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2期“庆”专题活动。

    老李对余生的惊讶源于那天上午办公室里的闲聊。那天秋高气爽，究竟是因为一个什么话题开始的，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和同事阿娟的那几句对话：

    “阿娟，你知道么我们这个年纪最最重要的是什么么？身体健康，那就万事如意了。”阿娟还是九零后，患上了高血压，脑袋经常昏昏沉沉，早早地开始吃药了。

    “你跟人家九零后谈这个？人家还有大把的青春好挥霍的哦！”旁边七零后的张姐笑话他。

    “唉，也是的，只有活过了我们这个岁数才会体会人生所剩无几。就以全国平均年龄七十八岁估算……我……还有三十年好活而已，还要老天保佑一直没大病大灾。”老李边说边在心里默算着。

    三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万天！中年人的岁月溜走，是那么迅速而决绝，不留一点情面。

    就在这个普通而生硬的办公室，没有一丝浪漫缱绻的蓦然回首，老李想到了“往后余生”那首歌。那种突然追忆，就像路上的金桂飘香。

    “真是奇怪，为什么今年的桂花还没盛开呢？去年这条路这个时候早就扑鼻的香气了。”那天徒弟小然问的时候，他们正行驶在通往城市旅游区的景观大道，为了打造城市风景线专门在绿化带种植了绵延几公里的金桂，往年一到九月底这里就一路幽香，弥漫在鼻翼眉间，沁入心脾经久不散。今年已过十一了，神秘的老客人却久久未来造访。

    记忆就是这样，像心底里装的一根弦，偶尔触碰，音色还是这样清澈，回味原来还是如此。十年前老李开始记工作笔记，每天发生的事情一桩一桩，有时每个月甚至每周还有一个小结，每年一个word文档。有时不经意闯进去，打开时光隧道，仿佛站在斗转星移的时空中，置身于从前的碌碌里。想着想着，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像《蓝月亮和六个便士》的故事，看似荒谬，其实真实得可怕。年逾四十的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自己追求的梦想，毅然和所有的舒适决裂，将美丽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女、富庶的家庭、稳固的事业抛之脑后，甘愿将稳定的余生换作朝不保夕、四处流浪的生活。

    那天精确地计算出了自己的余生，老李有些理解斯特里兰德了。

    “斯特里克兰德就是这种人，控制他的是一种创作欲，令他为之着迷，使他拼命想要创造美。这种欲望叫他不得安宁，迫使他四处流浪。他像一个永恒的朝圣者，日夜渴望抵达圣地。占据他心灵的魔鬼对他是那样冷酷无情。这个世上的一些人极为迫切地渴求真理，他们为达目的不惜使其生活被全然打破……”

    如果平凡的我们，不花费一些气力去做一些感动自己的事情，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老李这样想着，想起了小拉。

    上个月老李和儿子小拉吵了一架。说是吵，其实是吵不起来的。两人不但在高德地图上隔了六百零七公里，而且老李的岁月比小拉多了二十四年，整整二百八十八个月，这个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足以让任何的激烈归于平静。

    不过，那次“吵架”，向来居高临下的老李觉得输给了小拉。

    事情的缘由是小拉的工作。小拉二十四岁，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不料三个月业绩未达标给淘汰了。乍一听到这个结果，老李有点懵。他想到适者生存，但没想到现在的节奏变得这么迅猛。他宁愿是小拉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接的情节，而不是这样，刀还没拔出来，就让人缴了械，尽管这还是一把玩具刀。窝火归窝火，老李还是蛮有耐性地鼓励小拉。

    在那个熙熙攘攘的一线城市，小拉开始了艰苦的求职旅程。

    “女老板非常耐心地教我哩，那种类繁多的政府补贴标准，一关又一关的申报流程。要记要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先干两个月赚点生活费再说吧。”生活拮据的小拉找了一家知识产权公司。离开老李时，小拉发过不再向家里索要生活费的豪言，说话时的自信让老李两口子觉得幸福来得不要太突然了。

    五天后小拉感冒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又离职了，工作还不到一周。

    “没事，继续找吧。选择越多，了解就越广，面试也是一个知道不足和锻炼的机会。”老李按耐住性子安慰儿子。

    “我只想找江北区的公司……”小拉毕业时就租了江北区的房子，那种长租性质的。

    “昨天去那家公司试岗，同事都是一些死气沉沉的中年人，一台破电脑，弄一上午都没好，问周围的同事，没一个人理你！”

    “上午面试的这家公司在一个高大上的产业园里，你看我发给你的图片就知道，整栋楼都是这家公司的，工作环境特别好……”

    “哦，没面试上。什么原因？管他呢，也许人家需要专业一些的吧……”

    “下午的面试官特别有学识，就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信赖的，可以让你努力工作的那种。不过……”

    小拉就像坐着过山车，眼花缭乱。

    “那些互联网大厂面试，我通不过，文凭不过硬又没有实战经验；小公司能上，可我又不满意。”小拉分析道。

    日子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老李心底的火苗好像一丛一丛地冒了起来。

    “这家伙，已经快大半年了。上次就跟他说了，那家知识产权公司先干着，不满意，找到下家再离职，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整天躺在出租屋里，挑肥拣瘦的。”散步在起风的堤坝上，焦急的老李和小拉妈妈抱怨着，他拨通了小拉的电话。

    “有事吗？……我在宿舍里……没干什么……等下去吃饭……”电话那头小拉有一句没一句，有气无力，没几句就挂了。

    “不切实际的幻想，先生存再发展的道理都不懂。我今天一定要点醒他。”老李憋得难过。

    “孩子没找到工作，心里不舒服，不愿说话，你就不要浇油了。”小拉妈妈劝道。

    “早就跟他说了，大学毕业生满大街都是，一张白纸而已，从不肯脚踏实地。先找个送外卖的工作也行啊！”老李越说越气往上涌，他忍受不了了，又拿起来了手机。

    夜色里小拉妈妈瞅着他难看的脸色，连忙过来抢他的手机，“你在气头上，不要打。”结果老李还是不由分说地打了，急吼吼教训了一通。同样上火的小拉和老李就崩了。

    “你以为我日子好过吗？你不知道这里生活成本多高，我现在每天都只吃一顿饭了！再有一周找不到就完蛋了！随便找个工作，说得轻巧，总要找一个自己感兴趣的工作！”

    “从小你就这样不耐烦！你给我造成的伤害还少吗？我的生活不用别人来控制，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小拉在微信给老李发了一大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的糟糕。

    “这臭小子，竟然拉黑了我的微信！”那天晚上老李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上老李对小拉妈妈说：“……他说一天只吃一顿饭，你给他打一千块钱过去吧。……”。

    小拉妈妈听到儿子只吃一顿饭，伤心极了。

    “你不记得徐峥那部《逆行人生》的电影吗？人家同济大学的城市精英，不也要被淘汰吗？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投了一千多份简历都石沉大海，那不是电影，那就是现实，你知道现在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多难吗？我们不能苛求他，你这样做，只会让小拉压力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小时候对他就没有耐心，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还是要有足够的忍耐去帮助他。”

    徐峥蛮多的电影风格就是现实主义，近似夸张的现实，无比惨烈的真相。老李回忆起当年自己找工作的苦楚，从心比天高到无人问津的落差。现在如果在某一天失业了，电影里主人公虐心到底的情节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工作停摆，生活的机器轮盘停不下来，锋利的齿轮会一个齿一个齿从身上辗过，生存的压力随时让自尊扫地。

    “你还别说，这小子有定力，宁愿挨饿也不将就。”老李揶揄道。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小拉妈妈跟儿子说，你拉黑了老爸，他会很失望的，找机会把老爸的微信加起来吧。小拉妈妈又跟老李说，自己的儿子，还在记仇啊。

    一个礼拜后，小拉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工作，主动联系了老李，表面上父子心无芥蒂地和解了。

    老李忽然感受到了儿子渐露的性格。三十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庆幸那时没多少文化的母亲，很少注意到自己内心的野蛮生长，也很少打扰自己，之后的生活，完全是自己自主选择的结果。比起小拉，自己可是幸福多了。

    这样想起来，老李就觉得那天晚上自己输给小拉很值当。所谓的父子，不过是两个年纪相差悬殊的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六个便士要有，蓝月亮也要有。

    余生不长，彼此陪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