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以后必须要结婚吗?”
“当然了,一个女人不结婚的话怎么会幸福呢?”
“可……那……我也必须生孩子吗?”
“傻丫头,妈还能害你不成?女人都要结婚生子的,不然你的人生怎么会完整呢?”
“我人生的完整与否为什么要跟寄托于别人?”
一家六口正簇拥在一起,窝在破旧的小沙发上,画面看起来其乐融融的。
啪,苏东将手里的相框用力砸在了地面上,六口之家瞬间四分五裂。
法庭上,法官正用两根手指晃动着前一位胜诉的被告者赠送的雪茄。
陪审席坐满了人,所有人的衣服胸口都别了一朵黑色的塑料花。
格拉瑞的市民必须佩戴那朵塑料花,这象征着他们的团结跟统一,谓之“家和”。
“不要对你的家庭有这么大的恨意,你的家人有着很多你难以想象的无奈跟痛苦,你要多去理解、爱护他们。”法官已经熟练地点燃了那支雪茄,猛地嘬了一大口,“当然了,你既然选择打官司,我当然尊重你作为格拉斯居民的基本权力。”
说罢,法官将雪茄的烟灰怼到了座位斜后方破旧的墙壁上。那面墙早已凹凸不平、充满了灰色烟灰常驻留下的痕迹。墙上有一张褪色的警示牌,“禁止吸烟”四个大字清晰可见。
法官轻咳了一声,翘起的二郎腿不住地抖动着,他举起桌面的水杯一饮而尽后再次开了口:“有什么需要赶紧说吧,大家都挺忙的。我是个很讲规则的人,为百姓排忧解难是我的使命。况且我们市最看重民主跟民心了。”
苏东:“我想跟我的家庭断绝关系后离开格拉瑞。”
陪审席传来阵阵骚动,讨论声不绝于耳。
“哦?”法官手抖了一下,火星散落一地,那短暂的光亮转瞬即逝,“如果你有合适的理由,理论上也是可以的,不过你要想好了,我们格拉瑞最看重的就是亲情,我们每个人生下来不久就宣誓后佩戴上了‘家和花’,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不能商量着来的呢?”
苏东眉头紧锁,转身望向身后,他的家人就住在那里,分别是他的父母跟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苏芷西。
四位家人面无表情,胸前的那朵黑花似乎在旋转着、扭曲着。
“这就说来话长了……”
突然,一个人健步如飞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来到了法官面前,将一份报纸递给了法官。
法官扫了几眼,呆若木鸡,而后惊呼道:“孙教授……孙教授他竟然死了?!”
陪审席传来阵阵唏嘘,一个妇女站了起来:“不可能的,我刚收到了我老公的信息,孙教授还在他工作的医院抢救呢。”
法官朝妇女的方向轻蔑地看了眼,“报纸上的新闻还能是假的?还是让我们悼念一下孙教授吧。”
“今天的庭审难道不是解决我的问题吗?为什么有人可以随意进出这里?”
苏东质疑着,却直接被法官无视了,毕竟他比在场的所有人更懂得这里的规则。
法官俯瞰着着众人,率先站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也随即知趣地站了起来。
他们双目紧闭,满目疮痍,抬手捂在胸口的黑花上,脑海中回味着淫欲或烤鸡,总之,想着无关孙教授却有关自我的一切话题。
良久,众人坐下,法官用下巴指了指苏东:“说吧。”
苏东再次朝家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下定了决心,讲述起了有关一家五口的往事。
苏东父母在他八岁那年离婚了,第二年,苏父再婚,婚后半年生下了苏东的妹妹苏芷西。
苏芷西五岁那年苏东十三岁,母亲在一家酒吧上班,父母总是发生争吵。每次争吵时苏东总是将苏芷西揽在怀里,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一次,母亲终于迁怒于苏东了。
她一把将苏芷西拽了过来,朝苏东嘶吼了起来:“你能不能离我们母女远一点?别像你那个流氓爸爸一样恬不知耻?!”
苏东一脸无辜:“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只是不想你们伤害到……”
“伤害?”母亲的声音愈发刺耳,“如果不是你流氓爸爸的伤害我他妈才不会跟你在一起,生父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凭什么跟你们父子凑成一家?!”
苏东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手足无措。
“不要总想着靠近她!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爸……我只是……”苏东向父亲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你稍微注意点距离吧。”父亲把目光别向窗外,“她也确实不是你的亲生妹妹。”
苏芷西早已哇哇大哭,鼻涕流进了嘴里却浑然不知。
苏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递向苏芷西,挤出了笑容:“别哭啦,妹妹,吃糖糖……”
母亲举起茶几上的酒瓶毫不犹豫地砸在了苏东的头上:“不是让你滚远点吗!”
几日后,母亲的高跟鞋上出现了粉笔写的“婊子”两字,苏东刚到家就得到了两巴掌的“奖赏”。
“小崽子,骂你两句就开始报复?小小年纪竟然如此黑暗,以后长大了不得想要杀了你父母?臭不要脸的东西。”母亲辱骂着,脏话连珠弹一样击打到了苏东的心里。
“我怎么了?”苏东小声地问道。
母亲将鞋摔在了苏东的脸上。
“不是我啊!”
“除了你还能有谁?”
“但真的不是我啊!我做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处?我甚至从没有用过那种词汇……”苏东辩解着,面红耳赤。
“放屁!那你说说我冤枉你又有什么好处?!”母亲依旧不依不饶,“你这种孩子简直无药可救了,我真应该让你爸把你赶出去!”
傍晚,父亲回来,简单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苦口婆心地劝诫起了苏东。
“以后就不要做这种事了,幼稚而且丢人。”
“连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吗?”苏东已经泪眼婆娑了,委屈得身体不住地发抖。
父亲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是不是你做的其实并不重要,只能归结在你身上,就算真不是你做的,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让你妈给你道歉啊。不如你退一步懂点事,给她道个歉……”
“我才不要!”苏东声嘶力竭地吼到,“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你们大人做错了就可以轻描淡写、血口喷人吗!”
“你差不多可以了,你这么大反应莫非做贼心虚?”
苏东已经被逼得哑口无言,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几年后,苏东来到了十八岁,苏芷西陪他在家门口的小卖铺买了两块面包,两个人大快朵颐了起来。
“我想离家出走。”苏东突然开口说道。
“你疯了吧。”苏芷西愣了愣,眼睛不住地环顾四周,生怕遇到了熟人。
“哥,家和万事兴,人如果不孝顺那就什么都没了,老师也说孝是最重要的传统美德呢。”
苏东满眼笑意地看着苏芷西:“傻妹妹,父慈子孝,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值得去孝敬,更不是所有的呵斥都应该遵从。”
苏芷西歪着头,也笑了笑:“既然也知道还有我这个妹妹,肯定不能离开啊。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是我们一辈子不可取代不可选择的父母。”
法庭上突然响起了掌声,苏东转头看到了正在鼓掌的父母。
法官点了点头:“你妹妹还真是懂事儿呢,很不错。”他顿了顿,又问道:“鞋上的字真的不是你写的?如果不是,是谁写的?”
“谁写的也许并不重要了。”苏东轻轻地叹了口气,“但这件事成为了我心上永远的一个阴影,他们以为无所谓是因为从没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没有人考虑过我的委屈跟恐惧。”
“这也不耽误你长大,而且他们对你的养育也算得上恩重如山吧,事情的有些过程也许没那么重要。”
大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坐轮椅的人被推了进来,法官定睛一看后大惊失色。
“孙……孙教授……”
苏东看了眼,冷哼了一声,“过程确实不太重要,是因为你们并不是当事人。”
苏东继续回忆了起来。
一家四口还是在各种摩擦跟碰撞中继续生活着,两个孩子陆续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你可别指望芷西能帮你出多少彩礼。”母亲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她可并不算你亲妹妹,你看看能找到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吧。”
“我从没指望她能帮我……而且她恋爱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别人管不了。”
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都不知道她恋爱了……她男朋友家有钱吗?几车几房?父母做什么的?”
苏东朝母亲翻了个白眼:“难道你关心的不应该是她男朋友对她好不好?”
“你不懂啊,孩子,好不好有什么用?有钱不就可以了?有钱一切都可以解决,哪怕她男朋友给了钱什么都不管也无所谓啊!”
苏东从母亲的神色里读出了贪婪二字,心底有阵阵凉意不断浮起。
不久后,苏芷西生日,一家人除了苏东都喝得酩酊大醉,苏东开车送苏芷西回家。
“妹妹,那个男生对你好吗?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苏芷西的脸宛如熟透了的柿子,憨憨地笑了,“爸妈让的呗,他们觉得女生必须二十五岁之前结婚,不然就很难嫁出去了。”
“这是什么混帐道理?你结婚为你自己还是为父母?”
苏芷西愣了半晌,又笑了:“为自己,也为父母,当然什么都得听他们的了,不然咱们的家矛盾不是更多了吗?”
“不过……”苏芷西话锋一转,“我跟他其实刚在一起就说好不打算要孩子的,但咱妈说28岁之前一定得生孩子。”
“不想要就不要呗,两个人过日子商量着把握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不想让他们担心,家和万事兴啊!我不要孩子岂不是太不孝顺了?”苏芷西把手垫在下巴,靠在了车窗旁。
“难道你连自己起码的三观都没有建立?从小到大一切都得听他们安排——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需不需要?”苏东实在不解,想要让苏芷西清醒一点。
“他们生我养我,他们都是为我好啊!”
苏东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母亲打开的。
“小崽子?!你把我女儿带哪儿去了?!快带回来,过几天结婚了,可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儿……”
苏东讲完后再次朝身后望了一眼,父母跟妹妹的表情好无变化。
“说完了?”法官问道。
“对,说完了。”苏东又补充了一句,“就算这里不允许我跟我的家庭断绝关系,我也会离开格拉瑞去外面的世界生活。”
“好,没问题,我们市尊重每个公民。”
法官再次俯视起了众人。
“今天请大家来并非看个热闹,大家都是各个领域的杰出人士,每次奇怪的官司我们都会请一批陪审席来投票裁决。”
“给大家两分钟时间,两分钟后举手表决,超过半数苏东就可以跟自己的家断绝关系了。”
陪审席开始了窃窃私语。
“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乖乖听话呢?”
“就是啊,有了这个先例,其他孩子会不会都想要离开我们?家不家,国不国。”
“他说的一些事也太离谱了,我甚至觉得很可能是捏造的。”
……
法官敲了敲法锤,众人安静了下来。
“举手表决之前我还得提醒大家一句,家和万事兴,无数个家的和谐才有了我们格拉瑞的繁荣,每个人都应该懂得牺牲自我,如果因为某个家庭或某个人的问题,影响了整个市,实在不可取。”
举手表决后,陪审席只有一个人举起了手——苏芷西。
“咳。”
苏芷西放下了手。
苏东的母亲将一张纸递给了法官,法官端详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张化验报告说,苏东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也就是他故意扰乱了社会和谐跟家庭稳定,我们决定将苏东关到精神病院进行强制医疗。”
苏东胸前的那朵黑花开始破裂、随后凋零,化作一团毫不起眼的轻烟升去空中,而后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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