚烫的池水里,等蜡模全部受热融化,再把砂壳捞上来,控水晾干,转运到下一道工序。

    除了升、放吊篮时,有个电机辅助外,其它的工作完全要靠手工完成,理所当然,这样的活儿一天干不够十二个小时,挣那点钱根本没脸向老婆交代,于是这个活儿很难招到新人,于是这个活儿张国华一干就是五年。

    其实大家也都觉得张国华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米八五的个头,再加上宽阔的肩膀,很给人放心的感觉,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副任劳任怨的表情,也深得领导的器重。尤其是他老婆多年前就离他而去,再也不知所踪,更让他在节假日里、甚至春节加班时,无牵无挂。

    但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据张国华自己交待,那天晚上他头晕得厉害,不知是感冒还是血压升高。他已经头晕两三天了,他没有吃药,也没有看医生。根据他以往头晕的经验,只要在车间踏踏实实地干上几个小时,等到出个一身汗,就什么毛病都解决了。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干的。他马不停蹄地干了五六个小时,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头晕倒是不要紧了,两腿却开始发软。

    他记不得到底是几点了,在从吊篮里往外搬砂壳时,他脚下突然一滑,重重地摔倒在码了一摞的砂壳上。砂壳砸烂了七八个,肯定要从他工资里扣了,他瞅着实在是心疼,而且越来越疼,是真的钻心的疼。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左臂,一截骨头从肘部下方斜伸了出去,把外边的皮肉顶起了一个包。

    车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手机也在更衣室里,他只好咬牙撑起身子,扶着车间的立柱和墙,慢慢挪到外边的院子里。他朝门卫的方向大声呼喊,喊的眼前直冒金星。终于,门卫室的灯亮了,他一下子瘫倒在地。

    “谢谢领导关心,”张国华说。他的左臂从手腕到肘部以上全都打了石膏,一条白色的网状吊带,一头托着胳膊,一头挂在脖子上。他用右手拉着宋小雨说:“瞧我这事儿弄的,真是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别这么说,老张,大家都知道你辛苦,”宋小雨说。“我今天就是代表公司来看看你,有啥要求,你尽管提。”

    “没,没啥要求,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经打耐摔,没多大事儿,”张国华笑着说。他的笑容有些拘谨,魁梧的身板儿夹着膀子,坐在床上缩成一团儿。“宋主任,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说呗?”宋小雨说。他还在揉着双手的指肚。在医院门口,有算命的,有卖气球的,有推销医疗器械的,他买了一箱纯奶和一袋水果,一路拎着穿过门诊大楼,一直来到住院部的骨科,双手各勒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就是,就是我那脱蜡的活儿,公司还没找人吧?”张国华说。

    宋小雨明白他的意思。来医院之前,主管人事的副总专门嘱咐过他,看看老张恢复的咋样,要是两三个月就能上班,就先找别的工人顶着,要是……

    “这个你放心,小胡帮你干着,”宋小雨说。

    “小胡年轻,做事太毛躁,”张国华说。“还得是我这种黄土埋到一半的人,干出来的活才讲究。”

    “那是,你这多少年的功夫了,别人谁都比不着,”宋小雨说。“只要别……”他一直惦记着副总“要是”以后的话,他本来想说“只要别留下残疾”,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然后宋小雨顺口说了句:“别想那么多了,平时总没时间,这次就当放假,好好休息几天。”

    这句话总能用得上,一年总要说那么几次,面对病床上的同事,他每次都会用这句话来安慰。不过别人听后往往只是一脸苦笑,并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情。宋小雨怀疑他们没准还在心里骂他,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其实他的腰是很疼的,不光站着,坐着也疼,疼起来那阵儿,走路都困难。长期办公室的案头工作,让他年纪轻轻就有了椎间盘突出的迹象,但没见哪个公司会把腰疼当做工伤。车间一线劳作的同事还常拿这个打趣他:我们干活累得半死,你可倒好,整天在办公室坐的腰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说这话的神情,似乎他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似乎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似乎摆明了他就是公司的寄生虫。

    一开始宋小雨是很不忿的,但在制造类的企业里呆的久了,尤其是小地方的小公司,就会发现人们的这种看法是普遍存着的。于是同样是普通职工,同样是打工仔,却无形中划分为了两种:坐办公室的,和车间干活的。

    但每次看到他们因为工伤躺在床上,宋小雨心中又是十分的不忍。他知道他们并不想休息,他们需要工作,需要挣钱,需要养活一家老小。尤其现在公司生意正火,巴不得他们每天加班,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天任劳任怨、无欲无求。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是这么干的。

    只是突然有一天,或许是久未保养的机器,把一块咀嚼不动的半成品吐了出来,正好砸在旁边呵欠连天神情恍惚的工人头上,于是那个工人就躺在了病床上,得到了一个久违的休养机会,甚至这休养将长此以往,直到终老。而那台机器的旁边,早已换了新的面孔。

    宋小雨和老张不熟,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觉得再呆下去也未必更受欢迎,就想随便再扯两句,然后找个借口走人。他看见床头柜上的饭缸还没刷,里边还有小半缸的面汤。

    “这几天谁在照顾你,”宋小雨说。“怎么没见你儿子?”

    老张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抬头看了宋小雨一眼,又低下头去。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老张,老张,我又听说一个,绝对比你那个好笑。”一个男人推开房门,右手拄着拐杖,笑嘻嘻地朝陈国华的病床走来。“哟,有客人呀,那我就不打扰了。”还没等别人开口,那人又说:“我还是说完再走吧,不说我实在憋得难受。”

    “说,说,别不说呀,我们正闷得要死,我正寻摸着想去叫你,”张国华说。“这是隔壁的王双河,也是因公光荣负伤,别看他年纪比我小,住院的资历可比我高。这是我们办公室宋主任,今天抽空来看我。”

    “要不你们聊,”宋小雨说。“我还有点事儿。”

    “你是办公室主任?那你更得听听了,说不定你知道的比我们还多,”王双河说。

    “说吧,说吧,甭废话了,我这不光是胃,肾都让你吊起来了,”张国华说。

    “说是一个包装厂贴标签的女工,有一天堵住老板问,老板,我的工伤补助啥时候给啊?老板说,你啥工伤,整天坐着贴个标签,几乎一动不动,你哪儿来的工伤?女工说,我天天坐着是不假,可我天天越来越胖,胖不就是一种病吗?我还遭受别人嘲笑,连老公都找不到,不让你赔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

    话一说完,王双河自己先“嘎嘎”的笑了起来。宋小雨和张国华也跟着笑,只是笑的比较节制。

    宋小雨问:“这个故事一听就是编的,不真实,纯粹就是个笑话。”

    “好笑就行,就是图个乐呵,”王双河说。“那要不,你给我们讲个工伤的笑话听听,你们坐办公室的见多识广,工伤的笑话肯定多。”

    “工伤的笑话,啥意思?”宋小雨说。“工伤也能成笑话?”

    “宋主任,是这样的,”张国华说。“我们也是闲得无聊,整天挨个房间闲逛。后来发现这楼上住的,有一小半都是工伤,各种工伤五花八门,受伤的原因也是千奇百怪。这里头有些原因特别的好笑,我们就拿来当笑话讲。”

    张国华指着王双河说:“就拿这个王双河来说,差不多是自找的摔断了腿……”

    “老张别说,老张别说,”王双河摇着左手说。“你就别再臊我了。”

    “说吧,说吧,让我也开开眼界,”宋小雨说。

    张国华呵呵笑着说:“那我可就说了。”王双河坐在床上,嘿嘿一笑,扭过身去。“这王双河呀,在宋沟产业集聚区给人盖厂房,业主单位来了个美女,衣服领口特别低,王双河居高临下,大饱眼福。是不是呀王双河?”

    王双河嘿嘿笑着说:“其实吧,也没看见多少。”

    “你想看多少,看到肚脐眼?”张国华说。“这个老小子,想要再看清点儿,就在脚手架上转来转去,一不留神,脚底踏空了,这不,直接摔成了铁拐李。”

    宋小雨想象着当时王双河在脚手架上心急火燎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笑,别人也跟着笑,整个病房里一片笑声。

    一个护士探进半个脑袋,瞪圆了眼睛说:“断胳膊断腿的,还穷乐个啥,都别嚷嚷了,保持肃静。”说完,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王双河压低了声音说:“幸亏是二楼,要是再高点,我这小命就不明不白的没了!”

    宋小雨还没有止住笑,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想了一会儿,他说:“你们施工现场没装安全网吧,要是有了安全网、安全带、防护栏……”

    “狗屁,”王双河说。“一个野鸡施工队,只给一顶安全帽,好,今儿你出事儿了,给你一笔钱,从此两不相欠。”

    “见怪不怪,小工程都这样,”张国华说。“说到从楼上掉下来,我也知道个事儿。一个广告公司的,要装户外广告牌,他得先装支架不是,三楼的,他就站在四米多高的脚手架上,举着电钻去打孔,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这小子哪儿都不打,偏偏打在了墙里头的钢筋上,好家伙,想想看,那冲击力有多大呀,直接把那小子弹飞出去,当场就摔晕了,送到县医院一检查,立马让送到市医院,到市医院也没辙,腰椎粉碎性骨折,再也站不起来了。”

    “也是一个倒霉蛋,比我还惨,”王双河嘿嘿笑两声说。“起码我还能站着尿,他就得穿纸尿裤喽。”说完,他似乎又被自己的话逗乐了,颤着肩膀又笑了一阵儿。

    “宋主任,你也说一个吧,你说的肯定最好笑,”张国华说。

    “我?我不会讲笑话,还是你们说吧,”宋小雨说。

    “说吧,说吧,不好笑也没关系,就当让我们长长见识,”王双河说。

    “那好吧,那就讲一个,”宋小雨想了想说。“咱们公司隔壁那家门窗厂,办公室主任人称翟秃子。有一次陪领导吃饭,饭桌上边吃边聊,一不留神卡了个鱼刺,喝醋、捶背都不行,疼的跪在地上干咳,血都咳出来了,才算把鱼刺吐出来。那翟胖子就问旁边的领导,我这喉咙肯定是破了,但我是因公吃饭卡的鱼刺,这肯定要算工伤吧?”

    “那领导是咋说的?”王双河说。

    “领导说,这点破事还算工伤?”宋小雨说。“然后领导拿瓶白酒往他面前一拍,说,把这个喝了消消毒,也算是你的医药费了。”

    王双河听了,乐的直拍大腿。“瞅这领导,多有水平。”

    张国华笑着说:“那翟胖子喝了吗?”

    “听说是喝的不少,”宋小雨说。“临出门时东倒西歪,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了,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哎呦哎呦直叫唤,一边叫唤一边说,领导,我这头都破了,这下可得算工伤吧?”

    话音刚落,大家又是哈哈大笑。宋小雨赶紧摆摆手,示意大家声音小点。

    “这翟胖子,不弄个工伤誓不罢休呀,这下恐怕如意了,”张国华说。

    “就是,这帮坐办公室的,整天清闲惯了,还能公款吃喝,也就该让他们尝点苦头,”王双河说。

    “这老小子,咋说话呢,办公室有办公室的差事,你不懂,别瞎说,”张国华说。

    王双河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满脸堆笑着说:“宋主任,我可不是说你的,看你都瘦成麻杆棍了,肯定很少公款吃喝,啊不,从不公款吃喝,从不公款吃喝。”

    “没事,”宋小雨苦笑着说。“咱就是个穷打工的,哪儿有那么多机会公款吃喝。再说,这公司的酒是那么好喝的?我有个同学,公司年终聚餐,他本来酒量就一般,为了拍老板的马屁,拼命给自己灌酒,完了骑摩托回家,一头栽在路边的排水槽里。新修的排水槽,也没有盖子,刚好能躺下一个人,他就栽在那排水槽里,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发现时,浑身冻得硬邦邦的。”

    宋小雨说完,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隔壁病床换药,换完瞅了他们一样,临出门时说了句:“都哑巴了,刚才不是挺欢实吗?”

    “各有各的难处呀,这年头,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张国华说。“我们楼下有个小伙子,今年才二十七岁,原来在广东一家印刷厂打工。去年在清理什么垃圾印时,右胳膊被机器卷了进去,绞的稀烂,直接截肢了。回来后整天跟老婆吵架,老婆想离婚,他不愿意,老婆干脆不告而别,留下个三四岁的孩子。据说他打工的印刷厂现在已经破产,他的工伤赔偿也就彻底没指望了。我看那小伙子,迟早要疯掉。”

    “我前几天看了个新闻,也是广东的,”王双河说。“那小伙子才二十三岁,以前就因为工伤,右手少了两根指头,去年又跑到东莞打工,一个五金加工厂,说是工资高。谁知才去了不到一个月,说是那厂子把两个开关拆成一个,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反正把那小伙子右手给弄没了。那小伙子正在打官司,不知道能赔多少。还没结婚呢,现在连门都不想出,说是感觉受歧视。我看那小伙子,这辈子也是完了。”

    “年轻人痛苦,老人也一样,”张国华说。“我们村里有个老戴,五十几岁了,以前爱说爱笑,人们都叫他‘戴喜宝’。前几年跟着儿子去打工,在一个皮革加工厂,后来说是机器出了故障,俩只手都被碾碎了,手术之后也是截止。现在爷俩都回来了,整天躺在床上,一副等死的样子,看着真是让人揪心。”

    “是呀,是呀,我也知道一个,”王双河说。“那可是个老电工了,干了一辈子电工活。有天晚上去检修厂里的电路,没想到电线突然短路起火,那好家伙,手上、胸口,还有脖子、脸上,烧的那叫一个惨。快退休的年纪了,出了这种事儿,你说糟心不糟心。”

    他们俩就像比赛一样,这个刚说完一件,那个又赶紧说一件,中间完全没有停顿,好像为了今天的谈话,他们已经准备过千百遍。

    宋小雨越听,心里越吃惊。在他以前的印象里,面对层出不穷的工伤事故,工人们的反应是很冷漠的,他们往往只操心自己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伤痛。但是今天他明白了,人们不是不关心,在生存的压力面前,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住自己的饭碗,而对工友的同情和对工伤的恐惧,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宋小雨心想,跟那头怪兽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我来讲一个吧,”宋小雨说。“不管是生也好,死也罢,这例工伤是我见过的最难忘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本来是要讲笑话的,怎么越讲越沉重了。“这个职工姓周,我就叫他老周吧,其实不老,也就四十来岁。他是抛光车间的磨砂工。有一回,公司新进了一批砂轮片,按照惯例新砂轮片要在砂轮机上空转几十分钟,来验证它的安全性。空转的时候,几个工人就在周围,边等边聊天,老周也在。几分钟后,砂轮突然破裂,一块碎片立马打到老周头上。”

    “算了,我就直接说结果吧,”宋小雨说。“医生说老周的认知能力完全丧失,说白了,就是植物人。呼吸正常,偶尔眼睛也能睁开,能转转眼珠子,除此之外,跟死人没啥两样。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痛苦,但我觉得他或许还没有死了舒服。”

    宋小雨咽了口唾沫。他发现病房里安静极了,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我去他家看过几次,人一直是老样子,没有丝毫起色。家是一层平砖房,带个小院子,在农村里也很不起眼。因为他身边不能离人,他老婆也不打工了,在家里养了几头猪,一群鸡。我很佩服他老婆,天天给男人擦屎擦尿,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他还有个孩子在上高中,当时快要考大学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每一次去,我都会和老周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宋小雨说。“大多时候他眼睛闭着,也有一次他睁着眼睛。我就凑到他面前,跟他说,老周,我来看你了,你有没有好一点?他看着我,也或许他根本就没看,他只是眼睛睁着,眼珠一动不动,一张灰白的脸,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宋小雨顿了顿,然后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忘不了那张脸,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行了,我还有事,真得走了,你们安心修养吧,”宋小雨站起身,抻抻衣服,准备走了。张国华赶紧站起身,跟在后面,要去送他。

    经过王双河身边时,他还在独自愣神,好像坐定了一般,两人也就没去叫他。

    走到外边走廊上,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宋小雨让张国华留步。就在他转身要下楼的瞬间,他又想起了刚才的疑问。“好像没人照顾你,你儿子不是在家吗,再忙也得来几天吧?”

    张国华没说话,慢慢地低下了头,一直低到胸口上。现在宋小雨和他一般高了,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头顶有一窝杂乱的白发。他往旁边挪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下他把头一直垂到膝盖上,右手托着,发出一阵沉闷的噎气声。

    宋小雨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老张,有什么事尽管说,大伙儿能帮的一定帮。”

    张国华慢慢抬起头,他的双眼闪着泪光,脸上却挂着笑容。“宋主任,你有孩子吗?”

    “有啊,”宋小雨说。“有个女儿,一岁多一点,路还走不稳哪。”

    “女儿好啊,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张国华微笑着说。“你要抽空多陪陪她,别老是整天忙工作,要是错过孩子的成长期,没把孩子教育好,挣再多的钱,当再大的官,也是白瞎!”

    “嗯,”宋小雨说。他明白这都是些交心的话,但没有想到对他说这些话的,会是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车间工人。

    “身边的人呀,要是当时不珍惜,以后就只能在梦里见了,就算在梦里也看不真切,”张国华说。“比如说我老婆,我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以前我总梦见他,梦见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爱穿绿裙子、白凉鞋。她上学那会儿就特别爱打扮,老师经常批评她,同学们也笑她。可她一打扮,真的特别漂亮,其实她不打扮也漂亮,可一打扮起来就更加漂亮。以前我总梦见她,梦里也穿着绿裙子和白凉鞋,还特别臭美的转来转去。可是现在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儿了,看着照片也不行,觉得照片特别假,不像她,跟她没一点关系。现在,我总梦见我儿子,我……”

    张国华在说这话时,一直微笑着,目光散散地落在前方。然后,他的眼泪突然滚了下来,流进嘴里,流到脖子里。他依然微笑着。“我儿子小时候特别聪明,成绩好,体育也好,还说长大了要当警察。我那时候就跟他说,当警察要脑筋活,要学会见机行事,像你这死脑筋的样儿,当警察肯定遭罪。他后来果然就不提当警察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他把这死心眼的劲头全都放在了赌博上,整个家都败光了,又在外边借钱赌。几个月前,不知什么事,这傻孩子又犯拧了,直接从酒店的房顶上跳了下来。那摔的,我拼都拼不起来……”

    张国华又一次把脑袋放在了双膝间,他把额头抵在右胳膊上,右拳攥得指节发白。他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大声抽泣,他只是那么弯着身子,弯到最大的限度,肩头偶尔颤动几下。

    宋小雨抚摸着张国华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他把脸扭到别处,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人群,看着墙上张贴的“护理事项”,看着楼梯口窗前的一片光影。然后他哪里都不看,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边在心里诅咒时间流逝的缓慢。

    张国华终于抬起了头。他用袖子擦了下脸,稳了稳心神。“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在想,这次受伤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如果是,那这惩罚才刚刚开始。”

    话一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宋小雨,他又是一副微微的笑脸了。

    “对不起,宋主任,让你见笑了,”张国华说。“其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没啥该不该的,”宋小雨说。“说出来好,说出来好。”

    “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张国华说着站了起来。

    宋小雨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楼梯口,他让张国华留步。等他走下几级台阶,张国华突然叫住了他。

    “宋主任,拜托你跟领导说说,等我伤养好了,还能接着干活,”张国华说。“眼下,我就这一个念头了!”

    “一定,”宋小雨说。“你放心吧。”

    “嗯,要不,还是算了吧,”张国华说。“现在,无所谓了,没意思,啥都没意思了。”

    宋小雨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住院部,穿过门诊大楼。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后边有个东西在追着他。一直走到医院门口,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他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些。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站在大门口的石柱旁,闭着眼睛晒太阳。

    临近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宋小雨身上,很快他脸上已是汗如雨下,身上大汗淋漓,可他觉得心中的寒意并没有融化多少。他眼前花白一片,一瞬间有点恍惚,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看它一点一点地缩成了一团。

    “小伙子,买个气球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宋小雨耳边响起。“小孩子们都喜欢。”

    宋小雨抬起头,看见一大把气球在他面前摇摆。他立刻想起女儿的笑脸,想起女儿蹒跚的步伐,想起女儿奶声奶气地叫他“爸爸”,想起自己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做什么,自己都是女儿生命的一部分。

    “拿个美羊羊吧,”宋小雨说。他把绳子缠在手腕上,转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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