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鱼的名字原来是叫成雨,不知道何时大家把他喊成了程鱼,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程鱼自己也把那个名字忘了。
此刻程鱼正坐在小镇上的一间小小的药铺子里,满鼻都是淡淡的药香,一个古色古香的条桌上放着一个黑黑的小枕,正中央摊开的是一本泛黄的医书,这些都是师傅留下的。
程鱼翻翻书,偶尔会从身后的药匣里捏上一撮,慢慢的嚼,辛辣的味道在舌尖和口腔蔓延,嗯就是这个味啊,然后再换一种。
师傅曾说没有嚼过百草,那是当不了郎中,可现在没了郎中,只有医生,于是程鱼违心的成了一名没嚼过百草的医生了。
小镇很小,Y字形交叉的两条河把小小的镇子裁去了两角,剩下的才是镇子上老人们活动的地方。这间极为狭小的百草铺子就是程鱼全部的记忆。
不知道那一年,师傅来到这里,他老人家是一个游江湖的郎中,来到镇子上,本没打算长居,但碰到程鱼之后,却又改变了想法。于是有了百草居,有了悬壶的地方,有了一排排竖着的药匣,有了古色古香的桌子,最重要的是有了那个黑黑的小枕和一本书。
在程鱼最早的记忆里,师傅是山林里的老农。绕着小镇的山山水水都是师傅眼里的宝贝,小路旁有过路黄,有马兰,山溪畔有鱼腥草,有薄荷,山上的宝贝更多了,金钱草、石斛,七叶一枝花,丹参、丹皮、桔梗、沙参好多,好多,小小的人儿努力的记着名字,多少次想像师傅一样尝上一口,却每次愿望都会落空。
师傅说,啥都不懂,瞎尝啥子吆,等你弄懂了这本书,再尝不迟。于是山林里经常会出现一个熊孩子,抱着一本发黄的、厚重的线装书瞎翻。
街角斜对面的齐二大爷是百草居的常客,每次见到程鱼翻书,就会用那三尺长的烟袋锅敲地板,偶尔也会敲脑袋。一边敲一边叹气,“唉,可惜了这个苗子,老程啊,你也不教教他认字。”
老程是师傅的名字,这会儿,他一准抱着那个宝贝水烟袋,一边抽烟,一边倒弄那些山里了采挖的宝贝。然后,停下手里的活,眯着眼深吸一口,吐着长长的烟雾,对齐二大爷说:“你不是先生吗,你教他认字啊?”说完又继续摆弄那些宝贝疙瘩。
齐二大爷从来都不接话,只是狠命的敲着烟袋锅,发出咚咚的声响。不过几天后,齐二大爷就会拿上一踏草纸,逼着程鱼画画。一株株野草就在草纸上慢慢出现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程鱼闭着眼睛也能把那些花花草草画出来。
不知为何齐二大爷却从不教他认字,程鱼记得自己似乎问过。二大爷说:“会画比认字好。”既然这样,程鱼就再也不曾练过字。
直到五年前,程鱼16岁了,齐二大爷驾鹤西去,那晚师傅让他跪在药匣柜子前。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纸上依稀有个人影。
师傅把那张纸贴在柜子正中,让他跪拜,三磕九拜之后,师傅对他说,现在可以认字了。要学医术,就得拜始祖,他们这一派是游江湖的郎中,本不该悬壶立居的,可不立居就没法带着程鱼。而今立了居,就算坏了师祖的名头,所以今天是认罪,并不算拜师,这个师傅他是当不得的。
师傅自己跪在堂前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拿了一块木板,刻了百草居三个字。挂这个匾之前,师傅让他发誓,不尝百草不行医。因为程鱼是百草居的第一代弟子,师傅开始教他认字。
那些天程鱼是最痛苦的,那些字如同池塘里的蝌蚪,草丛里的蟋蟀,灵活而顽皮,每逮住一只都会要了小程鱼的命。可师傅却说,就是不要命,也要认全书上的字。
一年以后,那本书上的字还没认完,师傅却走了。那天,雨很大,程鱼哭的失了声,对面的桃子妈看着程鱼太可怜了,拉着他在家里吃了三天的现成饭。可第四天,程鱼说啥都要回来,就连最喜欢的桃子也劝不动他。
一连三个月,程鱼都是早出晚归,身上的衣服被荆棘拉的破破烂烂,嘴经常是肿着的,舌头每天都是麻木的。渴了就喝口山泉,饿了就啃一口干馍馍。这三个月,程鱼把那些认得的,不认得的花花草草都尝了一遍,可不知为何,越尝心里越没有底。
那天程鱼在晾晒草药时,不小心翻出了那本泛黄的线装书,书的名字他是认得的,百草经。于是师傅的话又从房梁上传出,嗯,就是不要命也要认全书上所有的字。
那天之后,程鱼不再上山,每日都摊开书来看,遇到不懂的就尝尝药草。桃子隔三差五的会过来,给他那一个包子或者煮熟的鸡蛋。她也会把书本带过来,让程鱼跟着她学,可是这本书里的字太难认,曲曲折折,拐过来拐过去,两个人都不认识。
桃子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她的老师认得,可去了学校,傻眼的成了一群。桃子蹑手蹑脚的走了,她觉得对不起程鱼。好几天之后,桃子带着一位老先生来了,那位老先生戴上眼镜仔细看了一个响午,摇摇头也走了,这让桃子郁闷了好多天。
几个月就那么过去了,可程鱼不认命,他想用自己的方法来读这本书。百草居每天都会开门,可镇上的人都知道,那里没有先生,更没有大夫。
百草居开不了门,程鱼就没法生活,可认不全字就不能开门,这成了一个死结。程鱼只好在镇上各家各户帮忙打个短工,好接济生活。桃子因为功课紧,来的也少了,不过桃子每次来都愈发的水灵了。
2年时间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桃子还是那个桃子,可程鱼觉得自己似乎完蛋了,师傅的遗命是没法完成了。唯一欣慰的是,程鱼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和桃子站在一起,看起来像极了一对璧人。桃子妈不这么看,她总说桃子和程鱼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程鱼不明白,桃子就更不明白了。
1年前,桃子考上了大学,走之前,来到百草居和程鱼告别。她考上了医科大,脸庞红扑扑的,整个人都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像极了后山上金银花弥漫的香气。程鱼不敢吸的太多,就屏住气,桃子发现他脸憋的通红,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一点都不烫啊,谁知不摸还好,这一摸,程鱼的脸就开始发烫,颜色也越来越红。
“你病了?”桃子有点着急。
“没病。”程鱼有些郁闷。
“奥,没病就好。”,“那我走了啊,记得把你的字写下来给我啊。”那天桃子来的快,走的也快。
桃子上学那天,程鱼没有去送。桃子还想再等等,可桃子妈不同意,于是桃子并没能带上那些字去上学。
可能是老天也开始眷顾程鱼。桃子走了的第三天,程鱼突然开窍了,那一个个字如同池塘里的鱼儿或者像院子里的鸡鸭,熟悉的很。程鱼觉得,这些字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他一口气读了三天,直到把那本书读完。
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回过头,却没有一个人和他分享幸福,就连桃子也在远处。
程鱼决定悬壶济世是半年前的事了。他把师傅唯一的黑白照片找出来,装在一个小木框里,端端正正的挂在堂屋正中,又用那只有自己才能认识的笔法写下百草先生四个字,然后三拜九跪,行了拜师礼。
镇上还是没有来看病的人,可程鱼并不着急,每日端端的坐着,像一个先生那样沉静。
3月前,程鱼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病人。是街东面的一位老人,夜里突然不会说话,手脚也动不了,因为家里没人,被送到百草居。程鱼把过脉,又看了看舌像,这是气滞血瘀的偏瘫、痹症。一剂药过后,老人醒了,虽然腿还不利索,但是已能行走。
小小的百草居一下子名声大震,远近求医的人络绎不绝。程鱼是来者不拒,有钱的给点小钱,没钱的拿些药草。但程鱼对药草的要求很是严格,以至于,好多人宁愿掏钱也不愿上山挖药。
于是百草居只能开半天门,知道的人会说,小大夫上山挖药去了,不知道的人却有了意见。就连药监局的工作人员也上了门,说程鱼的药没有炮制,不合规范,要么关门,要么从药司进药。
这一下子,百草居连半天门也开不了。因为没有趁手的药物,程鱼也不敢再给人瞧病。
夜里程鱼很郁闷,他想找个人商量,可是找谁呢?还是师傅的话给了他启发,他决定先关门,把医药公司的药拿回来尝尝再说。
这一尝,可苦了这孩子,一直到现在,那些千奇百变的药也没有尝遍。就像现在,程鱼又开始尝药了,不过摊开的书多了一本,那是桃子寄给他的本草经注。
程鱼不知道尝过多少药才能开门,可桃子告诉他,不急,再有几年,她就毕业了,到时候怎么开门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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