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也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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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价格不降！一分也不降！你们要做就做，不行就另请高明！”

    哪里来的这么牛逼的队伍？王猛一进门就听到这句狠话，会议室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里面的谈判人员都已落座。业主方出席人员，技术部的李主任，两鬓斑白，厚厚的眼镜片下面一双浑浊的眼睛；项目部的王副部长，广东人，又矮又胖，一口浓重的粤语普通话，他是今天的谈判主角；黝黑皮肤的法务黄副部长，嘴角叼了根烟，另外还有两个年轻技术人员。说狠话的是井泉公司代表，那个坐在中间、身穿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脸庞和脖子通红，好似刚喝酒一般，两眼朝天，神情倨傲。他旁边依次坐着施工负责人于队长和刘副队。

    见王猛进来，王副部过来热情地和他介绍：

    “王主任，这是井泉公司方总，今天专程从浙江总部赶过来谈判的，我们周副总说上午也会抽时间参加的。方总，这是我们公司市场部王主任。”

    那个方总朝王猛矜持地点点头，嘴角用力挤出来一丝笑意。王猛也颔首回笑着，顺势坐在了法务黄副部身边。

    今天是和井泉公司的第二次谈判。第一次是上周二谈的，也是在这个会议室，王猛也参加了，那是一次不成功的谈判。

    记得那天上午王猛进去的时候，项目部王副部已经和井泉公司于队长在谈价了。王猛打断了他们，并示意井泉公司谈判代表先回避一下。

    等他们出去，王猛盯着王副部长，问在座的业主方谈判代表们：

    “王部长，这是什么谈判？准备怎么谈？参加人员都清楚吗？”

    法务黄副部长耸耸肩：“我也是临时拉进来的，什么也不晓得。”

    王猛很恼火这一套。近来公司很多谈判都是“拉郎配”，为了规范而规范，很多部门参加人员直到谈判结束，也不知道谈判目的和策略，就糊里糊涂在谈判记录上签字画押。看起来合法合规，其实都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而已。

    听着王副部操着一口半懂不懂的广东普通话介绍了半天，王猛对背景还是一头雾水，侧脸瞅瞅黄副部长，他也是一脸茫然。于是胖胖的王副部又耐烦地解释了第二遍，事情才渐渐有了点头绪。

    原来，井泉公司年初中标承接了公司的一项设备改造业务，合同固定总价二百六十万元，工期三个月。不料二月份井泉施工队进场时，甲方项目部因为现场情况变化，发起了方案变更，分管项目部的邓副总拍板确定变更，并增加了工程量，他们先让井泉公司施工了半个多月，然后要求他们停工谈价，今天就是讨论增加的施工费。

    “为了压井泉的价格，我们还邀请了另一家公司报价。”王副部有些炫耀的结案陈词结束了这段晦涩难懂的背景介绍。

    王猛有些震惊，想想又在情理之中，以项目部平时的作为来看，这种事不奇怪，他问：

    “两家公司竞价，假如另一家公司价格低，能让价格低的公司接着做么？”

    “那可不行，我们的目的是让井泉降价。”广东佬信心满满的样子，两只胖眼眯成一条缝。

    “这不是作秀吗？人家肯来作陪？你们商量好了吧！方案实质性变更，价格都没谈好就让人家施工，假如双方没谈拢怎么办？

    “我们咬住，井泉已经停了十几天，每天都要花费，他们应该着急才对。”王副部没有计较王猛的揶揄，成竹在胸。

    “你们已经跟人家签定了合同，现在由于甲方原因停工，人家索要赔偿告我们，我们必输无疑。”旁边法务黄副部冷冷地插了一嘴。

    “你们修改施工方案，进行过可行性论证吗？变更安装运行后的维修难度和费用有测算吗？”这时技术部李主任也发难了。

    王副部的胖脸慢慢地涨红了：“没有问题的，没有问题的。我们心里有数。”

    “肯定会有影响的，这个决策估计就是饮鸩止渴。”技术问题上李主任毫不退让。

    王猛余光看到会议室空调显示着猩红的二十四度，广东佬的胖脸庞上沁出了一丝丝的细汗，他看到火越烧越远，再不刹车一上午时间就没了，于是赶紧折回来：

    “既然上面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案，这次我们就不扩展讨论了吧。不然一上午都谈不完的。王部，现在准备怎么谈？谈多少？”

    广东佬松了一口气：“增加的工程量，井泉公司第一次报价七十一万，上面批复谈判控制价六十五万。”

    “这六十五万又是怎么来的？准备让他们降多少呢？”

    “我们是这样测算的……用井泉和另一家湖北公司……当初投标报价中分项单价的差价平均下……最后准备谈到五十八万左右。”广东佬比手划脚。

    “好吧。”王猛已经没有深究的力气了。

    可等井泉公司代表再进来亮出他们报价的时候，王猛瞬间呆住了——五十八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种被绑架的感觉涌上心头。

    “还说你们不是谈好了，只是让我们过来签个字吧！”王猛冷冷地盯着王副部。

    广东佬眼神躲闪着，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都糊里糊涂，王猛索性也乱砍一番——按井泉公司原报价七十一万，猛地砍了一半推了出去，也就是三十六万。井泉公司的刘队是个干活高手，却不是造价高手，一下就卡在那里了，加上井泉公司五十八万的报价没有清单明细，那次最终没谈拢，让于队回去报告总公司，并梳理工程量清单的单项价后再谈。

    今天第二次的谈判，明显一开始就是个僵局。会议桌上井泉方副总显得很气愤的样子，寸金不让。不过这反而增加了王猛的好奇——不是勾结好了吗？既然自己人那里步步有局，那从对方那里，也一定可以找出事实的真相来。

    想到这里，他和颜悦色地问：“方总，为什么你们的报价不能降低一点呢？按你们投标报价的单价计算是七十一万，而湖北公司是六十二万，相差这么多，应该有商量的余地啊！”

    方副总涨红的脸庞稍微缓解了一些，他急切地解释：

    “王主任，真的不能再降了。你不知道吗？我们这已经是第三次降价了！况且我们的施工队二十几号人，停工了十多天，已经有几万块打了水漂了！”

    “什么？！怎么回事？第三次？”王猛望向王副部，这个该死的广东佬！究竟还瞒了自己多少事情？

    王副部尴尬地笑着，揉揉秃得差不多的、肉嘟嘟的、发亮的脑门，像挤牙膏一样又掏出来一些真相。

    就在一个月以前，那时他们的分管领导还是邓副总。这个项目就是他亲自组织项目部和井泉公司第一次谈价的，已经将报价七十一万降到了六十五万，正准备签补充协议时，邓副总官运亨通，上调到总部任职了；接手了的汤副总一线出身，杀伐决断，签字时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又剁掉了七万，就这样还没过一周，价格就成了五十八万！哪知道上礼拜总部机构又整合，汤副总给交流走了！新提拔的周副总是个少壮派，看到这个“曲折”的过程，心中忐忑不安，前几任都“一心为公”，可不能在自己手里这么容易就签字。他对王副部说：

    “擦几次都没有擦干净的屁股，不管有没有猫腻，为了公司的利益，就用五十八万作控制价，再组织一次谈判！为了公开公正，还请公司其他部门一起见证谈判。”

    “这就是全部的来龙去脉。我也是没办法啊！一件事反反复复做了几道，水分都挤得差不多了，可领导指示，我又有什么折？”

    王副部低低地在王猛耳边轻声诉苦，苦着脸的广东佬这次反而说顺溜说清楚了。

    “哪有你们这样谈判的？几个副总轮番上阵，没有什么依据的层层盘剥。要不是被你们骗着做了半个多月，我们早扔家伙走人了。”方总的语气嘲讽而又悲怆。

    听完了前世今生，王猛甚至有点满怀敬意地看着方总，真是难为乙方了。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周副总一阵风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对着方总笑容满面：

  “方总，不好意思。今天政府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来晚了一些。”

    周副总稳稳地坐在了会议桌C位上，业主方代表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他。这边方副总欠了欠身：

    “周总，这个工程我们已经在亏本赚吆喝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再降了，再降底裤都没了！”

    “那怎么行？我们周总那么忙的工作，专门抽时间过来，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吧？”广东佬又恢复了底气。

    “面子？给得还少吗？今天你们又要我们降价，下次到财务总监、总经理是不是还要降？究竟还要降几次才算完？！”

    周总眯着眼，声如洪钟，抖得两腮上的横肉都颤颤巍巍：

    “方总，和气生财，何必动气呢？你们在我们公司的工作表现和无私奉献，我们都有目共睹，你们为我们公司的战略发展和布局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代表公司向你们表示感谢，个人表示敬意。可是公司的流程不能破例，话不要说得那么死嘛，我保证这是最终的谈判……”

    周副总激动人心的演讲和承诺好像没起什么作用。方总没有作声，两眼朝上，看着头顶上吊顶的一个又一个花色格子，像是在考虑，又像是在休息，会议室陷入了安静，墙上的石英钟嘀嗒、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