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目不识丁,父亲在小河东边,母亲在小河西边,是媒人将他们牵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依山傍水,土墙青瓦,三十几户人家,小村庄像极了一个南北放着的勺子。
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父亲有瓦匠手艺,游走四方但离家不远,早出晚归,名字叫得好听却仍贫穷,娘善良纯朴,家在北端勺子尾部,门前开阔,有个小猪圈,往下是一块块田南北依次排列,勺首上下各有一水塘,是全村洗衣洗菜之地,更是夏夜乘凉的去处
屋后有山,春秋蘑菇满山,拾一串,山珍海味!山旁有一小塘,塘坝春可采果赏花,夏可乘凉,冬可晒被晒太阳,小塘往上走数步有一道场,两季收获稻谷先在四周堆成垛子,天晴时几家用牛拉着石磙子打稻谷,扬出瘪谷和石子。
小水塘下面目之所及皆是稻田,远近山上种花生和麦子,一条小溪常年穿流其中,这条小溪承载了那代人太多的记忆,小溪的水流向一条小河,这是一条分界河,一河之隔,语言不同,河水清澈,河沙温润,螺蛳,鱼虾成群,河这边种植大片打西瓜,河那边种各种水果,战争与温情总在日升月落中司空见惯。
春寒料峭,杏花雨满地。我本应出生在那座土胚房子里,我的大姨在大城市,那年,我母亲去了大姨家,拂晓鸡鸣之时,我出生在城市里。
婴儿会有记忆吗?反正我一直有个心结,梦中父亲去城里接母亲和我时,脸上乌云密布,因为小山村重男轻女,前面都是姐姐,父亲和母亲多盼生个小子传宗接代,沿续香火呀,又是一个丫头!回来时父亲要将我扔进河里,是母亲拦下了。那个梦一直纠缠着我多少年,有次母亲活着时问及此事,母亲说那只是梦,让我不要瞎想。是吗?梦怎会如此清晰,反正我不信。
人们说,刚出生的婴儿感受不到色彩,犹如高度近视,眼前的世界是黑白灰,一个月只能看20-30cm之内,两个月往彩色世界过渡,感觉黑白红,七,八个月能判断距离分远近,一岁完成从平面到立体世界的过渡。可是看不见的东西不等于不存在,孩子的世界是奇妙的。
刚出生的我呀,小小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为什么会有成年后的那个梦?是不是摇篮里的你被几个小姐姐摇来摇去摇翻在地时,真的提前过渡到立体世界,会做梦了呢。
父亲有手艺,童年的记忆中,父亲常年早出晚归。那时穷,一家人的重担都压在了父亲身上。无论多晚,母亲总会拿家里藏着的鸡蛋下面,给父亲补身体。每次,父亲总会留些给我,把我从睡梦中摇醒,面的味道已经不记得,但这样的场景却一直烙在我的脑海里。
在我还没上小学前,是没有现在幼儿园的。每次父亲出门,我都缠着父亲要他带上我,母亲说先给隔壁大娘家梳个好看的头,等我梳完头扎着两个小辫子回来,才发现被骗了,父亲已经愉愉出门了。我沿着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路追着哭着,母亲追了好久才追上我,承诺下次一定让父亲带上我。后来父亲真的带我去过一次,一个破旧的农舍里,父亲一个人什么家具也没有。成年后每每想起,总是阵阵心酸。
我的老公说,这辈子,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第二个便是我的父亲,佩服我父亲的耿直、大气、明事理。
在我上小学时,父亲不再早出晚归,在家自己开了个窑厂,做青瓦。那时有点手艺,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挣不了钱,放在现在,父亲一定是个大款。
做瓦是个纯手艺活,窑厂离家不远,就在道场的前面一点,到处都是带粘性微黄的土,我最喜欢在晴好的天气,去父亲的窑厂。
看着父亲一点点把拌好的土做成泥土台子,然后用细钢丝弓切割成一长片,围在一个瓦模具上,把接头处的泥压紧粘牢,然后像玩魔术般,左手转动模具,右手用一个弧形工具打压并抹平坯泥,不时沾点水磨光表面。
模具有三条突起的木棱条,父亲轻轻把模具放在平整的地面,松开扣卡,瓦坯就放在平地上了。等瓦坯干透了,顺着瓦坯内三条木棱条印痕,轻轻一拍,就散开成三片瓦坯。
父亲总是让我去拍瓦坯。我特别喜欢听拍瓦坯时那种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拍完一摞摞码好,等父亲在窑里烧成青瓦。烧瓦时父亲有讲究,不允许我去看,烧好了出窑时才可以看。
父亲收拾好后带我回家吃晚饭,我一只手牵着父亲,另一只手拂着一路的茅草枝条,看村子里屋顶炊烟袅袅,一缕一缕,慢慢消散在天边,两条小辫子一蹦一跳。
母亲最喜欢去菜园,我也喜欢去。父亲后来不做窑了,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天十分。我放学后,母亲一定不在家,我便把书包往门锁上一挂,穿过几条田梗,径直朝菜园而去,母亲瘦弱的身形,弓在茄子或辣椒棵丛中一见我,母亲疼爱地让我自己去看有没有嫩黄瓜。
我便一溜跑到菜园下,在开满黄花的黄瓜藤里扒拉。伸手摘下弯弯如月的白绿黄瓜,嫩嫩的,带着小刺尖。我左手臂一弯,右手拿着黄瓜顺着左手衣袖一拉,“咔嚓”,一口咬下去,味蕾瞬间打开。
菜园里可以看见家的大门。全村的菜园都在这座山的朝阳面,春夏秋三季,姹紫嫣红,生机盎然。青、红相间的辣椒挂满枝头,绿葱葱的韭菜如士兵列队,整整齐齐。紫色的茄子、绿油油的白菜、萝卜、西红柿、架子上垂下的缸豆、丝瓜、鹅眉豆……各种应季时蔬在母亲的菜园子里播种、发芽、成熟。
“回家了。”母亲喊着,我便乖巧地帮母亲提着满满的菜蓝子,带着满足感,牵着母亲的手回家。
父亲和姐都回了,父亲用火柴点亮煤油灯,罩上玻璃罩,有煤油燃烧的烟沿玻璃罩口肆意升起。
我和姐姐们趴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母亲开始侍候鸡和猪了。可别小瞧这些动物,鸡蛋是珍稀物品,卖了可换几分纸币,生日或来客才留几个,平时可是不舍得吃的。猪养肥养壮,过年就有指望了。
“哦着着---”,母亲在门口喊着,家里那头大猪便在夜色中,不知从哪里冒出,迈着八字步,循着母亲的唤声回来,在母亲裤腿上蹭蹭,顺着母亲的脚趴在地面上,惬意地伸着四条腿。
“噘--噘噘----”我听着就是这种声音,立时,四周各个角落的鸡便扑腾扑腾地飞奔而回,咯咯咯咯热闹着,母亲撒一把谷,几十个鸡,头一伸一缩,不到一分钟,一粒不剩。吃饱的鸡迈着碎花步,钻边门边的鸡笼里,母亲插上木板,鸡笼里的鸡立时安静下来。
父亲和母亲每天重复着这种单调而质朴的生活,一家人的日子苦中有温暖。
小河的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几姐妹慢慢长大,我跳出农门参加了工作,父亲让姐姐们留一个在身边,父亲说,根要在,想回家了有地方住,最后二姐留下了,父亲想得远。
父亲最喜欢吃猪蹄,每次去我家,父亲说:“啥都别买,就买个猪蹄,你们年轻人讲究,别浪费。家里事多,吃完饭我就回。”,老公和我就去买一个大大的猪蹄,炖得烂熟,全盛给父亲,父亲一口气吃完,嘴一抹,满足地回去了。
母亲有一个心结,没给父亲生个儿子。于是母亲盼着丫头们都有儿子,几个姐姐都有了儿子和女儿,凑成一个好字,母亲放心了。我生孩子那年,母亲偷偷在家烧香祈祷,生怕生女孩,老公去报喜那天回来说,本来想先骗骗母亲的,可是远远看见母亲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们常回家的方向,一见老公的身影,迫不及待迎上来那忧虑和焦盼的眼神,老公不忍心了,母亲听说生了一个男孩,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父亲和母亲就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简单的幸福。
小河的水静静流淌,父亲和母亲渐渐变老。父亲一直守着那块土地,母亲帮二姐带孩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先后从我们身边离开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今天是父亲节,子欲养而亲不待,怀念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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