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同学

作者: 岁月chen | 来源:发表于2021-03-31 08:57 被阅读0次

    头一次见到王默的时候,我正鼓捣着家里新置办来的VCD机,机器不知怎么,出了点故障,放出来的日本特摄没声音。VCD机屁股后面连了三根线,红的管左声道,蓝的管右声道,黄的管视频信号,重新插拔一下故障就消除了。我爸指着我撅起来的小屁股,对王默他爸王建国说,我儿子打小就聪明,电视一没信号就知道要重新扒拉一下VCD的线头,像我。我扭头看,王建国温和地微笑着,正轻轻掸着帽子上的雪花,跟前站了一个和我一般高的小男孩,小脸蛋肉乎乎的,滴流滴流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我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塞给王默一盒大大卷,抬头问王建国,秀丽呢?没和你们一起到?王建国摆摆手说,她去收拾头发了,还得一会,咱先吃着,别管她了。

    王默安静地坐在我的跟前,等着我们的父亲张罗饭菜。电视机里的特警队员正开着飞机往事发地赶,屁股后面冒着长长的火焰,王默突然和我说,屁股着火是不是飞起来就贼快?我们都乐了。我妈说,这孩子说话挺有意思哈,建国你好好培养。王建国嘿嘿笑,说,我儿子有点当作家的天赋,将来让原赴学理,王默学文,一文一理,一起建设四个现代化。

    三个大人把客厅里的小桌子摆满了饭菜,两斤猪头肉,肥瘦兼有,拼个黄瓜,用老陈醋和油泼辣子拌好,放在黄色的搪瓷盆子里,周围摆一圈热菜,都挺素,桌角上立着一瓶53度汾酒,黄盖的。说话间,门口响起一阵高跟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再看时,王默他妈陈秀丽已经弓着背在脱自己的高筒长靴了。我妈说,整的挺时髦啊,咱矿上还没见人穿长靴呢。陈秀丽抬起头来,拢了拢头发,挤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我们这才看见她烫了一个小卷发,棕黄色,和大红色号的口红相得益彰,十分洋气。我爸说,欧呦,建国,你媳妇得借我一起跳跳舞了,这都是大明星了。王建国就很拘谨地笑。

    几个人围着小桌子坐下,热闹地说着话,嘻嘻哈哈一阵一阵。农历新年刚过,矿上放的年假已经休完,但我父亲母亲这帮刚结婚的年轻人们依然很躁动,似乎有用不完的热情和精力,并且会一直这样年轻下去,同我后来记忆里他们衰老寡言的模样大相径庭。

    电视里的怪兽破山而出,特警队的飞机没两下就摔得稀碎,奥特曼在闪光中应声而出,我看得出四个大人以及王默都在秉着呼吸看着画面,不觉有些骄傲。怪兽爆炸以后,陈秀丽啧啧称奇,说,小日本的技术还是好,怎么拍的呢?王建国说,应该是把人塞在那种特制衣服里头,用小一点的摄影机从下往上拍,就成了。陈秀丽撇撇嘴,就显你能了,你拍一个试试。王建国就把手夹在大腿里,脸上挂着讪讪的笑,不说话。王默指着我家的VCD说,妈,我也想看这种动画片。陈秀丽说,乖,咱就看五点的动画城,这种打打杀杀的玩意儿咱不看。我爸听了,一个劲用筷子扒拉搪瓷盆里的猪头肉,脸色有些难看。

    王建国当天来,其实是带着陈秀丽来我家缓和关系。我和王默岁数一般,都到了要升小学的年纪,我妈觉得留在矿上念子弟小学是不花钱,但子弟小学里的老师有一个说一个都是棒槌,为了孩子,得早点在城里置办一套房子,把户口落下来,送孩子到城里上学。这个思路挺对,我爸和王建国一拍即合,约定好要在孩子上学这件事儿上相互照应,互相帮忙。

    我爸和王建国都是我们煤矿上运输队里的司机,一起跑过临县柳林,也一起出过长途,零几年的时候煤炭运输业相当发达,收入可观,借点钱在城里置办个房子不是什么难事儿。可王建国在家里说不着话,财务大权都是陈秀丽管着,陈秀丽结婚几年大手大脚,只顾着打扮自己,没攒下多少存款。我爸和我妈都很为难,但也攒足了劲儿拿了两千块钱,凑给王建国。王建国很感激,不想拿着两千块钱回家却被陈秀丽骂了一通。陈秀丽骂的很难听,先从王建国认识的朋友兄弟皆不得力,只能凑这么一点小钱骂起,接着联想到王建国本人就是窝囊废一个,本事没有,还要送孩子到城里念书,最后越说越气,连带着否决了她和王建国的婚姻,说她年轻貌美,追求无数,最后却和这种没用的男人结婚,简直是人生不幸。此话传到我爸耳朵里,让他着实郁闷了一阵儿。王建国倒是实诚,说他老婆就是嘴上没个把门儿,心眼儿不坏,提议等休完年假,带着老婆孩子登门,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我爸抽了好几根烟,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拗不过媳妇儿就算了,老王。王建国摆摆手说,不会不会。

    那天的氛围不错。我爸和王建国都喝多了,在客厅里用那个年代的男人们特有的方式搂在一起吹着牛逼,我爸说,将来当了常委就给建国安排个矿长当当,得是正的。王建国说,矿长太遥远,能给我批点柴油票就行。陈秀丽则拉着我妈的手,叽叽喳喳地对着腮红盒的小镜子教我妈怎么涂口红,我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抿着嘴,看着小镜子里她和陈秀丽年轻的模样。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在放擦炮,不是黑老大就是红蜘蛛,挺响,还夹杂着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笑声。客厅里窗户凝结着厚厚一层冰霜,我和王默把手拓在上面,冰冰凉凉,过一会就能看到一个清晰的手印儿,倒映着窗户外面每家每户的灯笼,让小小的客厅里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入学的时候,我家已经在城里置办了一扇平房,没暖气,到了冬天还得自己买煤生炉,在新世纪初的时候条件已经算很差了。搬家那天,王建国一边抽着烟,一边闷闷不乐地把和好的煤泥往院子里盘。虽然借了一圈钱,但距离置办一套有暖气有煤气的板房还有些遥远,陈秀丽大哭大闹,拒绝搬到像我家这样的平房里,嫌那样遭罪。闹腾了一遭儿,房子没买成,借来的钱都让陈秀丽花完了。我爸心情复杂,上去劝王建国,实在不行就算了,等再过两三年攒够了钱,转学到城里,也一样。王建国叹了口气,说,我看见那个败家娘们穿着太原买回来的大衣去打麻将就窝火,就想一刀砍死这扳机女人。还好儿子懂事儿,头天还给我画画,画了一只猪八戒,背着几个西瓜。我爸续给王建国一支红旗渠,说,可不,比我儿子出息多了。

    如此算来,从这以后,我便有八九年没再见到王默。我爸白天在矿上上班,晚上就搭顺风车来城里,间或给我妈和我带来同事们的消息。王默在小学就显示出了不一般的文字天赋,矿上那帮棒槌老师们常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题来考验学生智商。王默一年级的时候,数学老师在黑板故意将0写的扁了一些,得意地问孩子们知不知道这是啥?一年级的孩子们还没把阿拉伯数字认全,全都木讷地摇头。王默站起来说,我知道,这是一口空锅,我妈打麻将不回家给我做饭的时候,家里的锅就长这样。装逼企图被打断的数学老师难得没有生气,一边表扬王默化抽象为具体的想象能力,一边为陈秀丽唏嘘不已。

    读到初中,王默写了一篇小说,立刻震惊了我们矿的子弟学校。王默在小说里写,西天取经之后,师徒四人过上了平淡的生活,悟空和沙僧先后去世,最天真烂漫的八戒得了老年痴呆,师父拖着衰朽的残体守在病房里陪护。八戒的记忆一天天开始残破,他忘记了当年路上的风风雨雨,九死一生,只会在师傅喂饭的时候留下黏糊糊的口水。某天晚上,月光清澈,衰老而失忆的八戒看着跟前枕着胳膊酣睡的师傅,莫名其妙留下了一行眼泪。月光铺洒在病房窗台的秋菊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慢慢变成了师徒四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银色的河流里。

    这篇小说被棒槌老师们争相传阅,让当时濒临失业的王建国倍感欣慰。我爸把那篇作文的复印件拿给我看,让我和这个多年未见的小兄弟学习学习。王默的字是很秀气的方块儿,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我想象得到,有个少年,住在一个永远吵闹,永远冰冷的家里,某天晚上提笔在昏暗的台灯下写下了这个关于衰朽和记忆的故事。或许我也应当同他一样,为这个场面热泪盈眶。

    王默考上我们县一中,成为我的同班同学的那年秋天,王建国终于和陈秀丽协议离婚。两口子搭伙生活的十几年,除了王默未出生的那些短暂时光里还有甜蜜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在争吵中度过。陈秀丽把生活里所有的不顺和失意都归结于自己失败的婚姻,归结于自己嫁给这个失败的男人。王建国起初老实地保持沉默,最终以疯狂反弹的形式爆发,变成了一个会在争吵中一口气摔掉所有碗筷的暴躁男人。

    王默上初中以后,煤炭运输业开始变得很不景气,王建国空有一身开A2大货的本领却无处施展,愁的整夜睡不着觉。陈秀丽则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在麻将场里寻摸着更合适的男人,继续过自己不劳而获的生活。终于,王默的中考顺利结束,陈秀丽带着一个手挎公文包的男人回到家里,和王建国协议离婚,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存折。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我和王默都学着大人的模样感叹了一阵儿,但不管再怎么追忆记忆里的交结点,我们之间的疏离已经不可抗拒。王默已经不再是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少年,他个子不高,脸变长了,和他的父亲一样,两颗门牙中间有个豁儿,不算太宽,但依然会让人担忧讲话的时候是否会漏气。

    县一中里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从县里的初中升学上来,彼此之间大多熟识,就算不熟,最多隔着两个人拉扯一下,都能攀上关系,融入新的集体并不算难事儿。王默从小就生活在煤矿,生活圈儿和习来的交流方式同我们大相径庭,参与到新的生活里,似乎对他而言十分困难。但他依然很努力,甚至妄图把我当成一个小中介,介绍到县城少年们的圈子里去。每次看到班长程老二带着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就会很夸张地挤出那种讪讪的笑容,用同样热情到夸张的声音老远儿和我们打招呼,二哥,出去玩呀?程老二就吸吸鼻子,爱答不理地胡乱摆摆手,也不回他话。

    高一那年,程老二的妹妹程铃过生日,程老二为了摆牌面把我们都叫上去馆子里吃饭,一群人吃完饭浩浩荡荡回学校的路上,有人把当天用过的生日帽儿扣在我脑袋上,王默正好骑车路过,他先朝程老二嘿嘿了两声,然后扭头和我说,原哥,你今儿生日?我忙说不是,是程铃过生日,我们去路那边的馆子里吃饭来着。王默哦了一声,尾音在嗓子里绕了好几个弯儿,做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他说,帽子挺乐呵,借我玩玩儿?我看程老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俩,就把帽子扣在王默脑袋上。

    王默同他爸一样,长脸呈鞋拔子状,额头和下巴张扬地冲外边伸,天生穷相。他的发茬很硬,纸帽子往脑袋上扣的时候,扑簌扑簌地响。他穿着邋邋遢遢的校服,骑着破女式自行车,带着生日皇冠帽儿的样子像一只落魄的小丑,于是大家都笑。我看见十六岁的王默露出那种我当时还没办法完全理解的复杂笑容,但这笑容同当天的氛围很合,似乎他生而卑贱,加入我们的唯一方式就是取悦我们,以一只小丑儿的模样。

    后来他告诉我,他和程铃一天生日,那是他唯一一次戴生日帽儿。

    程老二后来和我说,这小子,挺乐呵,下次可以带他一起玩玩。我点点头。他问,你和王默儿啥关系?程老二的父亲是我们县有点名气的企业家,世纪初那几年贩卖二手车起家,后来二手车行情见衰,就把赚来的钱和县城里几个煤老板合伙放起了高利贷。程老二有样学样,在班里处处都得争个第一,叫人名字的时候喜欢把最后一个字儿挑上去,王默儿,老原儿,仿佛我们都是他很亲切的小跟班。我撒了个谎,只说小时候偶遇过几次,并不熟识。

    程老二说,那这小子能从矿上的初中考到这里,学习挺硬的嘛。我说,王默一直都是他们矿初中的第一名,尤其语文学得贼好,看书多,写的作文年年拿范文。程老二撇撇嘴,不屑地说,矿上的范文啊?我就没再说话。

    我读研的时候,被学校安排在威海校区的雷达站学习,雷达站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在岸边,主要建笼形阵列,发射天线,横竖三五十个,还有一部分在距离岸边几公里外的孤岛上,接收测试岸边传来的信号。测试任务有些琐碎,岛上到处长着荒草,每天的工作就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架一架天线,然后坐在地上用2G网络找人撩骚,看微信对话框前面的圈儿转了又转。

    王默那时突然联系我,说毕业多年,想来看看我。我把小岛上无聊的生活和他说了一番,居然加重了他的兴趣,当天他就坐着K1294从太原往烟台奔,然后转大巴,到威海汽车站,再坐小船,从码头上岛。

    见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带他在岛上的食堂里吃了顿寒酸的晚餐,一人一颗鸡蛋,一人一碗汤面,中间摆着几碟咸菜。但是还好,上岛之前我偷偷带了半瓶红盖汾酒,正好拿来壮壮声势。他很满意,感激我热情地招待他喝酒吃面。我这才注意到他沉稳了不少,语调和表情再没高中时那么夸张,反而不怎么笑了,话也不多,总是抿抿嘴,就表示话在嘴边,都在酒里。

    那是2018年,满大街都在放纸短情长,烟把儿唱了一版,花粥唱了一版,都得充VIP才能听完整。饭后他和我走在海边的石头滩上,断断续续哼这首歌。红盖汾酒度数不高,我俩都是微醺,心情不错。这么一算,自从2013年毕业以后,我便没再和他见过面,微信联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都是他端午节的时候给我发来生日祝福,我简单回个谢谢,再无后话。

    我说,怎么想来见我了?他说,考研没考上,出来散散心,然后回去等着毕业。我点了一根烟,也递给他一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用一只手生硬地挡着我递过来的火焰。我说,都是执念,都是执念,读研如何,不读研又如何,改变不了什么的。他说,我高考就没考好嘛,复读了一年勉勉强强考上了211,想着考研能的话考个985试试,要不然工作不好找。我一直不太乐意听什么985、211,贼烦,说不来原因,就问他报考了哪里。他说,报了你们本部。我哦了一声,想明白了他来看我的原因。我说,可本部在东北,你应该去东北瞅瞅,来威海只能看看天线架子,多没意思。他不好意思的嘿嘿了两声,说,也来看你,也来看你。我叉开话题,说,你现在还写文章吗?他突然沉默了,夜色里只能感觉到他在很努力地装作自己是老烟民,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他的鞋拔子脸就一隐一现。

    高二上学期的时候,王默写了一篇作文,一反常态地没用总分总、论据加论点的写法,读起来像是一篇一泻而下的散文,但气势不小,一点都不抒情,和他平日里卑微的气质完全不同。那一阵社会上时兴个论点,叫“寒门再难出贵子”。王默洋洋洒洒写了一千五百字,卷子背面的作文格子占满了都没写完,于是又在上面用胶带附了一页信纸。王默在那篇文章里声泪俱下地控诉,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部分拥有特权的人把持了话语权和“道路上升权”,让那些用功努力但家境有限的孩子们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在文章结尾的地方,他点题道,虽然寒门学子个人的努力同等重要,但消灭掉那些把持了话语权和“道路上升权”的人们,才是更重要的事儿。

    我听过那篇大作,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年纪在三十出头的语文老师,叫李向梅,当着所有人的面读了王默的这篇文章。那老师刚生完孩子,乳房硕大,估计内分泌系统还没有修整完毕,脸上总是挂着一层肥腻腻的油脂。读完以后,她把王默的作文纸拍在讲桌上,几乎是破口大骂。她说王默是个内心阴暗、满身负能量、总是妄想着投机取巧的小人。看了几本杂文选刊就以为自己是鲁迅了?她有些歇斯底里。她让王默把藏在书包里的杂文选刊全都交出来,她要没收这些东西。王默站起身来,我们第一看到他的表情那么平静,像个就义的烈士,让我开始怀疑这个往常总是露出一副讨好表情的家伙是不是个危重人格分裂患者。他把书包从桌斗里拽出来,从里面掏出了一沓杂志,在桌子上墩的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总过12本,然后一步一步地把他们送上讲台。

    我们都听见王默把书递给老师的时候说,李老师,你进我们学校,是田局长给你办的吧?

    王默声音不大,语调也没有起伏,但所有人都在黏腻的夏日里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们都秉着呼吸,盯着李向梅,看他作何反应。李向梅愣了五六秒,随后愤怒袭击了她硕大的胸部,让两团东西剧烈颤抖。她几乎是失去理智地把所有杂志都摔在了王默脸上,一本接一本。码的整整齐齐的杂志在教室里乱飞,然后砸在王默脸上,接着掉在地上,折了书页。摇头风扇每吹过它们一次,书页就颤抖一次,呼啦呼啦,像鸽子扑闪的白色翅膀。

    王默说,你还记得向梅把书都摔了那事儿吗?我已经抽完了一根烟,正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根,看到他主动开了话茬,就又续了一根。我递给他一根烟,连同我自己点着的那根。他笑了笑,让我想起他的父亲,然后顶着我的那根烟,努力吸了几口。

    对烟死婆姨,你不知道?他问我。我说,咱俩有婆姨吗?傻逼。然后我俩一阵笑。

    我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李老师是田局长的情人,你当时提这茬干啥?王默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啥?王默说,我是说你不知道我为啥要写那篇杂文。

    王默说,李向梅给他爸打过几次电话。第一次她说,你家孩子还挺有文学天赋,得好好培养。王默他爸第一次接到老师主动打来的电话,没明白老师话中有话,只当是夸奖王默,当晚还给王默炒了两个鸡蛋。第二次她说,你家孩子这个文学路子有点歪,可不能常看杂文选刊,得纠正,多看看真善美的经典名著。王默他爸就傻了吧唧问李向梅,那老师你看孩子应该读点啥?我给孩子去书店买。李向梅就没好气的说,手头正忙,有时间带着孩子来她家辅导辅导。

    撂了电话,王默他爸越想越气,自家孩子在矿上的小学初中从来都是第一名,虽然子弟学校的老师们大多不想管事儿,但说起自家儿子来还都是表扬恭维,怎么努力了一把考到了县一中,居然要受这年轻老师的龌龊气?

    王默他爸把王默叫来不由分说地骂了一顿,让王默好好反省自己是不是在学校里面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儿。王默在他爸这里也是一样倔。他挖苦说,穷逼在哪里都得挨欺负,我没错啥。王默他爸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让王默绕着饭桌转了两圈。王默说,你鸡巴老大不小的人儿了,听不出来李向梅是要问你要点东西送去吗?在这里打我算你妈逼的本事!王默他爸第一次看到文弱的儿子这么硬气,心里一惊,接着中年男人的脆弱尊严被深深刺痛,于是甩手又是一个巴掌。他说,老子就是不巴结他们,老子就是这么硬气,老子不巴结他们一样过日子,你要是比你老子有本事,你也别巴结别人,出人头地给你老子看看,指不定你这狗怂混的还不如你老子!

    李向梅等了半月,看王默他爸还是没反应,又想起王默上课的时候故意摆给她看的一副嫌弃的臭脸,有些恼羞成怒,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叫王默他爸上学校一趟。

    王默说,他爸努力笔挺着腰走进学校,进到办公室里,看见李向梅在批作文,头也不抬,不理他。办公室里老师来来往往,也只是瞅一眼这个傻站着,并且越来越拘谨佝偻的老男人,便各自坐在工位上。终于,李向梅把作业批完了。她不耐烦地墩了墩卷子,从办公桌下面拉出一只凳子,让王默他爸坐下。王默他爸的工人阶级锐气已经弱了大半,只得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不自然的往前倾。

    李向梅开门见山说,你儿子是有点文字天赋,但是那又怎样?靠着那点水平就想逆天改命?可笑。王默他爸说,孩子念书一直都挺用功,可能是到了城里,有点不适应。李向梅吹了吹茶杯里的碎茶叶说,念书用功?我倒不见得,你家孩子未必多爱念书,爱念书就不会上课甩脸子给我看。爱念书又咋,就你家孩子这脾气,提点两句就和我撒气,要我说,他将来能成材,我把眼睛挖出来给你。

    我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所以你就写了寒门再难出贵子,讽刺李老师?王默说,可不,现在想来,觉得自己有点傻逼。我说,中二期,都那样。王默说,这事儿结束以后,程武还找我谈过心。我缓冲了一下,程老二啊?他说对,程老二,他找我谈心来着。他说我不能那么直,得软一些,说几句漂亮话,李向梅就软了。我淡淡地说,程老二这么够意思啊。王默说,二哥是喜欢当老大,但是有些时候人不错的。我说,带你玩儿咋了,就应该心甘情愿给别人当小弟?王默愣了一阵,说,我没想那么多。我没说话。我觉得跟前这个男人幼稚到我难以相信,程老二说两句漂亮话当人有人买账,你说那话有用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王默说,你有二哥现在照片吗?毕业以后就没再见面。我掏出手机,里面保存了一张程铃上大学后过生日的照片,程铃考了一所艺术类高校,学舞蹈,照片里像一朵被包围的花,她跟前坐着的就是程武。我注意到王默盯着程铃说,二哥现在多高,看照片得183的样子吧?我说差不多,人家身边不缺姑娘,人长得又帅又高,家里条件又好。王默说,他家里还放高利贷呢?我说,不了。高利贷那波行情已经过去了,这东西多多少少带点黑,省里查了一波,抓了几个带头的,程武他爸脑袋灵光,平稳落地,现在在咱们县盘了几个楼,卖一部分,租一部分,成地主了。王默看着高高帅帅的程武,和他跟前娇小妩媚的程铃,又问,那李向梅呢,现在得小四十岁了吧?我说,听说现在是县一中某个年级的年级副主任?

    岛上起风了,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石头上,一波一波,像有穿着白袍的士兵在做着毫无意义的冲锋。我俩抽着烟,都没再说话。

    就业形式开始严峻的时候,我已经厌倦了找不到意义的研究生生活。我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抬眼便能看到尽头。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里,求学求学再求学,最终却只能找一份让期望彻底破碎,毫无出头之日的工作了结青春,掉入到只能凭着学生时代的一点点光荣才能度日的油腻中年生活里。接到我爸的电话时,我毫不犹豫上岸,坐着K1292从烟台往家里赶。我爸在电话里说,你发小,王建国他儿子,王默,没了,自杀,有时间的话回来看一眼,撑撑场子。

    刚下太原站,王建国给我电话,寒暄一阵,他说王默的大学同学现在也在太原站,让我带着他一起来参加王默的葬礼。接站很顺利,我们在人群里几乎一眼就分辨出了彼此,同样的气质,同样的穿着,同样的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我们会违心地参加气质迥异之人的饭局,努力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滥竽充数,但面对葬礼,只有同类才会千里迢迢,只为凭吊。

    他说,我叫陈策,王默的大学同学。我调侃说,咱来的名字都挺有意思,我叫原赴,奔赴的赴,你叫陈策,策略的策,乍一听气势不凡,咋咋呼呼,实则都是吊儿郎当的落魄青年。我俩默契地笑。

    坐在从太原往我们县开的大巴上,陈策给我讲王默的故事,天已经全黑了,大巴车上尽是男人们汗渍的味道,我听着陈策的故事,不禁想起那个八戒老年痴呆的故事里银色的河流。

    王默的第二次高考,违心地填了一个工科专业,只为了将来找工作的时候方便一些。他文科成绩优异,但理科学的实在一般,进入大学仍然不怎么搞得懂微积分,成绩一度垫底。他很失望,于是加入了学校里的一个文学社团,希望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一点自信,并在那里认识了唯一来参加葬礼的大学同学陈策。

    文学社团里的男男女女们自带优越气息,他们喜欢喝那种名字花里胡哨的咖啡,喜欢给自己起那些半文不白的古风名字,喜欢公开说自己得了治不好的抑郁症,他们还喜欢读一系小众的外国作家,操着日本文学里才有的腔调进行日常交流。这让在小县城里只能买得到余华莫言的王默十分局促不安。

    社团的社长热爱日本文学,也热爱日本国的一切,这让王默心里生出一些狭隘的反感,这种反感又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贵族气质下丑化,酿成大祸。某天社长在朋友圈发了一盒日本纳豆的照片,配文“话说回来,还是这种纳豆的味道令人着迷呢。”评论区里讨论地很热闹,有社团里的女生吵吵嚷嚷地让社长详细介绍日本的饮食文化,社长半推半就,最后定在周末,申请个教室,为大家开个日本饮食沙龙,一起探讨学习。

    王默听说该次沙龙,社长会为每个参与者准备一盒纳豆,一起品鉴,于是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欣然前往。约摸着一二十人,有男有女,在教室里落座,有人身穿汉服,带着小扇子,摇来摇去,有人穿着oversize卫衣卫裤,同大家道歉,说自己的乐队刚排练完,如此着装有失体面。陈策和王默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戴着总会滑下来的眼镜,毫无风度,想着要不要也起来道歉。

    人手一盒的纳豆发到手里,王默小心的撕开包装,然后和陈策对视了一眼。他俩之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种食物,于是被纳豆的臭袜子味道吓了一跳。但教室里的一众男女都默不作声,他俩便紧张地看大家怎么操作。其他男女显然有备而来,他们轻轻的揭开盖子,然后用筷子文雅地揭去纳豆上盖的一层塑料膜。陈策和王默看着盒子里黄色的纳豆被拉出一根根黏糊糊的丝儿,有些反胃。社长说,大家揭开这个食品保护膜以后,把盒子里带的酱油和芥末倒在上面,然后用筷子把它们搅在一起。大家照做。社长开始提点搅拌要领,他说,筷子搅拌的时候,一定要尽量把空气也拌进来,最好的纳豆状态应该是这样——社长举起手里的盒子,里面的纳豆被埋在一股令人作呕的屎黄色泡泡里——就可以拌饭吃了。王默和陈策把搅拌好的纳豆放在嘴里,虽然吃着不如闻着那么恶臭,但咀嚼起来都是苦味,没有半点好吃的成分。王默想幽默一把,说,这不就是臭豆子发酵一把做出来的吗?和东北人做的黄豆大酱一球样嘛!

    本以为大家都会善意地笑,结果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王默。社长四平八稳,温文尔雅地对王默说,不想吃可以出去,没人求你来。在所有人注视下,王默一时间十分窘迫,说不出话来。社长清了清嗓子,举起一枚鸡蛋来说,这是日本产的无菌鸡蛋,可以直接生吃,有甜味儿,把蛋黄拌在纳豆里,味道更美味。王默反应过来,回怼一句,为什么鸡蛋没有人手一个?社长扭过头来,盯着王默说,因为有的人不配吃日本无菌鸡蛋。王默站起身来,陈策都没拉住,他说,无菌你妈的扳机,谁鸡巴要和你们吃这些屎一样的东西,当日本人去吧你们。

    毫无例外,王默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挤,没人去认真讨论纳豆到底有没有屎味儿,大家都指控王默屌丝一枚,屁都不懂,还来装逼。王默死性不改,和当年李向梅敲打他爸的时候一样忍了又忍,想着在几天后举办的社团征文大赛里一鸣惊人。

    王默当时正爱着双雪涛和坦克手贝吉塔,于是模仿者他们的写法,写了一篇回忆自己高中故事的中篇小说,故事从一个唯唯诺诺,但被逼急了又会情绪失控的少年写起,写到了牛逼轰轰的富二代班长,以及他漂亮,且被主角暗恋的妹妹,写到了唯唯诺诺给班长当小跟班的同学,写到了失业后卖煎饼果子维持生计的父亲,以及丑陋的语文老师。

    小说用Word编好发在社团的公共交流群里,社团里高年级的负责人组成个评委会,确定谁来拿奖。王默偷偷把所有人的作品看了一遍,全都是些不成逻辑的伤感散文和古风小说,自以为胜券在握。结果放榜当天,第一名是社长写的一篇日本游记,第二名是追求者不断的汉服妹子写的单身感怀,第三名是文理不怎么通的古风诗词。王默说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但自觉没趣,在颁奖会上闷闷不乐,自顾自地翻看公共交流群里的作品下载记录。他的作品下载次数只有1。王默问跟前的陈策,你看过我发在群里的小说吗?陈策谨慎地点点头,说,写的真的很好,比那三位强。王默当时就站起来,质问社长为什么评委居然从没看过自己的参赛作品。社长一时语塞,呆在那里,立马有人站起来斥责王默不懂规矩,破坏会场秩序,大家一阵吵闹,最终决定重新评奖。

    陈策和我说,王默的那篇小说写得很好,具体有多好他说不来,自己不是专业的,但比那些瞎鸡巴意淫的古风诗词是指定好的。结果评委重新评选,获奖名单仍旧不变,评委们一致评价王默的小说夸大其词,阴暗反动,毫无美感,毫无文采,还暗地里发动了其他社员配合他们一起在交流群里声讨这篇小说,顺带否定王默的一切。至于评奖的事儿,大家都装作没有发生过一样,从未有人站出来给王默一个道歉。

    陈策说,从那以后,王默就把社团退了,再没写过东西。再后来本科生就业形式严峻,王默和他一起准备考研,那年的数学很难,王默数学单科没有过线,毕业以后回家二战,再收到他消息时,他已经没了。

    断断续续听完这个故事,我和陈策已经站在了王默的灵棚前,我的朋友,我的发小,那个把手放在冰窗户上的小男孩,此时正躺在棺材里,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在当天下午被埋葬。

    我给王默上了一只香,突然想起高中毕业那天,王默请我到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喝太钢汽水,冰镇的,橘子味儿。他笑着对我说,前程似锦,原哥。我当时由衷感激他的善良和真诚,并怀疑我如果有和他一样的经历,是否会和他一样坦然。想到这里,我不禁掉下泪来,后悔在岛上没有请他吃两斤猪头肉。

    饭点的时候,程武开着一辆白色的丰田巡洋舰来到这里,车上跳下来的还有打扮精致,眉眼袭人的程铃。程武和我简单寒暄了一会,说怎么着也是同学一场,来给王默儿上支香。他派给我一只和天下,我推说自己不抽烟,戒了。

    程铃几个月前在B站上发了一段视频,穿着女红军的衣服,跳芳华里的舞蹈,标题写着庆祝国庆,热度逼人,让她成为了学校里的头号女神。我同程铃说,恭喜你呀,成大明星啦。程铃似乎习惯了这种毫无营养的恭维,连合适的笑容都没有挤出一个,她说,我都快烦死了,县里的电视台要采访我,我给拒了,不想去。我没说话。

    接待完程武,我突发奇想,觉得今天保不准会见到不少老熟人。果然,李向梅也开着车来了。她挂着些眼泪,插着手和王建国攀谈。王建国脸色难看,这几天老了不少,工人阶级的笔挺脊背彻底佝偻下去,同我爸一样。李向梅瘦了,保养的不错,没怎么见老,我听她说自己一直坚持瑜伽健身,让王建国办完丧事儿以后也去跟她学。王建国连连道谢,感谢李老师那几年对王默的照顾。我没理李向梅。

    快出殡的时候,来了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身材臃肿,裹着一身黑色的皮大衣,穿着长筒靴子,想来也是陈秀丽,在场的所有人都等她很久了。她跪在自己的儿子灵前,泣不成声,肚子上的肉就流在自己的大腿上,毫无当年的风采。哭了一会,可能她觉得这个姿势让自己呼吸困难,于是盘腿坐下,看着王默的照片发呆。我问跟前的大人,陈秀丽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打麻将吗?跟前人说,还打,开了个麻将馆,生意不错,过得比王建国好。我没说话。那人又说,好像和城里哪个结婚的男人是伙计,赚来的钱都给那男人和那男人儿子花了,估计是想着拉拢人家。我摆摆手,不想再听。

    王默这短暂的一生没有尝过爱与被爱的滋味,孤身一人无法埋入祖坟,王建国把他埋在了山里一户人家的玉米地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找个女骨殖配个阴婚,然后一起埋葬。公历新年刚过,玉米地里都是些没人收拾的秸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像个垃圾堆。

    一切办妥,留在坟地里的,只有两代男人,我的父亲和王建国算一代,四五个的样子,都是沉默忧伤的中年男人,丝毫看不出经历的岁月里有任何闪光,我和陈策算一代,只有两人,眼神迷茫,马上就要走同他们一样的老路。

    王建国兜着手,走上前来,向我和陈策千里迢迢赶来表示感激,他温和而腼腆地笑着,像很多年前我们初次见面一样。他说,王默二战完以后,估了一下分,数学还是没过线,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所以想不开就跳楼了。接着,他像所有失去了儿女的父亲一样,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儿子跳楼身亡那晚的场景。

    他说,那晚儿子心情看起来不错,走出门来同他说,谢谢老爸。他没觉得儿子是在和自己告别,还很有兴致的借来了一副河捞床,准备当晚和儿子一起吃个汤面。锅刚开,就听到儿子卧室一声巨响,推开门看时,房间里已经没了人影,窗户大展。他就开始往楼下跑。

    他的老破小在六楼,那一阵奔跑,让他觉得穿越了一个时间隧道,里面儿子的模样从成年变成少年,最后变成一个对他笑的小男孩,闪闪发光。他奔到楼底,自己唯一的儿子摔在地上,还有呼吸,他抱着儿子,看到儿子睁着眼睛,但眼神里满满都是空洞和黑暗,他对他说,爸,好疼,眼睛看不见了,眼睛看不见了。他摩挲着儿子的身体,想看一看他到底还完不完整,怎么好端端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呢?摩挲一阵,怀里的儿子已经没了呼吸。

    回忆至此,王建国的眼泪和鼻涕已经滴在了面前褐色的土地上,他蹲在地上,抱成一团,瘦小而无力,似乎坟地里的风一吹便会散架,接着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

    在场的男人都沉默着,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没人上前拉王建国一把。我看到我的父亲,那个同样失业以后推着小车在学校门口卖串儿的衰老男人撑着一把铁锹,低头擦着眼泪。他们都老了,不再是我记忆里那群吃着猪头肉喝着汾酒吹着牛逼的生猛男人了。蹉跎半生,经历的一切似乎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突然明白自己其实和躺在脚底下三四米处的王默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

    我感觉有些冷,或许下山以后,我应该花三百块钱买一瓶青花汾,就着随便什么小菜慢慢喝,暖暖身子。毕竟很多事情,只有喝醉了,才能慢慢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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